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成全
四年前那场宫变，让备受冷落的镇国公府重回朝堂，甚至权势更上一层楼，秋家一跃成为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背后的真相呢。
虞若慢慢踱着步，平静道：“秋叔叔，皇兄和我都不是傻子，你的确有罪，抄家灭族的大罪，但这并不能抹杀秋家对虞国立下的累世功勋，云哥哥和阿珣才是最无辜的。皇兄没有明面上追究你，是因为他有他的考虑，而我做出的选择，是我因为我有我的坚持。皇兄可以依法治你的罪株连九族，可是他不能以此为名义来全自己的私心拉无辜的百姓下水……”
她轻笑了一声，秋漱玉很难想象，那样一张天真娇艳的面容上会露出那样沧桑而冷漠的表情，仿佛那少女的身体里拘禁着的是一个历经风霜的灵魂、
除歧城破的原因，不止是因为秋漱玉的抗敌不力……
这才是真正让她决定踏出那一步的原因。
父皇说得没错，虞清诏是皇子中最像他的那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帝王，深藏着的却是征伐天下的勃勃野心与不择手段的阴沉心机。
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她选择尽早使用她最大的王牌去守护住她想守护的人。
至少，她把虞令月摘了出来，送到了季兰庭的身边。
秋漱玉目光复杂地盯着眼前这个面容阴冷中透着哀伤的少女，她静静地站在这地底湿冷的黑暗中，黑漆漆的眼瞳仿佛与这黑暗融为一体，苍白的皮肤上泛着冷月的光泽。
有呼啸的寒风吹进他千疮百孔的干瘪皮囊，他被挂在风中。秋漱玉忽然觉得他真的老了，是什么时候呢，是云谒知道真相时第一次与他争吵的时候，是珣儿从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是他兵败方才醒悟那年轻帝王的心机的时候，是他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悲哀而冷静的小公主的时候。
那些年轻人，比他们的父辈更聪明，也更果决，无比清楚他们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去捍卫那些他们认为正确的东西。
虞若之前说的没错，让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是他不敢争也不愿退的懦弱与犹豫，是他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又故步自封。
秋漱玉低低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那些过去的青春与岁月，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向虞若，温和中带着一丝释然，“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先皇最宠爱的小公主，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也许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设法让云谒去救你，我本想着是为他留一条退路，却不曾想也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
他本意只是让云谒对皇家有恩，这样哪怕后来他东窗事发，尚有一丝机会保住秋家血脉，他知道，明熙公主天真善良，是有恩必报之人。只是后来事情的走向，却慢慢脱离了他预设的轨迹。
那些年轻人，都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道路走。
他们走出了自己的路。
“公主，为了阿珣放弃拥有的一切，你后悔吗？”
他清楚，从她一而再违逆虞清诏的时候，她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她不再是那个深受帝王宠信的小公主，再也回不去那所雕梁画栋的华丽宫殿。
虞若直视着他，“我不是为了他才做出的决定，有他的因素，却不止为了他。”
“那如果有一天，他也像我一样，为了权势抛弃心中挚爱呢？”
“他不会的，我认识的秋珣不会。”虞若语气坚定，“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么所谓的爱未免也过于廉价，至于我，亦不屑于这样廉价的爱。女人的归宿不一定是男人，这万里江山，无垠河海，哪里不能是我的归处。”
爱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爱是让生命变得更完整，而不是吸食生命使之成为附庸。
秋漱玉笑了，眼中盛着淡淡的怀念，“你真的……很像她。她曾经说过，她可以为爱放弃生命，却永远不会为爱抛弃尊严。公主，给我倒一杯酒吧，就当我遥遥祝贺了她。”
祝贺她终于了却前尘，祝贺她终于得偿所愿，执一人手，两心无猜。
虞若给他倒了一杯酒递到唇边，他闻了闻那馥郁香醇的气息，舒了口气，笑道：“季兰庭还真是为我挑了一坛好酒。”
说罢，他凑上去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微微有些呛住了，他猛烈咳嗽了几下，却是鲜血与酒液混合着一起被咳了出来，虞若想上前，他却叫住了她，声音低低的，“告诉季兰庭，他赢了，我认输。”
他早已是他人夫，她终究也成了他人妇。
季兰庭不是个好人，却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爱她、疼惜她的人，他们会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原疏的声音忽然在虞若身后响起，一只手从后搭上她的肩膀，“明天，谈瀛洲就会带他回虞国。”
虞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答应你的事情没做完，我不会走的。”
她说完就转过身离开了牢房，留下原疏一个人站在那儿，原疏轻笑了一声，阴沉的眼底笑意浅浅，“还真是经不住逗啊，这就生气了。”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望向秋漱玉，“国公大人，那你说，我和你的儿子，谁会赢呢？”
他、秋珣和虞若，多像当年的季兰庭、秋漱玉和虞令月。
当年的秋漱玉和虞令月何尝不觉得他们情比金坚，自信能抵挡世间一切的艰难呢。
所以说啊，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秋漱玉却发出了沙哑的笑声，“你呀，从来就不在这场局中。”
哪怕是当年的他，也不曾抵得过季兰庭在虞令月心中的位置。
有些事情，其实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最终的结局，是有的人执迷不悟，有的人假装糊涂，而有的人又作茧自缚罢了。
都是命数。
原疏沉沉望着他合上的眼皮子，冷哼了一声，甩袖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破你的死局吧。”
秋漱玉睁开眼，静静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睫毛颤了颤，终于还是默默闭上了眼睛。
世界归于黑暗。
在新的时代里，他们会有自己的结局。
虞若踏着最后的热闹赶回了宸王府，王府门口的流水席上已经醉倒了一圈的百姓，妇人怀里抱着孩子，嗔怪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脸上却俱是笑容。一到烟火绽放，夜空绚丽一片，就会有孩童惊呼欢笑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她看着这些，低落的心情不由自主好了起来。
从来人间烟火，最是动人。
季兰庭难得脾气那么好，一向含着冰冷讥诮神情的面容上居然满是笑容，妖媚的容颜上因为醉酒呈现出的酡红，让潋滟多姿的眼睛仿佛也泛着盈盈酒光，一眼醉人。那些往日里惧怕他的人见此机会，纷纷上前巴结，他也不拒绝，或者说来者不拒，一杯杯酒在叫好声中下肚，整个人晕乎乎的都有些站立不稳。
虞若上前扶住他，嗔怪着笑道：“季叔叔再喝下去，小姑姑可要等急了。”
她仰起头，朝那些聚过来的人摆摆手，宛如一个天真娇俏又不脱稚气的小姑娘，“哎哎哎，都不许再过来了，今夜谁也不许和新娘抢新郎啊，是吧，小姑父？”
这一声“小姑父”叫得季兰庭心花怒放，他摇摇晃晃地站稳，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塞到虞若手里，满嘴酒气，语无伦次道：“这个，给你，月儿把你当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给我们孩子准备的，现在，是你的了。”
虞若打开掌心，只见玉佩被雕成了极精致的满月形状，中间静静卧着一朵兰花，她笑了起来，支撑住季兰庭沉重的身子，轻声道：“谢谢。”
她朝那些人笑道：“良宵苦短，我就先送宸王殿下回房了，大家继续喝。”
她说完“良宵苦短”四个字，就明显看到周围那些人神情有些古怪，不过在座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精，很快就调整了面色，继续推杯换盏嬉笑起来。
虞若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天下谁人不知宸王原先在虞国皇宫为内侍，公子季再惊才绝艳，终究也只是个身体不健全的太监罢了。
她微微一笑，压下眼底看热闹的神色。
进了院子，远远看见新房内红烛摇曳，刚才还摇摇晃晃的季兰庭却瞬间静住了，目光微凝，黑色的瞳孔映着那跃动的红光，仿佛夜晚的深海燃起重重火焰。
虞若心领神会，后退一步给他留了些空间。
他脚下有些踉跄，却坚定地往那扇门走去，抬手推开，满室烛光涌出，将他笼罩。
虞若湿了眼睛，抬手想擦掉泪花，却有一双手臂从后将她拥住，熟悉的味道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直接掉下来。
“我从前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的。”她低声说道。
他将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今天是你姑姑的好日子，你只是为她开心。”
她也是你的母亲啊。虞若在心底轻轻说道，可是她答应过小姑姑，也与季兰庭达成了约定，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藏在青史的夹缝里，永远不再惊起尘埃。
这样对与这个秘密有关的每个人，都更好。
虞若回过身，抱住他的腰，抬起脸笑道：“你吃了吗，宸王府的伙食还是很不错的。”
秋珣抬手轻轻替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花，温柔地笑道：“没有呢。”
“那我带你去。”虞若立刻笑容灿烂起来，小脸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软乎乎的小动物。
她拉着他的手飞身而起，光明正大地在宸王府飞檐走壁。
反正季兰庭答应过她了，在他的地盘上，秋珣是安全的。
他们落到一个厨房前，秋珣心里莫名有种预感，慢慢转头看她，正对上她笑眯眯月牙似的眼睛。
“走吧，美人儿，爷带你去享受人间极乐。”虞小爷拉着她的秋美人动作极其熟练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宸王府的宴席穷尽奢华，所以厨房里珍馐美味依旧是应有尽有，虞若仿佛背着手，仿佛阅兵一样一个个审视过去，突然想起秋珣怎么没说话，一转头却被塞了一块桂花牛乳糕。
脑子是懵的，嘴巴却无比诚实地咀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小仓鼠，满足地咽了下去，露出幸福的笑容，她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阿珣，好好吃啊。”
她眼里有万丈星空。
少年耳尖有点烫，凑过去吻上她的唇，温柔地亲吻，然后慢慢地退开，低声道：“的确……很好吃。”
虞若看着他青涩懵懂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拿过一块牛乳糕，衔了一半在嘴里向他靠近，他条件反射地咬住露在露在外面的那一半，牛乳糕断成两半，虞若粉色的舌尖舔了舔唇边的糕点屑，笑容天真又无辜，“要尊重食物，认真品尝哦。”
天真娇美的少女，貌似无辜的引诱，烛光里她笑意盈盈仿佛话本子里魅惑人心的山精野怪。
她是故意的。
秋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下巴抵着她头顶，声音沙哑，似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正要破土而出的东西，“簌簌，别考验我。”
她心里一懵，方才醒悟过来刚才玩得似乎过火了，但是她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只能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衣袖，软声道：“阿珣……”
“簌簌，尘埃落定之后，你会去哪里？”他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
虞若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之间就这么问出来，沉默了片刻，笑道：“我会去完成我的梦想，走遍山川河海，看尽人间百态。”
他的手微微颤抖，“那我呢，簌簌，在你的未来里，我在哪里？”
“你在我心底。”虞若侧脸枕着他的胸膛，“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只要我们心底有彼此，便是分离，也永远相依。”
她已经回不去那金玉华庭，做不成那金枝玉叶，可这座江山还需要他，他心中亦放不下那铁马冰河。
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都得偿所愿，而爱是彼此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