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204章

赵祯、琴老和鸽童三人三骑出离“张巡祠”,借着道旁半人来高的苇茅碧草的遮掩,迤逦南向而行,一径登上了数里之外的高阜。太阳时已偏西,阜上千百株古柏木叶森森,翳天蔽日,四围鸟雀噤口,寂无一人,又有习习凉风贴地而来,旋绕林间,顿将三人满身汗粒霎时拂落净尽。

三人勒马漫步行近高阜南端,琴老在前,按辔而立,居高临下的窥望着赵四赵六军中的情势。数万叛军忽然后撤里许,且对“张巡祠”的警防极是散漫,这在赵祯、琴老意中倒是绝未料到的;窥伺片刻,琴老忽扬鞭指着阜下军营正中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绣有“大将军赵”的大旆,哂笑说道:

“赵珏纸上谈兵尚可,其实文不逮德,智不及武,军事才能不过尔尔:夫战,当以气为主,气鼓则胜,气泄则败,此即曹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论也。赵珏数万精兵蜂拥蚁聚于此,正宜趁着黄成简退守之际,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早酿破竹之势,奈何却竟按兵不动,自贻军机,宁待黄成简慢慢加固邓州城防耶?主帅庸愚若此,而孔庆雄刚愎自用,欧阳忠雄又志大才疏,三人均面和心不和;公孙黄石虽稍有谋略,却又寂然无闻,当此非常之时,不见出一嘉谟良策。臣断言,只要黄成简驭兵合宜,守城有方,深沟高垒以拒之,檑木滚石以迎之,则非但邓州固若金汤,而且不出月半叛兵亦必生内乱,不战自败矣!”

赵祯点了点头,但却没有答话,只管按缰勒辔,默然沉思;午膳时候接得开封府飞传密奏,内言虽经多日访察,郭千章依旧下落不明,而陈艳娘则于近日现身樊楼,易名改姓,竟做了上厅行首,倚着柔媚色相,风流手段,日与京都一班膏粱浮浪子弟调笑行乐,名气竟然远远超越了声动京华的歌妓宛蒨。

阅完密奏,赵祯眼前渐渐浮起了刀光剑影的潘府庄园之夜,郭千章的舍子救己,陈艳娘的哀婉怒拒,一切皆若历历在目,心情登时悒悒不畅起来。他知道当此四方造乱、宇内鼎沸的危急存亡关头,自己心神稍有纷乱,措置稍有乖方,便将永堕万劫不复之境地;因此不顾劝阻,强命琴老、鸽童相陪前来高阜,一来探看赵珏军势,二来趁便消解胸中一口郁气,放下思想包袱。

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兮,报之以琼玖。

……

三人继续信马由缰,踏着匝地浓荫南向而行,忽然于莺鸟啁啾声中,听得一阵珠圆玉润宛若清泉湍流石上的歌音穿林拂叶,袅袅飘来,急隐身树后望去,原来竟是赵珏、黄衫、雯雯郡主三人三骑联辔登阜而来,歌音正由雯雯郡主喉中婉啭吐出;赵珏、黄衫、雯雯郡主后面十丈开外处,又跟随了赵四赵六等二十余名全装惯带的贴身亲军。

赵祯转头回目,端视琴老,琴老自然会意;两人稍稍挥一挥手,便即拨转马头,不紧不慢的沿着来路朝向阜北返回,鸽童自然紧紧尾随于后。未几,赵祯和赵珏两拨人马虽然各不见面,但却隔了繁林密叶,呈为并肩而行情势;赵珏一行的说话声音更是明白清晰的传了过来:

“我已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看到过父亲了。此次跟随王爷驰马登阜,说不定父亲刚好巡视城防,我便可远远的望见了;便不说话,就那样远远的看上几眼,心中……亦感慰藉!”

却是黄衫略带伤感的声音。

静默良久,方于得得的马蹄声中听到赵珏喁喁喃喃的语音:“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黄姑娘离弃老父,游居襄阳,一片挚情深爱待我,赵珏并非木石,岂能无感无知?又岂愿无回无报?然赵珏一身背负家仇国恨重任,托寄洗冤雪耻希望,又怎能以儿女私情,抛却人生大义耶?这便是虽得木瓜,却不能以琼琚报之吧。……唉,人生在世,忧思苦多;倘若你我俱生草泽农家,虽食糠咽菜,衣麻饰荆,虽瓦灶绳牖,破被烂絮,但也不过每日朝起晚息,种瓜采桑,想来便应无此扰人烦恼了吧?”言毕,久久无语。

赵祯耳闻黄衫和赵珏对话,历历如在咫尺之遥,胸中七分紧张,三分刺激,然因担心引起赵珏警觉,继而引发赵四赵六妄动干戈,始终不敢拍马快驰,琴老、鸽童自然也便只能尾随于后,勒马缓行了。

少顷,复又隔着林叶听得雯雯郡主嘻嘻一笑,不知说了句什么打趣的话,接着便狠狠一鞭抽向赵珏的坐骑后臀;那马吃疼不过,长嘶数声,撒腿疾奔,竟斜刺里蹿将了过来。赵祯一惊,稍显慌乱后,亦即加鞭督马,伏身握辔向前狂驰,各将黄衫、雯雯郡主和琴老、鸽童等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两人两骑各在林中草间寻隙疾驰狂奔,身侧碧翳、头顶蓝天皆在飞速的倒退着。看看将至阜北,已是斜身对头,相距不过三丈来远。赵祯赵珏同时于一片长嘶声中勒缰住马,气喘吁吁的举首望向对方;四目相碰,两人登时双双怔在当地。

一瞬之间,就象乘船顺流狂驰飞翔一般,四围物事仿佛突然急速的倒退远去了,万千鸣响亦仿佛突然的销音匿声了;空阔静寂的高阜林下,仅只剩下了赵祯和赵珏勒马对峙。两人的目光各如电光火花,须臾间便已于半空中激烈的碰撞了无数个回合;那目光里有震惊,有虚怯,有迷茫,有仇恨,更夹杂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半晌,赵珏终于恢复了常态,双手一拱生硬的说道:“陛下请了!”赵祯迟疑一下,并不回礼,唯语气淡淡的答道:

“不敢。朕闻礼仪名分,古今立国之本。珏哥称呼朕为陛下,那么便是承认已定的君臣名分了;既然如此,自该恪守臣道,循礼事朕,安享富贵尊荣罢了。然则心怀非望,阴结匪盗,数次辗转跟踪,谋刺于朕,妄生事端,今更置万千黎庶于不顾,以无根讹传为口实,公然树旗易帜,集兵屯粮对抗于朕,此其谓目中有朕耶?此其谓千载之下,可得竭忠尽智、尊上礼下之美名耶?幸得上苍有眼,福佑我大宋皇朝国祚绵长,才使朕屡屡虎口脱险,未遭荼毒。即以此而论,君臣大义徒有其虚,儿时情谊不复再存矣。珏哥好自为之吧!”

言讫拨马便走。

赵珏神色黯然,张口无言,良久方勒马徐徐跟上,低声说道:“陛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珏哥而言,实实不愿看到这种仇恨如寒冰般愈结愈厚、悲剧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局面,更不愿看到这种萁豆相煎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刀光剑影的局面;然则珏哥此身,专为复仇而生,珏哥此命,专为雪恨而存,虽泰山可移,其志不移也。况今日之势,刀兵一举,即成骑虎,便心生悔意,又岂有复下余地乎?还请陛下宽谅。——益儿,你我今生已经缘尽情绝,唯待来世,再续兄弟之谊吧!”

赵祯眼前再次浮现出了郭千章出子救己、陈艳娘哀婉含泪的悲怆画面,乃勒马转身,双目喷火,五官狰狞,辞色俱厉的喝道:“今珏哥乃以一己之私,空口谣传,竟欲陷天下百姓于怒涛惊浪之中,欲致天下大势成流血漂橹局面,上苍必不佑护,人心必不归附。你不就是想要弑朕自立吗?朕堂堂天子之尊,如若没有这个胆量,今日也不敢走在这里了。朕索性与尔一约:你若追得上朕,胜得过朕手中之三尺青锋,朕情愿引颈就戮,决无怨言;朕情愿将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从此拱手托付于你!”

“陛下……”赵珏期期艾艾的再次拱手叫道。赵祯更不答言,唯鼻孔里哼出了一声,拍马便走。

赵珏脸色惨白,口中喃喃而言道:“陛下,珏哥曾经发誓,倘不能率军杀奔东京,手刃仇魁,讨还神器,为列祖列宗昭冤雪恨,必将为地所不载,天所不覆!陛下,珏哥不能违背誓言,不能违背誓言的……”突然,赵祯方才的话语犹若雷鸣,轰然响于耳畔:

“……朕情愿将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从此拱手托付于你!”

难道,公孙那厮当日的命相预言果然便要应验?难道……一阵狂喜骤然袭来,赵珏顿感浑身血脉贲张,又似乎被人一把攫住心脏,禁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头顶阳光无限的炽白起来,白得耀眼障目,四围的长林荒草倏远倏近,倏巨倏渺,好象在疾速移动一般,耳膜中亦仿佛有人抡圆一柄硕大铁锤在使劲的猛敲狠击着,咕咚——,咕咚——,每次都是震天动地的轰响……

渐渐的,赵珏的目光转阴转冷,五官亦狰狞扭曲起来。他仰天怪笑一声,咬牙喝道:“益儿,如此,则你我兄弟情谊,便就今日做个了结吧!”言讫,右手“唰”的拔剑出鞘,左手狠狠一鞭击向马臀。那马吃疼不过,嘶鸣一声,奋身扬蹄,循着赵祯的背影狂步驰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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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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