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三哥哥,我好累啊
大年初二。
农历新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长街挂满了红灯笼。
入了夜,蜡烛燃起,被大红灯罩反射出喜庆的光。
孩子们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在街上嬉戏玩耍。
指尖烟花,灿烂夺目。
太尉府灯火通明。
扶云苑中。
程静书陡然从噩梦中惊醒。
额上搭着的毛巾已经失了温度,就像她的心,此刻一片空洞……
她坐了起来。
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跑了出去。
一推开门,凛冽的被风呼啸而过……
她一身单薄的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及腰黑发更是迎风飘扬。
端药回来的婢女刚进院子就看到了她,惊呼:“小姐,您怎么出来了!?您还在发热呢!?哎呀,您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鞋都没有穿。奴婢扶您进去!大夫来看过了,您身子弱,得静养,可不能再着凉了。”
“你是谁!?”
“奴婢原先在三公子院子里伺候,三公子遣奴婢来伺候小姐。小姐唤奴婢阿兮就行。”
“阿兮啊,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昭宁三年,新年,初二。”
程静书喉咙滚动,藏在宽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这夜,凉薄似水,却远远不及她心上的冰凉。
她微微闭上眼,眼角晶莹滴落。
阿兮惊呼,道:“小姐,您怎么哭了!?您别哭啊!三公子让奴婢好好伺候小姐,小姐您这样,奴婢怎么跟三公子交代啊!?”
“三哥哥可还安好!?”
“三公子、二公子、大公子都在书房与老爷一同议事。”
“静王殿下呢!?”
“静王殿下就在您的闺房内。您吐血晕厥后,三公子担心你休息不好,把您抱到了偏厅。”
“嗯。你去休息吧!不用伺候我。我去看看王爷。”
“小姐,您伤得很重,大夫……”
程静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阿兮,我就是大夫,在南齐,除了我师父,没有比我更好的大夫了。”
“可是……”
“把药放下,你去歇着吧!三哥哥那儿我会去说,他不会责难于你。”
“那小姐若有吩咐,唤奴婢一声就行。”
“好。”
程静书拢了拢衣裳,赤着脚回了自己的闺房。
屋内一片黑。
她娴熟地燃了火折子,点燃了琉璃灯。
她看着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
她坐在榻边,微微掀开被子,搭上男人的脉……
把脉这件事,讲究心静。
大夫的心若不静,便识不出脉象。
程静书此刻便是如此。
她拼命地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可那拳头大小的心脏竟像是完全不听使唤一样,偏偏要和她作对。
她咬牙,唇瓣都被她咬破了,依然无济于事。
无法静心,无法凝神。
无法替厉北廷瞧伤,治病。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一饮而尽。
冬日的凉水入喉,就如一股凌冽的冰凉灌入喉头,她整个人都被冰得颤了颤,清醒了不少。
她回到床榻边,搭上厉北廷的脉,闭上眼。
兵戈声——
战鼓声——
惨叫声——
嘶吼声——
军靴踏地之声——
马蹄肆虐之声——
她耳边全是来自战场的声音。
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她满目都是血。
敌人的血,自己人的血……
楚衣的血,厉北廷的血,段秋月的血……
她忽然浑身开始抽搐,冷汗自额头冒出,慢慢袭遍全身……
亵.衣全被汗水染湿……
她猛然睁开眼。
她不在战场,她在太尉府,她在扶云苑,她在从小长大的家里。
她捂着胸口,慢慢平息一阵更比一阵更加汹涌的心悸。
叩叩叩——
“小妹。”
程亦铭提着食盒进屋。
他放下食盒,蹙眉看着她,疾步走上前,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些衣裳?还赤着脚。小妹,你是三岁小孩吗!?”
程静书看着他,唇瓣几次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一阵猛烈的心痛袭来,她疼得弯了腰。
程亦铭几个健步上前,长臂揽住她的腰,召集道:“怎么了!?”
“三哥哥……”
她的嗓音染上了明显的哭腔。
她没有力气了。
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她摊倒在程亦铭的怀里,眼神空洞,嗓音悲戚,“三哥哥,我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好疼啊…我一闭上眼,眼前全都是血,鲜红的血,还带着人体的温热,粘稠又凄绝;耳边全是兵戈之声,剑戟碰撞,战马嘶鸣,清脆又绝望。我以为我已经能克服这种恐惧了,我以为这一年走来,我已经足够强大了,可原来…我还是承受不了……
上一世,我眼睁睁看着程家灭门,看着那血将太尉府的门楣都染红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以为我这一生最绝望最悲哀最无助的时刻就是那时了。我以为老天爷让我重活一次,给予我爱,给予我关怀,给予我温暖,给予我报仇雪恨的机会,便是让我能好好活着,不再错过、不再悔恨。
可是…三哥哥,呜呜呜,原来这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啊!那么多将士,那么多兄弟,为了我的私仇,血洒疆场。他们是王爷和段哥哥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原本江湖路长,前途无量,可因为我,都折在了昨夜成明山的那一场战役中。
哥哥,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宁愿我没有重活,我宁愿我死在上一世,哪怕罪孽深重、哪怕无法赎罪,我也愿永堕地狱,不入轮回,生生世世,受尽苦楚,直到我这一身罪孽被洗净……”
程亦铭听得云里雾里。
他抬手碰了碰程静书的额。
滚烫似火……
他蹙眉,喊着:“阿兮,多生些炭火盆来,再去取些热水……”
他将程静书抱到窗边的贵妃榻上。
他去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
他将程静书盖得严严实实。
药,喝了;
炭盆,燃了;
被子,盖了。
炭盆的火光将姑娘惨白的脸都映出了血色……
可姑娘还在发抖……
她蜷缩在贵妃榻上,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
她喃喃着:“三哥哥,好冷啊…好冷好冷啊,地狱真的好冷好冷啊……”
程亦铭心急如焚。
她让阿兮去请大夫。
大夫提着医药箱匆匆而至。
程亦铭道:“大夫,深夜叨扰,烦请您替我妹妹瞧瞧,她都开始呓语,说些胡话了。”
大夫点头,急忙上前查看。
须臾,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这女娃娃年纪轻轻,心思郁结,若不能解开心结,怕是…时日无多啊!”
“什么!?”
时日无多!?
这么绝望的四个字怎么会用在程静书的身上!?
程亦铭问:“大夫,您会不会搞错了!?您再看看啊!我小妹年纪这么小,她自己就是很厉害的大夫,她怎么会……”
“三公子,不知你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
“医者不自医啊!”
“你救救她!不管需要多名贵的药材,要多少诊金都行,你救救她……”
大夫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女娃娃根本就不想活了啊!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啊!三公子,多开解开解程小姐吧!再这么下去,长此以往,情志不舒,心气郁结,导致肝郁气滞,难以入眠,终究不是好事啊!”
程亦铭一个踉跄,反手扶住木柜才站稳。
程静书听着这些,眸光未动,竟无丝毫情绪变换。
一阵风过,吹得窗棱啪嗒作响,她吸入凉风,忍不住咳了起来。
程亦铭轻拍着她的背。
她越咳越狠,竟咳出了血……
程亦铭看着帕子上斑驳的红色血迹,再不敢怀疑大夫的诊断。
大夫看了眼,又是一阵长叹。
程亦铭恳求大夫救救程静书。
大夫写了个药方,却道:“这药方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啊!何苦生在权势之家啊!?世人只看见钟鸣鼎食,却不知这庭院深深,人心易老啊!还不若生在寻常百姓家,一生平凡,却百岁无忧。”
程亦铭让阿兮送大夫,顺便跟着大夫回医馆去抓药。
他蹲在贵妃榻旁,握住程静书冰冷的手,无力道:“小妹,昨夜是三哥哥不好,三哥哥无论如何都该陪着你去战场,不该留你一个人面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是那都过去了。你看看我啊,看看三哥哥啊,我是活着的,我的手是温热的,我会陪着你,护着你,到你结婚生子,到你满头银发。你…你别吓我啊!”
程静书笑了笑,眸中含着泪,虚弱道:“三哥哥,我好累啊……”
“我知道!我知道!三哥哥都知道!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想做什么都行。我陪着你,寻一处世外桃源,不再理这俗尘琐事,好不好!?我们带上静王殿下,带上大哥和二哥,带上父亲母亲,带上雅音,带上你最爱的酒,我们一家人一起隐居世外好不好!?我们去看江南细雨,去看关外风沙,去看异域风情,去看这大好山河,好不好!?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想要什么就知会哥哥,哥哥都替你办好,以后…都不会再让你这么累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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