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虎媪
沿着前方折了一个来回的山道,裴楚每走一段路,就会顿足下来细细聆听,看看能不能听到那条山涧小溪的水流声。
一路走一路赶,刚才感觉不算太远的路程,这次再走起来,就好似没了个尽头一样。
兜兜转转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在穿过了一段密林之后,他总算回到了之前的那条山涧小溪。
环顾四周,溪水依旧潺潺流淌,不远处的那座独木桥上,却不知何时多了几只白鹭。
裴楚喘着粗气走到溪水旁,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接着双手鞠了几捧清澈的溪水,拍打在脸上。清凉的溪水刺激下,他有些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了起来。
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裴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转而从布包里翻出了一张烙饼,撕开两半,囫囵地塞进嘴里。
这一天来回折腾,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现在腹中早已饥饿难当,虽然内心依旧焦躁,可这时候腿脚也不免有些发酸。
吃完了一张烙饼补,裴楚又喝了几口山泉,又休息了一阵,等体力恢复了些,才再次站起身。
抬眼望去,远山近处,绽绽的霞光染了半边山林,斜阳西垂,厌厌地落下山腰。
“到了这时候,也别想着回头了,找到人才是正理。”裴楚抹了把嘴边水渍,顺着山涧旁的小路继续前行。
他这会已经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从学了无字书上的“刺肉不痛法”到方才的黄鼠狼讨封,心中约莫有了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也不想着逃避。
再往前走,渐渐的他能明显感觉到四周的杂草树木要更加浓密一些,山路也越来越窄,显然平日里并不像其他几条山道那般常有人往来行走。
裴楚每走一段就在路边的一些醒目的树干处,用柴刀劈砍出一些标识,前面遇了鬼打墙后,他这会就留了个心思。
又走了一段时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渐渐昏沉了起来。
裴楚心中越发着急起来,耳边“咕咕”的夜鸮的叫声不时响起,搅扰得人心中忐忑之外又多了几分寒意。
“咦,那里好像有个房子?!”
又穿过了一段狭窄的山路,裴楚透过密林间隙,隐约就看到了前面的一处岩壁下,好像搭着一座茅草屋。
等他再走近些,才发现这茅草屋是搭在岩壁下面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大概有百多平米,石台里侧是一个山洞,草棚搭在洞口遮风挡雨,棚子下干柴和灶台厨具,灶台刚熄,隐隐还有烟气,看样子像是有人住在这里。
“姑婆,我吃饱了,你怎么不吃啊?”
“姑婆不爱吃糙米,姑婆爱吃肉。”
“布也爱吃肉,姑婆姑婆,你怎么住在这洞里呀?”
正在这时,上方的山洞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这……这是陈布的声音。”
裴楚精神一震,虽然没见到人,但山间幽静,声音传得远,他听得真切,就是姐弟里的弟弟。
这时,就听到山洞里一个干涩的老妇人说话声,“姑婆最近正找人建新房子,没地方住,就暂时住在这里。姑婆也没想到你们姐弟俩回来,倒是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
“看样子还是刚吃过饭,莫非这老妪真是他们姑婆?”
裴楚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了几分,心中又有了一些疑惑,他知道姐弟俩的姑婆是个孀居的老妪,若说建新屋没地方居住,跑到这山林里,话是能说得过去,可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特别是这边离员里村还有好一段路,裴楚再度想起那讨封的黄鼠狼指了路,又说切莫来这北面山林,他拿捏不准话中真假,但那种怪异感却是萦绕不去。
“先把他们姐弟俩叫出来再说。”
虽然两姐弟听着声音还好,但裴楚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将两姐弟叫出来问个清楚。
不过他没有贸然出声,心中有了警惕,准备还是走近一些,万一陈家姐弟的这个姑婆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也能有回旋的余地。
看了看面前山壁下的石台,一侧矮一些像是方便通行,他这边则差不多有大半个人高,他也懒得绕路,双手抓着岩石,手脚并用就爬了上去。
人刚爬上去,手一摸就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
裴楚拿在手里,借着林间的微光一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圆滚滚的却是一颗人的头骨,接着再一看,就见灶台边的一块树桩后面,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骸骨和骷髅头。
裴楚强忍着没叫出声,这一刻他才完全确定了心中的判断,又听山洞里传出来声音。
“好了,天晚了,你们姐弟走了好远的路,歇息吧。乖孩儿,你和你姊姊谁胖一些啊,夜间天寒,姑婆年纪大了晚上怕冷,姑婆要个人暖心窝。”
“姑婆,我比姊姊胖。”
“爹娘偏爱弟弟,好吃的都给了弟弟。”这次是陈素的抱怨声。
“好好好,那怪孩儿和姑婆睡一头,你姊姊睡另一头……”
裴楚听到这里的时候,双目圆睁,死死咬着嘴唇,他的内心已经了有了诸多不好的联想。
“姑婆,你腿上怎么有好多毛啊?”陈素的声音又响起。
“夜间天寒,姑婆穿着毛裤。”老妪的声音继续传出,“不要说话,该睡觉了。”
“可是姑婆,我还不想睡。”山洞里安静一阵,忽地陈布的声音响起,却似小孩生分,突然闹了起来,“我还想和姊姊玩……我想我娘了,我要回家……”
“乖孩儿,姊姊睡着了,你也该睡了。”
老妪干涩的声音跟着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洞内再次安静了下去。
洞外的草棚边上,裴楚侧着耳朵倾听,陈布的狡黠调皮,他是见识过的,相当能折腾,哪里可能一句话就被安抚下去。
只是跟着他忽然也觉得眼皮莫名沉重起来,仿佛那老妪的话里有别样的魔力,头微微一歪猛地一下惊醒,瞬间裴楚只感觉全身毛骨悚然。
裴楚回想起之前自己在林间小溪的表现,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再看看高台木桩边的骸骨,答案不言自明。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裴楚让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缓缓地从后腰摸出柴刀,放轻了脚步就准备朝山洞里冲了进去。
只是刚一动,他又停了下来,思忖道:“我推测这老妪是靠言语蛊惑人心,可这样莽撞冲进去,不说我会不会吃亏,就是黑黢黢的,恐怕也会伤到他们两姐弟。”
从老妪最初忌惮他,还有会给两姐弟做饭食的表现,他大概猜测可能对方依靠的就是言语蛊惑人心的能力,如果是有其他手段,面对两个孩童恐怕也不会费这些力气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猜测,万一不是,那才叫糟。
想到这裴楚扫了扫周围,忽然抬头注意到了头上搭着的草棚,这草棚搭得随意,四根柱子撑着上方一个竹竿的架子,然后堆叠着不薄不厚的一层干草。
裴楚悄然走到草棚下的一根柱子,先用柴刀割断了系在柱子和竹竿上的草绳,接着又溜到另一侧,准备将草棚的另一根草绳割断。
他刚看了,这个灶台还有烟火气,可以直接将草棚点燃,引里面的老妪出来。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不慎刚好碰到了之前的那颗骷髅头,一阵咕噜噜的滚动声响起。
山洞内忽然传来了一阵不似人声的低吼,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影。
裴楚看得真切,正是他之前河边遇见的那个老妪。
老妪微微佝偻着背,嘴角隐有血迹,更让裴楚惊颤的是对方身后拖着一条两尺多长,如同麻绳一样的尾巴。
在裴楚看向老妪的时候,老妪也注意到了裴楚,一张老脸露出惊讶之色,啪嗒一声,脸上那颗黑痣掉了下来,却是一颗黑色的螺蛳。这螺蛳一掉,老妪的脸忽然就变了,凸嘴长须,额有条纹,张开双臂就朝裴楚扑了过来。
裴楚赶忙一脚将草棚的柱子踢倒,接着一个侧身让到旁边,哗啦一声巨响,整个草棚倾倒,上方的竹架子刚好将老妪罩了进去。
陡然间一阵杂草乱飞,被罩住的老妪从竹架子和杂草堆里就要冒了出来。
裴楚却不敢有半点犹豫,双手举着柴刀,朝着从草棚里冒出来的老妪,狠狠劈了过去。
“嗷!”
一声怪异的吼声从老妪口中响起。
裴楚眼前一黑,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耳朵里钻,握着的柴刀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掀翻了出去。
一落地裴楚挣扎着就想站起身,接着耳畔又听着一声怪叫,脚下一软,又是一晃神,接着就看到那老妪从草棚中蹿起,朝他扑了过来。
“遭了!”
看着老妪宛如一道黑影朝他扑来,裴楚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又哪里来得及。扑咚一声,一下被按倒,狠狠撞击在了地上。
裴楚被撞得头昏眼花,气血翻腾,慌忙中就觉得压着他的黑影似乎在张开大嘴,就要朝他脖颈咬来,裴楚双腿曲起,双手死死挡在身前,勉力支撑。
开始两下,还觉着身上的黑影力量不小,但渐渐的就觉着这黑影似乎没了多少力气,呜呜几声,竟是伏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裴楚狠狠一把将压在身上的这个黑影推开,就看到双手抓了一大把粗糙的长毛,站起身,定睛一看,再次打了个激灵。
躺在地上的哪里是个老妪,分明是一头皮毛白灰斑驳的老虎,额前被他的柴刀砍中,刀口的尖嘴深深嵌了进去。
“真……真是妖……”
裴楚踉跄地倒退了两步,冷汗涔涔,连连吞咽了几口口水,才稍稍缓解了一下内心的惊惧。
自见了黄鼠狼讨封,这一路他自觉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些发生在面前,依旧不免让人肝颤胆寒。
胸腹起伏,连连喘了几口大气,裴楚才大着胆子走到这虎的面前,伸手将嵌入老虎脑袋的柴刀拔了出来,心中又有些生疑。
“这老虎是成精了,可没觉得太厉害,就是比起豺狼野狗好像都不如。”
裴楚不认为他有把柴刀就能应付一头老虎,可刚才除了被掀翻和扑倒的那两下,他倒没觉着这虎有多厉害。
不过等他细细看清了这头虎的形态,又稍稍有些释然。
这头牝虎骨架不小,只是身体干瘪,消瘦异常,几乎就是皮包着骨头,大概也就六七十斤,露出的尖牙利爪有多处断裂的痕迹,毛色分叉花白,不少地方还长着癞疮,看得出这虎已是老得不成样子。
“是了,这虎年老得厉害,我才能一柴刀砍死。要是正值壮年,哪里需要妆扮成人,以言语蛊惑,直接扑杀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这头老牝虎是怎么装扮成人,甚至还会生火做饭,但这个世界有道术、精怪,裴楚也不以为奇,大概猜测就是这老虎年老无法捕猎,只能以言语蛊惑人心,诱骗往来行人,以此食人过活。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谁?”
裴楚猛地一颤,握着柴刀就摆开了戒备的姿势。
只见山洞门口,陈素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牝虎,又看了看裴楚,神色惊惧无比。
“素素,你们没事吧?”裴楚轻呼了一口气,和声问道。
陈素一下子就泪如雨下,惊惶无措地看着裴楚,凄声道:“裴哥哥,弟弟,弟弟要死了。”
“什么?”
裴楚脸色剧变,将柴刀插回腰上,朝着山洞就冲了进去,只是刚到洞口,他又退了回来。
洞内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裴楚走到灶台前,扒拉出了一些土灰,找了一个还未熄灭的炭头,又用草棚的干草引燃,点起了一丛篝火,才跟着钻进山洞。
凭着外间的火光,隐约能看到山洞内有木桩充作桌椅,还有蓑衣农具等杂物,俨然就是一处生人居住的场所。
“也不知是这牝虎精布置的,还是从哪里占了来的。”
裴楚环视了一眼,在一块充作床铺的青石上,看到了躺在上面的陈布,几步走过去,将他从山洞里抱了出来。
陈布全身光溜溜的,衣服都脱了个干净,但身上却沾满了鲜血。裴楚伸手在陈布的鼻尖探了下,隐约还有鼻息,只是脖子上有两个深浅不一的血洞,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裴楚知道着是老虎捕猎的习惯,咬住猎物的咽喉一直等其窒息毙命。
虽然那化成老妪的牝虎实在年老,力量不足,并没有咬断陈布的脖子,但尖牙咬的两个血洞,已经触碰到了动脉附近,再流血下去的话,陈布肯定是没救了。
“裴哥哥,弟弟他……”陈素泪雨带花,看着满是血迹的陈布,声音再度哽咽了起来。心中见到那虎媪的惊惧,在这个时候全然被弟弟的关心所代替。
“别慌。”
裴楚神情凝重,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想到了用草木灰或者用布条等止血的办法,这时候是救命,感染什么的只能等以后再说。但就在他刚有动作的时候,忽然伸手摸了摸怀里,掏出了夹在无字书纸页间的两张“针符式”的符箓。
“先试试这个,这个有用的话比其他的方法强。”
裴楚想起昨晚他刻意试验了一次“针符式”治疗外伤的效果,不敢再耽搁,手指掐符,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念咒一毕,裴楚将两张符箓快速地贴在了陈布脖子的伤口上,符箓一燃即逝,转瞬间就成了纸灰。
在纸灰下方,两个血洞立时不再出血,脸色煞白的陈布,嘤咛一声,似乎也有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