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一只被杀的猪
房间里,
老式的录音机像是一位迈入暮年的老者哼唱着一首满是故事的老歌,不欢快不忧伤,就像是喝着一杯不温不凉的水讲一个人平淡无趣的一生。
桌子上,
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奢侈高调地装着满满一杯可乐,那些细密而均匀的排列在杯口的气泡在狼爱上羊的背景音乐里浮现又湮灭,在诞生与破灭里勾勒出人间悲喜与生死的轮廓。
“你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当低沉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那恰到好处的老痰平添了几分沧桑与世故,林无渝想要用一滴眼泪来为开始这个故事,可是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十万个圈最后还是选择固执地干涸在眼睛里,他吐了一个烟圈,“所以你的喜欢一文不值。”
仰头,
饮尽,
一声酣畅至极的嗝声从腹部翻过食道顺着咽喉从嘴边流出,空气里反而多了一丝清凉。
话语当中带着几分歌剧式的故作深沉,用一脸深情讲述一地鸡毛的狗血台词,随后是恰到好处的沉默。
“快乐的池塘里面有只小青蛙,
它跳起舞来就像被王子附体了......”
当手机里悠扬清脆的世界名曲响起,这个穿着花裤衩的男人才收回了情绪,也收回了向着猪羊的霍霍屠刀,烟依旧叼在嘴里,升腾的烟雾让他的双眼微微眯起,“喂,小芳啊。”
电话里的声音宛如天籁,芬芳悦耳,即便它震得耳朵有些嗡鸣,“林无渝,你死哪去了?猪杀完了吗?摊子上可没有肉了......”
林无渝的耳朵里像是传来一阵阵杀猪时的惨叫声,这让他的思绪变得飘渺而凌乱,原本已经收回的刀趁着那只猪放松了警惕的刹那划过一道白色的光,他的刀很锋利,出刀的手法也极为讲究,可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亡追根究底都只是程度不同的痛感,临死前的疼痛依旧让那只猪发出了悲鸣,像是用来与这个世界作别,又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咒骂。
这是一个极为忧郁的人,因为他有一双极为忧郁的眼睛,在他的脸上除了微微勾起的嘴角便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所以就连那抹勾起的微笑也变成了一种冷漠。
“你是不是又跟猪聊天聊人生了,不是我说你,你说那些有什么用?跟个神经病一样......”等到他回过神来听到的依旧是那个略微有些尖锐的声音,他喜欢听小芳的唠叨,因为这让他觉得温暖,其实小芳平时的话并不多,走的是高冷女神范,但是只有在面对林无渝的时候她才会说一些粗鄙之语,口吐芬芳,但是夫妻之间这能叫粗鄙吗?都是生活乐趣。
这么多年来果然还是妻子最了解自己,他这么想着,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一抹弧度,与那双眼睛的忧郁相比,他的嘴角总是喜欢带着一抹微笑,开心时、悲伤时,以至于妻子经常说别看他对谁都笑眯眯的,可骨子里冷得像是冰块。
林无渝笑了笑,心想着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于是又喝了一口可乐。
很多年前林无渝和小芳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个雨夜,
当时的小芳面色惨白看起来十分虚弱,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林无渝看着小芳,小芳也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林无渝没有十分绅士的上前为那个姑娘打伞,即便伞很大,而小芳也没有故作柔弱的向这个少年求助,两个人如同狭路相逢的两只老虎,固守着自己的地盘,不退不进。
林无渝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拿着苹果,大雨泼洒在伞面上发出凌乱的声响,少年咬了一口苹果,嘎嘣脆,香甜又美味。
没有人知道小芳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家村,那天当林无渝吃完那个苹果然后被这个看着漂亮而又脆弱的小姑娘打倒在地并且抢走那把伞之后林无渝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了这个霸道的女人。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很难解释,就像林无渝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小芳什么,那个雨夜里抢走了他伞的女孩怎么就成了让他心心念念的偷心贼。
扪心自问林无渝算不上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从小到大他都不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会给路边的乞丐施舍钱财,在马路边捡到钱也只是会心安理得的把钱揣进兜里然后去小卖铺买一瓶可乐然后喝得津津有味。
当年他向小芳求婚时也说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这辈子只想为自己而活,见到小芳之后才有了也想要为她而活的冲动,那似乎也是一个下雨天。
伸了个懒腰,林无渝看了看开水盆里像是在泡澡的死猪,觉得画面颇为可爱,于是宠溺的伸手摸了摸猪头。
一头猪被杀的原因不是因为它长得壮,而是因为猪活着便是被杀的,这与它壮不壮没有太大的关系。
猪的那双小眼睛微微眯起,又像是根本没有眯起,
热水升腾的烟雾在空气当中弥漫,猪根本不怕烫,因为它已经死了。
死亡无疑是一件悲伤的故事,但林无渝始终不曾流过眼泪去送别,因为他明白当你的眼泪流得越频繁那么它就越廉价,就没有人会去珍惜。
“你也觉得我是在发神经吗?”他看着那只咧着嘴的猪,有些忧伤的点了两支烟,一支塞进了嘴里,另一只则是塞到了猪鼻子里,随后用那把锃亮的杀猪刀刮了刮刚刚长出来的胡茬子,显得有些忧伤,“是啊,我在和猪聊天,我想告诉它,不要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
手机另一头先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便是更加尖锐的声音,“林无渝,你是不是在骂我?”
林无渝端起另外一只高脚杯,里面的可乐早已经被夏日的高温逼得没了生气,作为一个对生活有追求的人,林无渝没有再喝,只是有些忧伤地将那杯可乐倒在了那只猪面前,像是在祭奠。
人们总是喜欢拿猪头来做祭品,可是祭奠一头猪又该用什么呢?
林无渝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当一个问题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那么便应该忘记这个问题,这种事情林无渝做的十分顺手流畅。
林无渝是一个资深屠夫,家学渊源,世代杀猪,别看他现在也才三十岁,可从事杀猪这个行业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浪荡半生,而今依旧是个杀猪人,可谓是初心不改,矢志无渝。
十五岁那年他杀了第一头猪,当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来了,在整个村子的见证下他接过了父亲手中的杀猪刀,正式成为一名杀猪人。
年纪轻轻的林无渝被称作是村子里最有天赋的杀猪人,第一次杀猪便从容不迫,毫不惊慌,即便是面对着猪撕心裂肺的叫声也能做到心如磐石纹丝不动,屠夫冷血,天经地义。
想起过去,林无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不是一个沉湎于过去的人,因为毫无意义。
但是午夜梦回时他还是会想起第一次杀猪时候的场景,
出生于杀猪世家的他自小与猪结缘,无论是村里人流传着的他出生于猪圈旁边还是他抓周时就抓了一把杀猪刀仿佛总是绕不过猪这个字,此情此景想起彼时彼刻林无渝从花裤衩中掏出了打火机,微微歪了歪头,手捧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也许是自小见惯了杀猪时的那种场面,也熟悉了流程,年仅十五岁的林无渝就连握刀的手也没有丝毫颤抖,当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可乐,喝了半杯留半杯,待一头猪杀完解肉之后,可乐仍凉,以至于留下一个林无渝解猪,可乐犹凉的佳话,而林无渝每次杀猪便要喝可乐而这个习惯也一直延续到现在。
那把杀猪刀很锋利,木质刀柄,握起来很有质感,黑色刀身只有刀锋处是一绺白,可是林无渝不喜欢那把刀,因为毫无美感,就像是杀猪这个行当他也不喜欢,不喜欢的理由也是一样,杀猪这种事情似乎也毫无美感。
做一件在他看来不符合美学标准的事情是一件极为折磨的事情,
可是他没得选,
没有办法选择的人生是不自由的人生,作为一个坚定的想要把自私作为人生格言的人来说不自由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他终究不是在为自己而活。
不过好在后来杀猪世家没落了,因为老一辈的杀猪人都死了,没有人逼着他继续杀猪,没有人殷切的盼望着他继承林家村的产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杀猪人,有那么一刻,当他得知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老一辈人全都死在那场凶杀案的时候他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可林无渝终究还是拿起了杀猪刀,因为他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杀猪,
后来他给自己打造了一把刀,刀身纤细,更像是一把手术刀,而他就像是一个医生,下刀时讲究的是一个精准,只是刀名被他取成“一绺白”,也不知道是为了致敬父亲那把刀还是什么其它原因。
窗外下着毛毛雨,可空气依旧闷热,林无渝并不喜欢这种天气,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多喝几杯可乐才能解除这闷热,而多喝几杯又意味着要多花钱,花钱一时爽,一直花钱一直爽。
可是他并没有钱,作为一个严谨的妻管严,林无渝的身上并没有多少零花钱,所以喝可乐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每一口都需要细细品尝,所以现在的他看着刚刚倒在盆里的那杯可乐,目光之中有了一丝犹豫......
小芳住在县城里,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子,特别是那双眼睛,美得像是星星。
她在城里租了一个摊子卖猪肉,每天林无渝就把杀的猪运到城里,
小芳不许他喝可乐,理由是不健康,对此林无渝表示理解却死不悔改,这也成功的导致了两个人经常吵架,所谓吵架,便是小芳数落这个似乎除了帅之外毫无优点的男人,然后这个因为帅气而掩盖了其它优点的男人对此表示默认。
猪杀好装上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无渝喝完最后一口可乐这才上了车,今天的生意太好,所以他要赶紧把猪送过去。
五菱宏光的车灯发出略带昏黄的光线,朦胧的小雨在昏黄的灯光里划过像极了一首诗。
从村里到县城路过一片坟地,那条路一到了晚上便看不到人影,因为没有人敢在那里多作停留,小眼睛依旧微眯或者根本就只有那么大的看着远方,树影重重,像是在夜晚里舞蹈,突然一道白影飘过,随后,那辆五菱宏光便是熄了火,就连车灯也好像坏了一样,黑夜便是极为嚣张地占领了整片世界。
可是那一抹白色在这黑夜里极为诡异的飘荡着,
林无渝并没有下车而是点了一支烟,一支烟了,正准备下车却是听到一声惨叫,那是猪叫,而叫声从车厢传来,这辆车是改装过的,除了驾驶和副驾驶两个座椅之外其它的座位都被拆掉了,这样更方便拉货。
林无渝回头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猪头紧紧地贴在两个座位之间的空隙里,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林无渝,而林无渝竟然没有多少恐惧的表情,依旧是慢慢点了一支烟,随后塞进了那只猪鼻子里,“都给你说过了,猪生下来就是被杀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铃声响起,
“快乐的池塘里面有只小青蛙
它跳起舞来就像被王子附体了......”
林无渝拿起手机,屏幕上倒映着一张陌生而惨白的脸,他抬起头看到窗外趴着那张脸,“喂?小芳啊,嗯嗯,在路上了,知道知道......”
他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在不停地讲着电话,或许是被妻子催得太急,林无渝的眉头轻轻皱起,电话挂了之后,他十分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车窗外那张七窍流血的脸似乎也变得生动了起来,情绪像是有些复杂。
“小白!”
林无渝的手中多了一把刀,那是他用来杀猪的刀,刀很秀气,却闪烁着白光,当天空兀的出现一道闪电之后,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擦了擦车窗,此时的窗外哪里还有什么白影,车里也只有一只安安静静躺着的死猪。
林家世代杀猪,
林无渝是这一代林家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