第七十八章 英雄死在错路上
皇上这才打消了念头,命人把佑堂带回太子府。
佑堂那肯回府,他强忍着伤痛赶去了午门,他要去见于肃忠最后一面。
午门前,佑堂看到刑场上跪着的却丝毫不行于色的于肃忠,不顾身份,也屈膝跪地抱着大哥。
佑堂含泪吟道:“大哥,是我害了你。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劫难本是我要承受的,却连累大哥。”
于肃忠轻笑道:“贤弟,我兵马峥嵘一世,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贤弟,不必自责,我此生能与贤弟结为金兰,无憾。贤弟今日舍命救我,我于肃忠铭记在心,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佑堂:“大哥是我大明的忠义之师,贞烈之士。我今天就拖着这残躯违抗圣旨劫下法场。”
于肃忠:“贤弟是心怀豪情和扭转乾坤之人,不要为了我而牺牲大义。有你这句话,我于肃忠就没有白活一场。我死,才能扳倒万氏一族,其谋划我已告知张来瞻。佑堂,还记得我们的比诗联句吗?
千锤百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佑堂:“怎会忘记,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于肃忠:“每个人都崇拜英雄,因为他们从来不输,但我来生只想做你大哥,因为英雄往往流血又流泪。”
佑堂:“英雄死在错路上,我,朱佑堂,对天起誓,有朝一日定为其平反伸冤,给大哥一个交代。”
佑堂被人强行带出刑场。
于肃忠远远地看着佑堂,满意的颔首,嘴角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侧首——他记得他在那个方向,他朝那个方向看去……他能听到行刑者手中砍刀落地的脆响,山川草原与蓝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着那个方向,朝着他,执著的望去……
朱佑堂不会忘记,正是这个人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与他并肩战斗,力挽狂澜,保卫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无数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从小满怀以身许国的志向,经历数十年的磨砺和考验,从一个孤灯下苦读的学子成长为国家的栋梁。
他身居高位,却清廉正直,在他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没有贪过污、受过贿,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却从未滥用手中的权利,在贫寒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操守。他长期在河南、山西等地为官,平冤狱、济灾民、设药局,深受百姓爱戴。
他不畏惧困难和风险,在国家最为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承担天下兴亡。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能够干干净净度过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而如果他还能做出一些成就,那么历史就可以鉴证,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于肃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伟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证明,因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诗一样,坦坦荡荡,堪与日月同辉。
他永远凝立在了这一刻……
于肃忠依旧持守他的姿势,他微微扬首,仿佛在看着远方,仿佛是在搜寻不知名的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朱佑堂心陡然若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脚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他朝着他的方向,直欲大喊,声音却不受控,如被梗塞。他忍不住地流下不轻弹的泪,无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他,才知晓他最后的时刻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他也只能隔着这长远的距离,看着他,心痛如摧,痛恨销骨。
他是于肃忠,在他身后的茫茫日月,沧海桑田亿万年,他都会永恒的屹立在那里。
他是那个和他惺惺相惜、文武互敬,想为天下百姓干一番大事业的袍泽兄弟。
朱佑堂知道于肃忠的目光在寻觅他,告知他对他的希冀。
顷刻间,狂风大作,风愈来愈大,乌云慢慢在天空积聚,“劈擦”,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暴雨倾泻而下。
佑堂昂首起身,迎着风,发出长啸。
明玉看到这一幕,顿时浑身凉透,只觉连指尖都在颤抖,心如刀绞。
佑堂现在只盼雨能更大些,更激烈些,就让他在这雨中,释放所有的伤痛。
让这一场雨,帮他释放,帮他解脱。梦境、现实、幻想,通通的清洗,一干二净。
他在雨中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而下,替他洗去所有泪痕,也洗去他行走的痕迹。
他听见隐隐有马蹄声、呼唤声,夹杂在雷声、雨声里,与雷雨声配合,又恍惚淹没在其中。
一切都陷落在雨中。
他慢慢滑倒坐下来,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中。听那大雨穿林而过,发出劈啪的乱响。
明玉没有去阻止他,她想让他好好地哭一场,把身上的所有负累统统卸下。
急火攻心,加上杖刑的伤势严重,佑堂一口气没有上来,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堂哥哥——”明玉猝然喊道,抱住佑堂。雨这样打,雨水击打在她的面上眼上,好疼,她睁不开眼,更看不清佑堂的面庞。她合身将他罩住。
……
冷,好冷。
为什么他这样冷?
大哥,大哥——
他一声声的唤着。
隐约中有人环抱着他,握紧他冰凉的手,暖意袭来。
他迷蒙的睁开眼,抬头,果真看见他了,他用手抚过明玉的脸颊,依依说道:“大哥,你没事了。”她不语,只深深的看着他。
突如一阵风来,他身子打个哆嗦,蜷缩着,不自觉更贴近她,口中讷讷:“冷,我好冷——”
明玉心疼极了,又复用力,将佑堂紧紧搂在怀中。
太子府中
明玉走近床榻,认真的凝视着佑堂。他承受的太多了,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颊因发热晕红,半闭着眼,如入梦魇,神情焦急,口中讷讷有语,明玉不时地给他额头换着方巾。
因杖刑打的是后背,佑堂都不能平躺,侧身的他看着更是让人心疼。
佑堂迷迷糊糊地睁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丝密如蛛结,影影绰绰看见她熟悉的面庞,然全身痛楚,如被搁置于钉山刀林,费尽余存气力拼命挣扎,到底还是喘息着说出口:“玉儿,大哥他——”
明玉五内如焚,她想起伯颜死后,佑堂也是这般的重病发热。然而现今的凶险,恐怕远远大于昔日。他肯定自责都是自己害的他们殒命。
她将自己的手,缓缓的,迟疑的,终于覆盖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滚烫,因着她冰凉纤细手指的拂掠,极细微的颤动了下。她靠近他,柔声道:“堂哥哥,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也不知佑堂是否听清,神态稍见平和,呼吸也渐的平稳下来。
张来春给佑堂看完伤势,嘱咐道:“给这小子照此方服下药,不出一时辰便会出汗散热,明日我再辅以保养中和之药,便无虞了。只是——今晚须得着人勤加照拂,伤口不能感染,发汗之时万不能再入风寒,否则风邪回入,后果不堪设想。”
佑堂服药半个时辰,果然大汗淋漓而下。明玉怎放心他人侍候,寸步不离塌前,绞着毛巾为他不住的擦汗、喂水,佑堂在昏沉中偶尔潜出些许意识,欲要欠手抚她面庞,却是四肢百骇如在火中,剧痛难熬,复偏头深深睡去。那汗水虽是不停揩拭,仍如河水流淌般,不用一会儿便湿透中衣,于是服侍更衣。如此翻来覆去数次,不觉已破残更,抚其额头,明玉长吁口气,佑堂高热已退,身上汗少,面颊由通红转为苍白,终于可以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