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开始就是结束

楚若男和易小安拍摄的纪录片，名字叫做《寻访百年楚家》。

在这段30分钟的纪录片里，一半讲述了楚家的京剧史，从楚家第一代创造楚氏唱腔的楚圣朝开始，再到第二代楚继朝，再到第三代楚若男。

后一半时间，就主要都是楚若男和易小安的篇幅了，其中楚若男占了多半部分。等到了片尾，还为楚若男和易小安的毕业演出剧目，进行了宣传。

当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着自己的形象在电视荧屏里出现的时候，楚爸楚妈他们别提多高兴了。

易小安这会儿从电视里再看自己的表现，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尴尬，易爸易妈也是第一次抱着儿子就亲，激动的不得了。

楚若男看着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微博上有几个人还发了私信，问她还有没有那场《失空斩》的演出票？

她们的视频被转到了班级群里，不少同学在羡慕的同时，也心服口服的夸赞起来。

就连楚若男自己也很兴奋，她甚至恨不得演出的日子早点到来，对于那场万众期待的大戏，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电视纪录片播出的第二天，楚家重演看家戏、楚若男这个楚氏传人第一次登台的消息上了不少报纸，一下掩盖掉了之前若男误打霍正芳的新闻，舆论造势声起，又有几家电视台过来采访楚若男。

不过这一次，都被她以练功为由，谢绝掉了。

楚若男的微博上，也一下多出了上千个粉丝。戏还未唱，楚若男已经提前体验到了出名的爽感。

距离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人欢喜有人愁，一些演完戏被选定的同学，激动的热泪盈眶；那些表现一般，被刷下去的人，就只能等待毕业之后，独自去院团递简历，迎接院团的现场考核，争取从一众报名者当中脫颖而出。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跟楚小纤配合着吊嗓，楚若男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嗓音状态，都到了一个接近完美的状态。

演出的前一天下午，又有一则震撼人心的消息传来，让楚若男惊喜交加。

当年给她爷爷楚圣朝配过戏的那帮老艺术家，如今已经年过七十的老人们，竟然都要来帮忙。

楚小纤给若男操琴，当年给爷爷楚圣朝伴奏过的京胡圣手，如今提邂后辈，竟然愿意给楚小纤傍京二胡。

打鼓、铙钹和小锣，都是当年给楚圣朝伴奏过的老人，舞台上扮演马谡和司马懿的，一位是当年陪楚圣朝唱戏的前辈，另一位，跟若男的父母合作了几十年，那两位老军的扮演者也都是现今拿着津贴的丑角大家，不仅桃李满园，辈分极高不说，教出来的学生弟子也是无数。

得知这么一帮老艺术家给楚家撑台子，为自己配戏，楚若男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她爷爷当年上台演出时候的配置，这些老艺术家们人老心却不老。如今演了几十年的戏，那艺术火候更不是一帮配戏的青年演员所能比较的，所谓生姜老而弥辣，有了这一帮神仙阵容配戏，这场《失空斩》唱下来，也算是盛况空前了。

若男很感谢长辈们的提携，为了保险起见，自己晚上又好好加练到半夜。

过去要是唱京剧，是不允许排练的。

老艺术家们会的多，无论什么戏，都是台上见，哪怕几个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人上了台，那也熟练的跟磨合了好几十年似的，就那么好。

过去大家甚至觉得，排练对戏这玩意儿丢人，跟别人说咱们对对戏，这就显得自己没能耐。

楚若男知道跟这帮老爷子唱戏，肯定也得台上见，她在兴奋的同时，也逐渐有了一点压力。

万众期待的演出日，终于到来了！

老人们从各地而来，下午四点钟，已经在后台聊天叙旧，顺带化上妆了。

楚若男捉起笔来画眉、揉红，当盔头师父为她放好网子，用水纱将头勒好，穿上一身行头的时候。

看着镜中的自己，背后那一帮当年傍爷爷演出的老人儿，这会儿也全都老泪纵横，嘴角扬起了欣慰的笑容。

“太像了！这扮相，仿佛楚先生当年了！”

“是啊！”一位老先生激动的上前说道：“尤其像楚先生年轻时候的扮相，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娃娃，在台底下吃着爆米花，看他的演出，其中也有一回，看了他老人家的《失空斩》，到后来有幸给楚先生打鼓，想想那个年月，激动啊！”

老先生们回忆起了往事，一时间感慨不已。

眼看开戏的时间临近了，主持人上前报完了幕，几位老先生们也已经装扮完毕，在一阵锣鼓声中，戏开了！

开头四将起霸，赵云、马岱、王平相继上场，随即扮演马谡的老先生从上场门刚一亮相，那台上瞬间一个眼神，就把观众的注意力全都抓到了自己身上。

一番起霸，台下观众叫好，虽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可这位老爷子的嗓音却真是声若洪钟，直震屋瓦，一句“协力同心保华夷”的白口，那花脸的炸音一起，让人头皮发炸，台下发了疯似的给演员叫好。

唢呐曲牌响起，几个红龙套持刀而出，加上前面四将起霸，真是垫足了排场。

楚若男扮演的诸葛亮，踩着小锣点子，从上场门出来刚一亮相，台底下观众们热情的来了一番碰头好。

京剧里的叫好方式多种多样，台底下坐了不少老戏迷，都是盼着来看楚家戏的，这么些年不见，楚若男才刚从大幕里出来，台底下一个五十多岁的戏迷扯着脖子就嚎了一声：“小楚儿！”

这位还是天津来的戏迷，一口天津口音，俏皮生动，惹得台底下发出阵阵笑声。

楚若男的诸葛亮，走到九龙口，捋须、抖袖，庄严肃穆，到了台前，一句“羽扇纶巾四轮车”的大引子，念得气魄横生，尽显丞相气度。

中军帐内念完引子归座，念完四句定场诗，楚若男从容不迫的派将，饰演马谡的老先生讨令时的做派，也让台下观众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了精彩瞬间。

派将完毕，诸葛亮招来马谡，这里有一段“两国交锋龙虎斗”的西皮原板，诸葛亮的这段唱，旨在叮嘱马谡，屯兵据守要小心谨慎。

楚若男把这段西皮原板唱的有声有色，娓娓道来间，与马谡亦师亦友般的轻声叮咛、万般嘱咐，和楚家京剧的特色声腔，无不一一落入观众耳中，之后扮演马谡的老先生再唱四句摇板，又要下个好来，楚若男唱完摇板缓缓归到后台，台下响起观众欢送演员的掌声。

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了，又有高血压，戏曲演员勒头是个苦差事，一开始勒头还没有适应的新人，勒完了过几分钟就吐。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了，上台二十多分钟，再直工直令的演完这唱，到了后台是眼晕手也晕。

可前面的《失街亭》还没演完，老先生喝了口水，踩着锣鼓点再度上场，在台上把马谡的刚愎自用演的活灵活现。

张郃夺取街亭，司马懿上场，之后到空城计，楚若男再度上场。

三报之后的几段摇板，把气氛烘托的恰到好处，两位老艺术家扮演的西城老军再出来插科打诨，逗的台下大笑连连，楚若男独到的表现，把诸葛亮听闻司马懿到来时候的种种心情，都表现的恰到好处，之后坐上城楼，在全剧的最紧要处，一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西皮慢板唱的大气磅礴。

在楚小纤的胡琴衬托之下，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给楚若男的，还是给楚小纤的。

之后又一段西皮二六，楚若男的唱令人畅快淋漓，只觉得如同余音绕梁，台下有戏迷站起来，扯着脖子的叫好，台上台下的气氛，简直浓烈到了极点。

等到司马懿意识到自己中了空城计，台下观众发出阵阵笑声，大幕合上，最后的《斩马谡》就需要楚若男转换情绪，把这折戏处理出层次了。

伴随着楚若男脸带怒意的出场，那精到的台步，在一瞬间就点燃了台下的观众们。

大家不再吝惜掌声，巴掌拍的震天响，仿佛此刻拍巴掌都已经无法表达他们对于楚若男的支持肯定了。

“火在心头难消恨”的“恨”字翻了个高腔，直上云霄，伴随台下炸了锅一般的叫好声，楚若男自己也深受鼓舞，楚爸楚妈在台下看戏，见女儿不负所望，激动的热泪盈眶。

后台的老先生们就站在侧幕旁，看的老泪纵横，仿佛又回想到了数十年前自己在台上的风采。

楚若男的快板字字珠玑，如珠落玉盘，包含着愤恨又无奈的怒火，底下观众全都拍着手掌称快，仿佛整个台下都让火给点着了似的。

评委们早就已经疯了，各大院团的代表们从楚若男唱空城计开始，就已经在台下争论不休，要以各种条件把楚若男抢到自己这边的院团中去。

观众、演员、乐队，台上台下还有后台，大家全都被点起了激情来，大家全都疯了。

这一晚是属于楚若男的舞台，此时此刻，她的表现令人无可挑剔，此时此刻，她楚若男可以自信而又无愧的说出自己是楚家传人，自己可以扛起楚家的大旗。

这已经是属于她的时代，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她的成名，可以预见，在这场演出之后，媒体们会跟疯了似的报道，戏迷票友们将她的视频疯狂转载，用不了多久，她就是下一个霍正芳，让人们记住京剧界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让大家全都记住她楚若男的名字！

这一切就要实现了！

一切都距离楚若男越来越近了！

在同学和老师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中，在父母亲戚们的目光关注之下，在台下观众发了疯般的叫好声当中……

万众瞩目，楚若男就要成功了！

或者说她已经成功了，唯一差的，就是五大院团最后那张纸做的聘书而已。

然而……

楚若男正要接唱见马谡的快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整个腰部位置一僵。

她站在原地，发觉身体仿佛不能再动弹了似的，楚若男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困难的，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针扎般的刺痛。

腰部的异样，让她再也不能好好的控制丹田气，让她的声音突然失润。

后面的这段快板，第一句勉强还算是啃了下来，但从第二句开始，楚若男越唱越慢，越是往后，声音越小，甚至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无力，她甚至塌调了，演唱的时候跑调跑到了九霄天外，刚刚还通透脆亮的好嗓子，转眼已经被魔鬼眷顾，变得不能入耳。

台上扮演马谡的老爷子经验丰富，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微微遮挡住楚若男所在的舞台正面，递了个眼神过去，问楚若男状况。

只见此时的楚若男，上下周身全是冷汗，她已经坚持不住了。

她想要圆满完成这场演出，但她忽然觉得身体失控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半夜做梦时候的梦魇，意识虽然清醒着，但无论怎么叫、怎么动，身体却不听使唤。

楚若男知道完了。

乐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台下的观众们傻了眼，评委们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侧幕上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大家也都彼此看着对方发呆，因为这一场演出关注度节节攀升，电视台甚至架设了三台专业设备，正在录像准备之后播出呢。

这么大个阵仗，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好多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幸亏还是那位扮演马谡的老爷子，看出来楚若男不对劲，赶忙招手大家拉上大幕，老先生站在台前，一个劲儿的冲观众席上作揖，说明事情的原因，请求大家谅解。

后台的老先生们都走了出来，一一致歉，为表歉意，又各自奉献了一段自己的拿手唱段。

负责人也在随后赶来，把退票事宜跟观众们说明清楚。

楚若男的《失空斩》终究是未能圆满，最后的《斩马谡》直接变成了大型车祸现场，老爷子们只能凭借自己以前积累的人缘儿，把后半场改成演唱会，硬生生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观众们的情绪抚平下来。

楚爸楚妈看到若男出事，急忙冲上后台。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在后台门的位置，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停下来，楚若男躺在救护车上流着泪，被送往医院。

这是她的第一场正式演出，而这，大概也是她生涯里的最后一场演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