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五八)

()劳家卓第二天下午回来,托比在花园里玩耍,见到他的车回来,亲近地靠在他脚边摇着尾巴打转。

他蹲下来漫不经心地和托比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亲昵地拍了拍它的头,他起身的动作有些缓慢。

我在大厅隔壁的电视房,听到郭叔跟在他身后念叨:“二少爷,搬回来住。”

我往外看了一眼,劳家卓面容寒白,他边走边抬手解领带,声线低沉沙哑:“我住外面上班方便一点。”

郭叔继续说:“陈医生说了,你身体这段时间,最好身边留着人,二少爷……”

劳家卓出言打断他,声音带了疲倦的温和:“郭叔。”

郭叔只好说:“好好,一会儿下来吃晚餐。”

当天晚上我在花园餐厅,并没有见到他下来。

夜里杨宗文匆匆赶过来,佣人迎上来对他焦急地说:“杨医生,请上,陈医生在上面。”

我等在二,情怯到不敢进去。

除了佣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候着,走廊连着的一个大厅和房间都异常安静,水晶吊灯幻影重重,奢华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一切寂静得得让人恐惧。

我等到心焦几乎要烧着,终于看到杨宗文走出来,他边走边对着郭叔说:“让他住院。”

郭叔苦笑着答:“谁劝得动他。”

杨宗文无奈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罢了,胸部刚刚做过穿刺,他现在不适合移动,先休息两天。”

杨宗文见到我,打了声招呼,笑笑下了。

劳家卓骤然病倒,当天夜里转重,人已经起不来,家庭医生连夜急招了他的私人医生过来,接着的几天他一直发烧咳嗽,家庭医生和佣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日日给他挂水。

医生交待要静养,他也将自己孤僻起来,除去梁丰年每日过来,他谁也不见。

他昏迷的时候,我进去看过他。

他那时刚刚做过胸腔的引流,斜斜的躺在床上静养,还插着胸管。

房间里宽敞安静,装饰调色都是素雅大方的冷色,我站在门口,远远看到床上躺着那个人,身体被一堆的医疗机器围绕着,X光机,氧气机,点滴架、氧气瓶、引流瓶,他鼻腔还连着管子在吸氧。

心脏一瞬间被狠狠地揪住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我慌忙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我咬住唇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穿了一件灰色衬衣,闭着眼睛,俊朗眉目憔悴清减,即使是在昏睡,神色之间也透出了一种无法言述的疲累,房间里灯光调得昏暗。

他就那样了无生气无声无息地躺着。

一种生命颓败的窒息感悄然而生,我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和我说过车祸过后在家里休养了好一阵子,这房间应该就是那时候添置的设备齐全的医疗设备。

怪不得他不喜欢。

这几天他已经忘记我的存在。

经过这一次吵闹,似乎我们都心淡了。

两天之后他拔了管,我提出要走,郭叔说要问过二少爷。

我说:“他现在精神有没有好一点,我去和他说。”

郭叔说:“早上医生刚刚过来,他现在还在休息,映映小姐等一等可好?”

我点点头,带着托比出去散步。

屋子后的花园一条鹅卵石小道连绵,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碧蓝海边。

托比极为喜欢开阔的大自然环境,一直欢快地在我脚边跑来跑去。

以后带它回去住狭窄的公寓,不知它会不会不高兴。

我苦恼地想。

一直逗留到中午,太阳炙热起来,我们才往回走。

佣人牵了托比去花园里喂食。

我走进长廊,就发觉气氛不对。

有男人激烈的吵闹声从大厅里远远传来:“他是好歹也算是劳通旧职,如今也还在金融圈子里,你明知道他和我有几分交情,你却是一丝情面都不留给他!就在那样的地方把冯天际打得丢尽了脸!”

劳家卓的声音中气不足,冷冷淡淡:“你何不问问冯某人做了何等好事?”

我在门廊外默默停住了脚步,往大厅看了一眼,看到许久不见的劳家骏。

他相比几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人还胖了些许,衣饰依旧斯文华丽。

劳家卓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扶手,面容冷凝一丝不苟。

劳家骏脸上怒气冲冲:“你劳家卓是长了威风了,你要我有何脸面在这交际圈子混?”

劳家卓按着额头,低低地说:“大哥若是要脸面,就应该少同此人来往,应该是专心打理家族事业,而不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劳家骏想起来,忽然转移话题问:“我最近跟洪林公司谈的那个项目,就是冯天际在负责,你现在让我怎么再怎么跟人合作。”

劳家卓说话很慢,仿佛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撕扯出的一字一字的气息:“你打算和洪武做这个项目?我告诉你,这笔投资,总部不会批。”

劳家骏恶狠狠地大叫:“老二!”

劳家骏气得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独掌大权你就无法无天了!”

劳家骏怒气不休:“洪五爷在黑白两道都有头有脸,我和他做次生意怎么了,你当初还不是娶了人家干女儿进门,现在好了找回旧爱了又把人家一脚踢开,若不是你这样胡来,怎么闹得现在劳通在沙头角的工程三天两头事故不断,预算合同上本该上个月就结束的货运拖到这个月都还未见进展!”

劳家卓面容慢慢浮起一层冰霜似的寒气。

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愈发的低微下去,浑身散发着的凌厉气势却令人无法逼视:“大哥,公私分明一点,我的私事,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骏问:“那投资你批还是不批?”

劳家卓答:“下周三公司开会评估报告出来,通过我自然会批。”

劳家骏踢了一脚沙发:“那帮高管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

劳家卓声音低低幽幽:“大哥,你跟洪武打交道,最好小心一点。”

劳家骏脸色阴险:“你为了要离婚跟洪五爷闹翻,搞得劳通一笔几十亿的投资打了水漂,你自己有没有承担责任,董事会该不该提议你引咎调查?”

“够了!”劳家卓忽然暴怒地喝了一声,他随即站了起来,面容阴霾暴戾,他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劳家骏:“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一枪把人家膝盖骨打得粉碎,你还真就以为那就是洪武帮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那是洪武捧上了心尖的一个!你因为几句口角就废了人家一条腿!你还有脸撂一句打断你一条腿劳家赔你一条腿?你劳家骏跑到美国无影无踪,老婆儿子丢在本地你也不闻不问一句!”

劳家卓声音严厉暴怒,目光却悲哀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洪五是干什么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你知会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你真就以为你一跑了之就什么事情了没有了!”

劳家卓想起来都胆寒:“你三岁的儿子在洪武帮看了一个下午的卡通片!当时的情况紧急,你要我怎么样做!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哈被卸去一条腿?”

劳家骏瞠目结舌。

郭叔慌忙趁着片刻的静默,温言出声劝和:“大少爷,两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是做大哥的体谅一点,二少爷前两天还病着……”

劳家卓盛怒之后,只余下了萧瑟的悲凉和无比的疲倦:“你有空多照顾下家人。”

劳家骏惊疑不定:“这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劳家卓清倦脸孔没有一丝血色,他按了按额角勉强提气说:“你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劳通提走的一笔资金,虽然都是我签的字,但你也该有个限度。”

劳家骏已经大步转身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问:“琦璇在哪里?我操他妈的洪武!”

郭叔急忙转身吩咐佣人:“打电话找璇小姐。”

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只留下了劳家卓瘦削的身影依旧站得笔直,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帘照射在金丝柚木地板上,几缕光线在他的黑色衬衣轻盈跳跃,更衬得他的身体惨淡得如同如一个剪影。

他略微垂头站了一会,缓缓抬腿要往上走去。

我见风波平息,正要悄悄离开,却忽然听到郭叔一声惊呼:“二少爷!”

劳家卓弓着身体,差点跪倒在地上。

幸好撑住了沙发。

他死死按着胸口,痛得发紧似的大口吸气,虚汗一滴一滴地布满了惨白的前额。

郭叔从侧厅跑过去要扶起他,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劳家卓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梯。

我等到过了一个下午才上去。

劳家卓躺在卧房的床上,左手挂着药水,正对着手提电脑神色专注。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

他淡淡出声:“进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连日缠绵的低烧不退,他嘴唇有些干裂,白皙皮肤都失去了平日的温润光泽。

我先开口问:“身体好点儿没有?”

他没回答我,只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放在了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郭叔说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在这里麻烦了两天了,我也不大好意思……”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客套话说不出来,我觉得舌尖发涩。

劳家卓也不多做表态,只点点头说:“也好。”

他如此干脆,我反倒儿女情长起来,站在他床边一时无话。

他靠在枕头上闭起了眼,客客气气地说:“我累了,你出去,让司机送你出去。”

原来我们之间,只要他一个客气眼神,我便完全是陌生人。

有什么可维系我们之间脆弱的感情,一切不过是劳家卓先生的一念之间。

我下找到了托比,同郭叔夫妇打了声招呼。

郭叔一定要给我安排司机。

我站在廊前的台阶下等待,没见司机开车过来,倒看到一辆轿车从外面开进了花园。

佣人迎上前,一位穿暗红绸衫的老年妇人,被小心地搀扶着下了车。

我立在台阶上,又有人上前来搬运行李,老太太一边笑着同郭嫂寒暄一边走向大屋。

郭嫂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马上转头朝大门看,随后又惊又喜地站在了原地。

郭嫂喊了一声:“映映小姐,还不过来!”

我朝着老太太跑过去。

老太太远远伸手过来拉我的手,喊了一声:“映映!”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奶……”

下半句却生生忍住了。

老太太却仿若没有丝毫介怀,只眉笑眼开地拉着我:“你是知道奶奶今天回来?还特地在门口等着的,哎哟——”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纹路都泛着亮光:“我问过徐司机,老二怎么一天到晚不沾家,才知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带映映回来吃饭,他却不理会我这个老人家,你们年轻人的做派我还真搞不懂,这下可好,是时候自然就回家了——”

老太太的入世达练的人情,和从始至终都给予我的宽容疼爱,是我在劳家一直觉得的慈祥温暖的感情。

我看着老太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心中只觉得无限安慰。

她挽住了我的手臂:“进屋来再说。”

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

老太太马上接话:“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我没有说话,脚下却不再移动。

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奶奶的乖孙女?”

我不敢说话。

她当机立断:“那就住多几天。”

当天夜里,餐厅灯火通明,落地长窗被打开了,花园亮起几盏彩色小灯泡,晚玉兰的香气幽幽。

劳家卓下来吃了晚餐,他见到我在也神色如常,席间除了劳家卓吃得少得让老太太念叨了几句外,他本来就是极会控制情绪的人,我学着点儿表面功夫,两个人至少把老太太哄得欢欢喜喜。

第二天劳家卓去公司上班,我陪老太太去城里,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自然有提到我奶奶和父亲,那一段往事,她对于当时变故知道也不多,大约就是我离开了,江氏公司破产而后举家搬迁了。

我不会多讲当时不愉快的往事,只说现在家里长辈在新加坡都很好。

言辞之间听到老太太说,劳家卓现在对两老也很孝顺,事业认真负责,也很照顾嫂侄,老爷子现在也只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时间抹平了往事,伤痕可以隐藏,我毫不怀疑劳家卓一直是对家族有责任感的人。

最终还是会提起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只默默说了一句:“太多事,回去不了。”

老太太想起来什么,还是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别把心封起来,给老二留个门缝儿。”

我有些虚弱地对她笑笑。

劳家卓应该是得了老太太吩咐,晚上仍然回大屋吃饭,只是一日工作下来,强撑着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支。

饭桌上老太太对他说:“老二,映映怎么要走,你哪里做得不是,有没有好好给人家赔罪。”

劳家卓正伸手夹菜,闻言脸上微微一白。

我有些局促地搁下了汤匙。

劳家卓无意识地将一箸鳕鱼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了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奶奶,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认了她当孙女。”

语气不再有一丝丝期盼和挽回之意。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只拍了拍我的手。

饭桌上安安静静。

佣人又给劳家卓盛了一碗汤,我看见他今晚为了让老太太放心,已经吃下了小半碗米饭。

我知道他病着这几天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样吃下去胃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晚餐过后郭嫂陪着老太太散会步。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对着电视,心里越来越不安。

想了又想,还是扔下遥控器起身朝上走去。

劳家卓房间的门没有关牢,我敲了敲门走进去,顶上一盏灯开着,里面没有人,洗手间里有水声传出。

我驻足等了两分钟,才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

劳家卓背靠着门,有些低弱地喘息,下巴还沾有水滴,胸前衣襟也洒了几点水花。

他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往房间里走。

大约是眼花昏花身体难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房间里的一张梨花原木桌上搁着几个瓶瓶罐罐,他一手撑住了桌面,一手拿起药瓶。

他手有些抖,扭了半天都旋不开瓶盖,我正要走过去,却听到忽然一声低响,瓶子从他手中跌落,眼前的人撑着身体的手瞬间一软,他整个人猝然地往后缓缓昏倒。

我慌忙从后背仓促地抱住他,勉强扶持着他的身体,两个人踉跄几步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我看见他面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掩着嘴捂住了低声溢出的咳嗽。

“咳咳,对不起……”劳家卓撑着身体想要自己坐起来。

他全身无力虚乏,实在是力不从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了我怀中,

他断断续续地痛苦呛咳,侧过脸用手帕捂住嘴角,倾身一口血忽然就咳了出来。

我心头大恸,惊骇得全身血液都直直往下落:“家卓!”

他挣扎着不断喘气,紧紧蹙着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过,闷声低咳了几声,他一手捂着心口,手里那方深蓝格子手帕,更多的殷红正在渗出。

他神色痛楚,却镇定无比得接近冷酷。

护士跑了进来,也是低呼了一声:“劳先生……”

她随即说:“我请医生过来。”

劳家卓猛地抬手拽住我手腕,他说不出话,眼眸深处是一束息未息的幽冷火焰,只紧紧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喉咙发紧对着跟进来的女佣说:“别惊动老太太。”

我还是不放心,加了一句:“召司机开车在下候着。”

我扶起他:“你感觉怎么样?”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将头倚在我的怀中低低喘息。

我抬手轻轻地替他揉了一会儿胸口:“要不要吃药?”

劳家卓面色惨淡望着我,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又牵动胸口的疼痛,他低低咳嗽一声,一手撑在沙发上伏下了身子。

伏着身体良久,劳家卓勉强抬手拭净唇角,熟练地将手帕揉成一团。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呕血的症状。

心血如斯耗尽。

到底他是将自己的身子,作践到了什么地步。

我看着一地散开的药片,和他无比惨淡憔悴的气色,心头炸开一个个的恐惧的大洞。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我说:“你出去好不好?”

家庭医生很快赶来。

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前,劳家卓又说了一次:“你出去。”

我只好退了出去。

这一次劳家卓生病自然也瞒不住老太太,但医生护士佣人都得了提点,老太太只道他身体一贯弱,只勒令他不许上班在家休息。

劳家卓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走的那天早上,劳家卓似乎好了许多,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衬衣若无其事地下来,大约是人瘦了一些,有些宽的棉府绸的华丽衣料衬足了他带着三分病态的脸色,眼眸漆黑,脸色苍白,整个人依旧是那样摄人心魄的俊美。

佣人伺候着他在餐厅慢慢地喝一杯牛奶,老太太在客厅挽留我未果,气得走进来骂他:“老二!你再让映映走,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找回一个这么好的孙媳?”

劳家卓痛得紧了似的咬着牙,搁下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字地吩咐:“郭叔,派司机送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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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人劳家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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