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剑斩死生无路
位于城西北的义宁坊大理寺,背阴偏僻的殓房内,右相大人曾经高贵无比,现在不过是一滩腐肉的身躯安静躺着,一派祥和。在他旁边,则是白发苍苍的前任太常少卿,大衍门人陈远道。
活人有身份、地位、穷富、美丑的差别,死人没有。无论生前拥有何等势力、官拜何等品阶、拥有多少金银、长成什么模样,死后都是同样沉默,同样冰冷,同样散发出恶臭的烂肉。
唯一的彰显因果报应的,或许只有陈远道身上整齐干净的朝服,与右相大人一尘不染,一丝不挂,白花花的皮肉,形成的鲜明对比。
“无论右相生前品行如何,大理寺也不该这样亵渎他的遗体,没有必要……陈师叔,你这大眼贼,终于闭嘴了……”吴景辰看着两具尸体,低声道。
“右相被割断了喉咙,心血浸透了全身,不得不除去衣袍,清洗尸身,寻找伤口。许是仵作尚未验完尸体,又或是有所疏漏。无论如何,大理寺总不会亵渎亡者尸身……”崔华霍毫无说服力地辩解道。
话说一半,他就发现吴景辰根本没有在听。只见他凝望着陈远道眉心深邃的伤口,脑浆血浆并流的遗容,眼中泪光闪闪,胸膛起伏不断,想哭哭不下泪,想喊喊不出声,强忍着奋力吸气,身子左右摇晃,眼看着站不稳了。
见此情景,崔华霍心中一震,莫名想起十六年前,父亲辞世的场景,当即快步上前,揽住吴景辰的肩膀,扶着他不至于倒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一句“少卿节哀”。
吴景辰再高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大衍宗高人无数,怎就找不出一个比他强的,来接替这太常少卿之位?瞧他现在的样子,只怕陈远道对他来说,不止是同门师叔这么简单。
吴景辰平复心神,微微点头,伸手把崔华霍的手拨下去,转头看向不着寸缕的右相,仔细观察他颈间的伤口。刚刚表现出的,符合他年龄的那点情感消退,余下的只有仵作般的冷酷和严肃。
右相生前肥胖,走三步就要喘几口大气,养尊处优,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瘦肉,每一寸皮肉都白得发腻。三天时间,说短不短,暮春三月,暖风徐徐,眼下他颈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被脂肪和脓血糊成泥淖一般,胶着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
崔华霍身为大理寺丞,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可面对这般情景,还是本能觉得恶心,不愿多看。吴景辰却是看得十分仔细,蹲身探头凑近伤口验看,不一会儿竟然探手上前,扯着两边的皮肉将伤口拉开,浑不顾淡黄色的脂水汩汩流出,腐臭顷刻间弥漫了殓房。
“崔寺丞,你来看,右相天鼎穴处有一针眼,入肉三分,封禁血脉,似乎是钢针所刺;其颈间致命伤口,上下起伏,切面却十分平整,不像是寻常兵器所致。现场可有奇形之物遗留?”
崔寺丞这会儿正忙着咽唾沫压住胃里酸水,断不敢开口说话,实在是殓房内尸气浓郁,腐臭充盈,别说张嘴,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然而上官有问,他又不敢不答,只得连连摇头,表示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
“既然如此,请你准备清水手巾,待我清理陈师叔遗体,看是何兵器所伤。”
闻听此言,崔华霍如蒙大赦,连忙手脚并用,逃出殓房,深深呼吸几口,这才打来清水,备下手巾。
吴景辰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擦拭陈远道遗体,好半天才将他满脸的污秽擦洗干净。照理来说,三司勘验尚未结束,大理寺的仵作尚未出具结书,他不该破坏尸体上任何一丝痕迹;然而崔华霍并未阻止,只遥遥看着,一是因为恶心说不出话,二也是怜他为师叔尽孝。
凝视着陈远道眉心的伤口,吴景辰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似乎在思忖什么。片刻后,他伸手探入盆底,仔细摸索了一会儿,随即摊开手掌,仔细观瞧,咬牙道:“果然是……朱砂剑么?”
崔华霍见他有了发现,顾不得恶心凑上前来,才见他掌中一片暗红,血污中泡着赤红的粉尘,不细看还以为是凝固的血块。
“少卿,有何发现?”
吴景辰摇摇头,低声道:“眼下还不清楚。凶手武功过人,冷静残忍,切断右相的脖颈一气呵成,刺死陈师叔也是一招致命,不似常人。右相无力抵抗,陈师叔可不是待宰的羔羊;期间必有一场恶斗,还得去现场踏勘。”
说着话,两人就朝府衙外走去。吴景辰挥手把路过的仵作喊来,吩咐道:“尽快写结书出来,将两位老爷的尸身发还。人死入土为安,长留大理寺中,只怕不得清净。”
仵作不敢独断,转头看向崔华霍,就见他微微点头,道:“三日已过,就依太常少卿之言,写下结书,发还尸骸。”
此案原本就是崔华霍全权负责,刑部和御史台早就出了结书;两位受害者都是一刀毙命,死因清楚,无甚可验,不过是走个过场,仵作也就领命而去。
走出大理寺,就见常如牵着马迎上前来,急切道:“师兄,怎么样?师父他……”
吴景辰抬手一摆,沉声道:“陈师叔眉心中剑,一击毙命,死因已明。你这就回去,召集众弟子来此,请陈师遗体叔回府,准备丧事。”
常如含泪点头,朝吴景辰深施一礼,知道若非他开口,只怕陈远道的尸体还要耽搁在大理寺几日。吴景辰见他这般,又被勾起伤感,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崔华霍一声暴喝,一把拉着他后退,道:“少卿小心!”
“叮”一声,数枚蓝幽幽的钢针齐齐钉在地上,随即数十道人影从天而降,个个裹着黑袍,黑纱遮脸,手持兵刃,快步围了上来。
“还有自投罗网的,有趣……”吴景辰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笏板,两脚站定,抬手一挡,刚好挡住一柄劈头砍下的鬼头大刀,象牙与精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这伙人暴起发难,突然出手,目的十分明确,手段也着实高明。其一出手,就有两个人拖住了崔华霍,一顿雨打芭蕉般穷追猛打,逼得他只能挥刀相迎,连句话的说不出来;气息稍稍一乱,就有被乱刃砍死的可能。
而另外十余人,则是安静而默契地朝着吴景辰冲去,先站定了他身边的八荒方位,结成阵势,堵死了他的退路;再由三个武功最高,出手最狠的迎面而上,乱刀砍出。这三个人协调如一,直如一体,宛若三头六臂一般,朝着他猛攻而去。
然而吴景辰眼见这般场景,心中丝毫不乱,不紧不慢地举起象牙笏板,挡开第一刀后就迈步朝后撤去,同时还腾出手扯了一把常如,免得他惊骇之下,遭兵刃加身。
敢在大理寺门口刺杀当朝重臣的,不是无可救药的疯子,就是成竹在胸的高人。这几人显然是后者,一招不中便是抢步追上,看出吴景辰对常如的关心,这就分出一人举刀朝常如的脑壳劈去,另外两人斜刀斩向吴景辰的肋骨,只等他方寸一乱,就把他劈成两截。
吴景辰见状冷笑,不躲不闪,这就凝神运气,含气在胸。下一刻,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从他的心肺涌上喉头,在嘴里转了两圈,经舌头一弹,爆发而出,就听他吼道:“临——”
吼声暴起,在场所有人如遭雷击,只觉得皮肉一阵颤栗,骨节互相摩擦,周身酥麻不已,手中的大刀凝在半空,动弹不得。
周遭八人见状,举刀齐齐砍来,刀光剑影之间,还有幽幽蓝光,一闪而过。
“兵——”吴景辰并指虚划,再吼道。
此声一起,众皆骇然。不仅是围着他的十二人,就连刚刚放倒了两名刺客,正赶过来的崔华霍都是心中一颤,只觉得周身穴窍齐开,气力飞速流逝;有那修为稍浅的,甚至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呛啷一声弃刀倒地,再难起身。
“大衍朱砂剑!九字护身法!撤!”为首的贼人尖啸一声,众刺客当即作鸟兽散,翻墙越屋,朝四面八方逃去。
与此同时,大理寺府衙内宛如黄河决堤一般,黑压压涌出上百名差役捕头来。捕头们一个个手持笔直横刀,臂缠精钢锁链,尽皆是凶神恶煞,眉目狰狞,叫人看一眼心颤,再一眼脚软,第三眼还没看清,就要遭绳捆索绑,枷锁临身。
一见刺客四散奔逃,捕头们便是叫喊连连,提身追赶,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混乱中,有一名刺客趁乱欺近,翻手摸出短刃在手,打算偷袭吴景辰。就听见常如怒火熊熊,含气暴喝,道:“大胆贼人!敢伤我师兄!”
暴喝自耳边响起,吴景辰浑身一个哆嗦,这就见常如横眉立目,虎步上前,高抬右手,掌心清光隐约,一掌正中刺客脸颊,力道之大,打得那刺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转了两圈,随即重重落地,挣扎两下,身子一软,这就气绝身亡。
“何苦杀他,妄造杀孽?”吴景辰低叹一声,正要上前,突然觉得天地倒转,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得瘫坐在地,再也使不上力气。
“贼人先杀吾师,还敢对师兄下手!我要他们血债血偿——师兄!师兄你怎么样?师兄!”常如义愤填膺,突然看见自家师兄瘫倒,连忙跑上前去,却听吴景辰吼道:“别过来!速传太医令!”
只见他的左臂之上,一枚牛毛细针刺穿朝服,在阳光下发出悠悠蓝光。吴景辰只来得及吩咐一句,这就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听到动静的大理卿高声嚷着从大理寺冲出,吼道:“好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瞎了你们的狗眼,偏挑天下十道名捕,齐聚大理寺的日子!叫京兆尹来!今天非杀他们个——哎哟!吴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