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汽车流畅地转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倒入一车库,劳家卓打转方向盘,刹车,然后熄火,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我满足地轻呼了口气。
他转头望望我微笑,解开安全带,起身欲推门下车,却忽然跌坐回驾驶座。
我侧过身去:“怎么了?”
我怎会看不出他身体不适,整晚他根本没吃得下什么东西,只是大约情绪放松,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他一手撑在车门,伸手按额,复又抬起头对我笑笑:“没什么,头有点晕。”
我起身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他下来关上车门,电子锁滴地一声,说:“回家。”
上了二,劳家卓忽然低声说:“映映,谢谢你。”
我望向他:“为何要谢我?”
他略略斟酌,答:“工作有时难免不顺心,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我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过脸去低声咳嗽:“早些休息。”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夜晚,我洗了澡,坐在房间内吹头发,夜风微凉,关了窗户,困倦得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一直睡睡醒醒。
十二点多醒过来,听到对面传来咳嗽声,刻意压低,却一直断断续续,苦痛悒郁。
我起来走过对面房间,敲了敲门:“家卓?”
等了一会无人应答,我轻轻推开了门。
他仍穿着晚上外出时那件衬衣,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眉头紧蹙,大概是心悸,疼痛得咬紧了嘴唇。
我一向不了解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他心思情绪从来不外露,很少见到他如此难受。
我走过去伸手摸他额头,一手湿冷的汗,有些发热。
我说:“家卓,你发烧了。”
他似乎有些意识不清,却异常排斥旁人的接触,皱紧眉头,侧过脸躲开我的手。
他好一会才看清是我:“我没事,映映,你回去。”
我取来干净毛巾替他擦拭脸上的汗,动手解他衬衣扣子。
他似乎难受得厉害,却极力抗拒,嘶哑的声音异常低弱:“映映,不要这样。”
我柔声哄他:“你出了一身汗,我给你换件衣服,会舒服一点。”
他身上实在是无力,勉强抬手阻挡我的手,却是一阵喘咳。
我脱去他身上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衬衣,从衣柜中拿了一件长袖睡衣给他换上,他全身虚软,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即使如此,仍是倔强地撑着床沿,自己套上了衣服。
我给了换了干净的被单,扶着他重新躺好。
我开门到下的药店给他买了一些退烧药,回到家里时,家卓并没有睡着。
我走过去,放软了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勉强答了两个字,还想说什么,却被再度涌起的咳嗽打断,仓促间他侧过身去,背对着我,一手按着胸口咳得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使在这般时候,在我面前,他也不愿有半分失态。
我定定站在床前,待他勉力地缓过气来,端了一杯水给他吃药。
好一会,大概是药效发作,他慢慢昏睡了过去。
我还是不放心,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他睡了一下又醒来,看到我在身旁,低低地问:“我睡了多久?”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时钟:“很短,不到两个小时。”
我凑近他:“你有没有好一点?”
“没事了。”他神色之间的痛楚减轻了一些,对着我:“映映,去睡觉。”
我有些迟疑:“可是你……”
他声音低弱无力,却带了不容人抗拒的威严:“你没有必要守着我。”
我并不计较他刻意的疏冷,起身轻声道:“要是还不舒服请叫我。”
我一夜没睡好,凝神听着对面房间的动静,好在家卓似乎睡着,房间中一夜安静,我在凌晨时分睡了过去。
早上听到在朦胧中听到屋中轻微声响。
我挣扎了一番,终于爬起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走到下,家卓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喝水,我见到他穿戴整齐,除了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并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走过去:“怎么早起来了?”
“今早十点有一个会要开。”他开口,嗓音还是有些哑。
“身体好了吗,就去上班了?”
“没事了。”他站起,对我颔首:“我出去了。”
我愣愣看着那修长身影推门离去,上裹上被子继续睡觉。
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把我折腾得够呛,以至于我在家好好睡了几天。
劳家卓这几天照常上班,只是晚上回来得早些,有时八点多,在走廊遇到他下班归来。
脸色还是不好,有些咳嗽,行为举止却是无懈可击的优雅从容。
我有一次进到客厅拿点东西,碰巧他出来倒水。
他戴着看文件时惯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看到我在:“映映,怎么了?”
“没什么事,”我答:“我过来拿支铅笔,上次好像放这里了。”
“嗯。”他点点头,倒水吃药。
我也想不出和他说什么,他总是有本事轻描淡写几句,拒绝一切窥探或者关心。
他吞了几颗药片,书房的门半开,桌面上电脑开着,家卓走回书房拾起桌上文件,低低一声咳嗽:“抱歉,继续。”
原来正开视讯会议。
我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夜我从外面回来,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停在下,往在路边一站,就听到有人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转头,看到穿着西装的苏见。
我笑笑:“苏先生。”
他点点头:“我送劳先生回来。”
他绕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门却从里打开,劳家卓从里边跨下车。
他身形不稳,苏见不落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家卓见到我在旁边,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映映,你在。”
声音竟然异常的虚弱无力。
我走近他:“刚有事去学校,刚好回来。”
“我不上去了。”苏见在他身旁,低声地说,神色中露出一丝担忧。
劳家卓对他点点头,同我一起走进电梯。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低眉,从电梯程亮的金属门看到他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异常。
我开门,随着他走上二,他走得很慢,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
“家卓——”我有些担心,轻声唤他:“你还好?”
他略微摇头,一向从容镇定的视线此时有些涣散。
家卓站在房间前,正要伸手开门,手机铃声却忽然滴滴响起,他皱皱眉,伸手从裤兜中摸出电话。
他手指略微有些颤抖,手机掉落在地,他俯下身去拣,起身时身体骤然一晃。
我连忙伸手扶住他。
“你——”我害怕得双手用力握住他手臂:“哪里不舒服?”
家卓闭了闭眼,然后站直,推开我的手:“没事。”
他似乎不愿说话,只简单一句:“回房间。”
我有些微微的难堪,点点头:“嗯。”
我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他。
家卓走了一步,略微踉跄,忽然伸手撑住墙壁,整个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大惊失色,快步走去撑住他肩膀,我亦站不稳,两个人跌坐在地毯上。
他脸色灰白,紧闭双眼,人已经昏了过去。
他并没有晕很久,靠在我的肩膀,转醒过来。
他紧紧地按着胸口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扶着他慢慢往房间走。
家卓在床上躺好,似是自弃一般,将头埋入枕中,闷哑的咳嗽。
我心慌,站在床前问:“家卓,去医院好不好?”
他不说话。
“那我打电话给奶奶……”
劳家卓忽然抬起头,急促地喘气,冷冷地打断我:“别自作主张。”
声音虽然虚弱无力,却带了一丝严厉。
他态度这样强硬,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他看着我,目光一丝歉意掠过,声音放柔了几分:“不用,我睡一会就好。”
我看着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转过身替他掩上了门。
清晨七点,天空的熹微光亮透进房间,床上的人动了动,缓缓张开了眼。
他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看到我在,眉头轻轻一皱,但还是低低一声:“早。”
我笑眯眯望着他。
他掀开被子要起来。
我按住他的手:“不让我打电话给奶奶,那你不准上班,在家休息。”
我言辞严肃,不苟言笑,他有些发愣。
见我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想了想,闭上重新眼睡了过去。
十点多,他醒过来,对上我的视线,他低咳一声,无奈道:“映映,你不用上学么?”
我去冰箱拿了杯果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二少爷,我前天已开始放暑假。”
他从床上起身。
我充满警戒地走过去:“家卓你要去哪里?”
他看着我神情,笑了笑,神情有一丝宠爱:“我睡得累,起来坐坐。”
我不放心跟在他身后念叨:“身体健康最重要。”
家卓从床头柜拿手机打电话给苏见:“我今天在家休息。”
“还好。”
“映映在家里。”
“让朱碧禅把今天的应酬推掉,下午资产管理部的会议延后——”
他略略思索:“大丰的客户你代我去,需我特签的文件先压着。”
他挂了电话,抬眼静静望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我去煮早餐,饿死我了。”
我坚持不让他再去上班,家卓在家休息了两天。
我每天对着食谱给他熬粥,他吃得不多,偶尔用电脑处理邮件,大部分时间看看书,倦了就睡去。
他精神还是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我窝在书房的沙发,看着他对着电脑仔细研读上面的文件。
“家卓——”我将下巴贴在膝盖上,细望他背影,他衬衣之中瘦削坚|挺的脊背,忍不住感慨:“爷爷怎么还不升你做ChiefExecutive,这么勤勉。”
他动作忽然一僵。
我未察觉他情绪变化,只继续说:“身体都这样,还要硬撑。”
他对着键盘敲打,拾起书桌上的笔签字,然后关掉电脑,走到我身旁。
他双眸藏在黑框眼镜之后,我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是如常的低沉悦耳,温和之中带着一丝冷硬坚定:“只是发烧体力不支而已,休息两天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这几日家卓没有上班,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睡早起。
早上八点多,我在厨房,忽然听到门外铃声大作,然后是有力敲门声。
声响已震屋,我慌忙跑过去,看了一眼外面,拉开门的瞬间,老爷子声若洪钟的声音传入:“映映,老二呢?”
我侧身,把老爷子迎进屋子:“爷爷,家卓在家,您进来坐。”
老爷子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郭叔,我客气笑笑:“郭叔。”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对着我微微颔首,走进了屋子。
我跟着老爷子,伺候着他坐到沙发上。
转身斟了茶来,“爷爷——”我微笑,对着劳家太上皇,难免有些战战兢兢。:“怎么有空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这个已经年过花甲依旧气势威严的老爷子,紧紧抿着嘴,鼻子旁两道深深沟壑,他朝我看了一眼,摆了摆手:“映映,你也坐。”
我答应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皱着眉头问:“老二在家?秘书台说他已经两天没上班。”
我挤出笑容:“家卓他身体不舒服呢……”
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光瞥到了上一道熟悉的人影。
家卓已经从梯上下来,换了衬衣和裤子,依旧是我熟悉的从容淡定的样子,不疾不徐地站到了老爷子面前。
“爷爷。”他垂首,低唤一声。
老爷子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才开口:“映映说你病着?”
他轻描淡写:“没什么事,有点感冒。”
老爷子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示意一旁的人:“让陈医生看看。”
一直站在的老爷子身后中年男子走前一步:“二少爷——”
家卓望了他一眼,眼底一片薄寒,清清楚楚地道:“我没事。”
老爷子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语气已带了苛责:“没事怎么不上班?”
家卓怔了一下,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老爷子有些低哑的声音带了怒气:“二季度财报刚刚发布,公司一大堆的事,华顿收购案迟迟未定,老大在美国急得一天十几通电话回来都催到我这里了,你倒在家休息,病得真是时候!”
劳家卓脸色蓦然一白。
他挺直脊背,浑身又是那种冷冰冰的气息:“我已亲自交代美国分部,这个方案不够完善仍需改进,我只是休息两天,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联络我助理。”
“家卓,别找借口,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老爷子声音阴沉了几分:“李国兴不听你指挥对客户风险评估不足投资出错,我知道你为了这事对你大哥有意见,但老李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臣子,论起来还是你长辈,做到副总的人了,竟没有这一点容人度量?!”
家卓语气强硬倨傲:“既然他是我手下的人,就得服从公司管理制度!”
“总部的人事处分已经下达,你还要怎样?”老爷子怒火腾腾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审视而过:“一点小感冒就几天不上班,劳家何来这样懈怠子孙!”
“爷爷——”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轻声插口,下一刻,却被家卓用眼神阻止。
他望向老爷子,目光满是倔强,随后淡淡一笑:“你是说我借故拖延迟迟不决好让大哥难堪?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子冷冷地道:“整个金融界多少人看着这桩收购案,你不看看你做出的好事!”
“你何不问问大哥?”他笑笑,眉间掠过一抹凄凉。
老爷子似被他薄凉语气震动,一时无语。
我看到家卓的手轻轻地扶住了沙发靠背,苍白面上仍然是不露半分颜色,只沉默地站着。
我咬住嘴唇,心脏无法呼吸,只闷闷地疼。
气氛沉滞难堪。
郭叔出来打圆场:“老爷子,您也别怪二少爷了,公司里的事情哪有儿孙健康重要,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少爷身子是弱一点,您不瞧瞧,都瘦了许多,映映小姐也是担心二少爷,才让他在家休息,新婚夫妻嘛,恩爱一些难免的——”
“映映小姐,是——”郭叔哈哈一笑,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匆匆回过神来,跟着笑:“是啊——”
站起身捧了热茶:“爷爷您喝茶,家卓前几天是有点感冒,现在已经好了,有什么事您让郭叔打个电话来就得了嘛,您有事让家卓过去,哪里要亲自跑一趟,还误了好牌局呢。”
老爷子神色缓了缓,目光看着我:“他奶奶倒是好眼光,给他讨了个好老婆。”
我只好赔笑:“那是我福气,奶奶疼我。”
老爷子饮了口茶,看了一眼仍然沉默不语的家卓,搁下茶杯站起,整整衣服:“没什么事就去公司把事情处理好,别让底下人看你们兄弟笑话。”
然后对着我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我忙不迭点头:“我们有空再回家陪您二老。”
郭叔给他开门,一行人离去。
我低着头,宽敞的客厅之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身旁的家卓低浅的呼吸声。
家卓忽然伸手摸摸我脸颊,一声喟叹:“傻瓜。”
我不敢抬头,因为眸中盛满泪水。
他倚在沙发上,淡淡地道:“江家怎么生了一个这么心善的女儿。”
语气满是嘲讽。
我一时不解,略微抬头望他。
他轻轻咬牙,语气却很淡:“我没那么脆弱,不值得你的眼泪。”
我看着他神色之中那一股狠绝,竟觉得脊背泛过一阵寒意。
他不再言语,转身上。
家卓自那天起就正常上班,休息两天,他已基本无恙,只是似乎他身体恢复很慢,晚上不时有轻轻咳嗽从房间传来。
暑假悠长,我偶尔和三五相熟同学吃喝玩乐,但凡新片上档,品牌打折,生日聚会,总有热闹可以凑。
如他所愿,我欢欢喜喜做着十八岁应该做的事。
有时晚上他看到我锦衣素颜出门去,只略略嘱咐:“太晚了打电话让司机接你。”
语气关怀,只是并不见一丝多余温度。牛bb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