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朝天宫
日字形的北京城墙,内城东西十四里,南北十里,外城东西十六里,南北七里。朝天宫西坊位于内城西北,坊内,在竹木厂与白塔寺之间是三千间房的朝天宫。这片半个紫禁城大的宫殿,于十一年后的天启六年化为灰烬,那一年还发生了王恭厂大爆炸。
十三进的朝天宫,第十进,元昌殿。偏殿中,匾额上题着四个大字:道法自然。香炉中燃着棒儿香,墙上挂着宝剑,铜镜,绢筛,铁葫芦,架子上是些瓶瓶罐罐,屋子的正中是一座丹炉,炉上印着一幅太极图。
丹炉旁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壶酒,一盘爆炒虾仁,几样素菜,以及荷叶上的一坨生肉。烟薰火燎中,一个老道正执着竹筒往丹炉吹火。那老道汗湿了衣衫,年纪已然不小,干巴瘦,两腮瘪咕着。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咋用红箩炭,我的香饼兽也叫你烧了,这香饼兽你当是易得的?就是过年,在宫里也只是摆着看几天。杆子香也叫你烧了!”
干巴瘦回身看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手捧一物,已是立在了身后。干巴瘦笑道:“师兄,这王森非比旁人,得好生炼化。”他身后的白胡老儿怒道:“炼化,咋不掌自家的东西炼化?”说着,走到木架旁,检查起瓶瓶罐罐。干巴瘦道:“师兄,你看啥?”白胡老儿道:“看看你可曾偷吃我的天王补心丹。”干巴瘦不屑道:“我活腻了,偷吃你的丹?”
干巴瘦走到桌前,看到桌上又多了一包莲叶包裹之物,他打开看了看道:“师兄,你去驴肉胡同了?这王森做了一世的弥勒佛,咋能和驴肉一起煮?吃这老儿的肉,我还想斋戒呢。”只听白胡老儿道:“只怕等你斋戒完,肉都臭了。”
二人立在桌前翻看着那坨生肉,干巴瘦忽地叫道:“内丹!”白胡老儿闻言看去,又俯身细看,道:“是个寤子。”干巴瘦恶心道:“喝!找个溜够,也没寻着内丹,这六两银子白花了,改吃涮羊肉!”白胡老儿自语道:“内丹不是叫徐四昧了吧。老王呀,你算走了背运啦。”说着走到丹炉前看了看道:“你也煸个锅儿,就这么白水熬?”干巴瘦手执漏勺道:“煸什么锅,涮肉,沾酱吃。”说着将漏勺浸入沸水,不多时取出,勺中的生肉已变成熟肉。干巴瘦赞:“徐四这刀功,剐得这个细发,出锅就熟,不开京羊庄可惜了。”
片刻后,二人坐在桌旁边吃边议,一个道:“这爆肚儿棒硬,一点也不脆生。”一个道:“您吃的是肚领儿,这肚仁儿你尝尝。”干巴瘦尝了一口道:“比牛百页可差远了。”就是牛胃。白胡老儿叹道:“前年春分还与我说,一顿还吃得两个馍,还能活几年哩。老王呀,你这回可算窝了犄角,挑水的回头,过景啦。不怪吃你的肉,你抱住永年伯的粗腿,不将朝天宫放在眼里。”干巴瘦道:“吃吧,甭抱抱冤冤的啦,瞧人家的哈哈笑。师兄,还剩这两口,是煸出来还是暴腌。”
白胡老儿道:“您甭管了,留给我。”干巴瘦不满道:“往低了说,这也是凡圣相接之体,往高了说,吃了返本还原,回归真空家乡。一人出三两银子买的,你不能仗着是师兄就多吃多占!”白胡老儿不屑道:“什么返本还原,你听他胡吣,这点子都留给我喂猫。”说着,由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上,干巴瘦接过道:“甚?”白胡老儿道:“叫个鼻烟壶儿,你闻闻。”干巴瘦拔开塞子闻了闻道:“有个啥说道?”白胡老儿道:“闻着闻着就上瘾啦,劲儿没有乌香大,宫里的物件儿,西夷之物。”干巴瘦失望道:“我还当是仙药。”白胡老儿道:“仙药我能换这堆烂肉?柴是我的,鼎是我的,你还烧了我这么多杆子香,香饼兽也叫你烧了,不说杆子香,香饼兽,你咋使红箩炭——”
说到这,白胡老儿腾地站起,走到丹炉前使火钳子往余烬里拔啦,拔啦了半天不见一物,他回头看去,干巴瘦已蹿到了门外。白胡老儿叫道:“志能,你别走!”说罢紧跑几步,一手揪住干巴瘦的胡须拖回屋内,往干巴瘦身上摸索起来。由干巴瘦袖中摸出几块金锞子,碎银子。见了那些金锞子,白胡老儿一口一个贼王八,干巴瘦道:“师兄,你骂了老半天,我连一句抱怨星儿也没有。再要数骂不了,我可跟你急啦!”却见白胡老儿将那几块金银收入怀中。干巴瘦急道:“那银子可是我的!”白胡老儿道:“算是罚你的。”又骂道:“也算出家人,一锥子扎不出血来。”干巴瘦叫道:“你算出家人!炼金子骗人,将银子还我!”
白胡老儿又疾步到一道布幔子后头,只见里面码着一根根手臂粗的木炭,白胡老儿从中抽出几根,掂掂重量撇在一旁,他忙活了半天,最后寻到一根木炭,只见已断作两截,露出中空的孔洞。那孔洞是放金子进去,然后再冒充炼出了金子。白胡老儿见木炭中不见了金子,不由大怒,他由布幔子后头出来,叫道:“我那三十两金子,你即时便要还我,要是短一两,我便往礼部上呈子,呈你这光棍!”
干巴瘦笑道:“别介,师兄,这事怎么好上呈子。”
白胡老儿闻言更是愤怒,骂了一声烂心烂肺,上前重又揪住了干巴瘦的山羊胡,干巴瘦疼得叫唤道:“师兄,您轻轻手儿,我这便还您,有七八两叫我使掉了,我有好东西抵偿。”白胡老儿叫道:“快去取!”
干巴瘦往屋外去了,白胡老儿立在门口叫道:“快去!一步挪不了四指!”干巴瘦不由加快了脚步,自语道:“一动儿就发火。”
离这出闹剧数百步,元应殿后的一处小院,圆圆的月门,门口立着两个汉子,二人虽是身着道装,若是细看,眼中精光四射,竟是内家高手。不大的院中一井一树,屋舍建在二尺高的石阶上,屋檐也伸出二尺,罩住檐下二尺宽,这二尺宽在屋舍一圈形成个游廊般的过渡。檐下,宫灯穗子不时在风中微拂。
古人由于没玻璃采光,所以墙只砌到半人高,半人高以上皆是糊了纸的格子窗,门也只到半人高,半人高以上也尽是格子窗,如果说日本的屋舍是纸糊的,中国的屋舍则有一半是纸糊的。
屋中,黄花梨圈椅,黄花梨屏风,案几上的花瓶,青花扁壶,匾额上题:紫气东来。东耳房与客厅只隔着一道珠帘,房中传出一声“薄脆”,张差正坐在圆桌旁,惬意地手执芝麻饼,或叫芝麻叶子。刘老公坐在一旁道:“崩焦,这可是甜食房的拿手活儿。”张差道,甜食房?刘老公道:“西华门斜对面,往北一点,你这么馋,那天怎么没摸进甜食房?”张差叹道:“这一错眼的工夫,由地狱到天堂了,不是做梦吧。”他端起碗抿了一口,抿出一口的甜,里头是莲子,藕片,这叫冰碗儿。
刘老公端祥着张差道:“这衫子也还抱身儿。”又四顾道:“这些红木都是包镶的,不是什么正经上房,委屈你啦。我还有几张冰票,待到三伏天,给你弄几块冰来。”张差不过意道:“老公咋这么客套。”刘老公道:“那得宾着些。皇上看了你那转向架,吩咐了,果有大效,破格超升!你那拉丁语的事我也跟皇上说了,叫这帮西僧少传些教,为四夷馆教出几个通译,皇上听得直点头儿,还要赐宝钞给你呐。”张差闻听宝钞二字,如同看到了非洲小国面值若干亿的纸币,上面的零多得数不过来,他嘀咕道:“宝钞,外头都不认,也赐几两金花银。”刘老公不悦道:“你可别不识好歹!”
张差将碗儿放下道:“老公,马三舅给弄到哪戍边了?”刘老公看向张差道:“你问这做甚?”张差道:“那是我家亲戚。上回在南海子我在老公面前就替他求情,梃击案和他没干系。”刘老公道:“什么南海子,那是西海子。”张差道:“是,是,西海子,我在西海子边上,给马三舅求过情,老公忘了?”刘老公哼道:“你自家还是钦犯呐,别要不知天高地厚。”张差闻言,唉了一声,停了停道:“甭把我圈在院子里,也叫我走动走动。”刘老公闻言白了一眼张差。只听张差道:“没事向这帮道士请教请教,你瞧呀,我到了一回南堂,就献了个转向架,我要是在朝天宫转转,指不定能寻着什么呢。”刘老公哼道:“想寻啥?想寻个连毛道姑,你这叫温饱思**。”
此时,南边的元昌殿,偏殿中,杯盘狼藉的八仙桌上卧着一物,亭亭如伞,形似灵芝。白胡老儿操起那物瞇眼端祥,看了一会丢到桌上道:“黄芝,想拿这个蒙我!”干巴瘦急道:“使了十六两银子从刑部大牢买的,这可不是寻常黄芝,是长在大牢那堆霉穰子上的!”又低声道:“昨日元应殿圈进来一人,是乾清宫的刘老公陪着来的,你当是谁?”白胡老儿道,谁?干巴瘦道,张差!白胡老儿道:“哪个张差?”
干巴瘦道:“还有哪个张差,闯慈庆宫的那个张差!”白胡老儿闻言一惊,只听干巴瘦压低嗓门道:“这黄芝就是长在他的囚舍里!”白胡老儿闻言道:“那又如何,莫非他也结丹了?”却见干巴瘦起身,将嘴凑在白胡老儿耳边一阵低语。
白胡老儿疑道:“后世之人?”干巴瘦急切道:“莫非我哄你?这事都嚷嚷开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