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后记:归去来
沙丘起伏连绵如女子柔软的躯体,一望无际的黄沙上偶尔点缀着几点绿意,风扬起黄沙,遮蔽炫目的烈日,荒凉的天尽头幽幽传来驼铃的声响。
除歧城沦陷五年后,终于被收复了回来。
秋珣抱着剑站在城楼之上,鬓角青丝凌乱地在风中飘摇,那如朗星般的眸子淡漠地望着那天与地的交界处。
百姓已经慢慢忘却了,这个美玉般矜贵清隽的少年郎曾经桀骜不驯的模样,漫天的黄沙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笼罩着这座饱经了战火与鲜血洗礼的边塞城池。
五年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轻狂的少年,精雕细琢的容色被这大漠的黄沙磨去尖锐的阴柔,更加清瘦的轮廓上,那往日纵是染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琉璃眸子收敛起光彩,化作幽深而孤寂的寒潭,冷漠地映着这人间的沧海桑田。
这五年来,他一个人征战在外,刀尖上舔血,风沙里厮杀,威震关外,被奉为新一代的战神将军。
秋家二公子之名天下皆知,可所有人亦是心照不宣,这恐怕是日暮西山的秋氏最后的荣耀。
尤其是,在明熙长公主去世之后。
她像是一场最绚丽夺目的烟火,蓦然绽放于漆黑的夜空,惊艳了动荡不安的岁月,又如昙花一现,陨落于那异国漫天的烈火。
生也热烈,死也盛大。短短一生,却是足够令人唏嘘。
只是映在有些人眼中的这场盛大的烟火却是永不曾落幕。
在秋珣上表请求出师、发誓不收复失地永不复还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曾惊讶。桀骜不驯的少年郎脱去锦衣华服、穿上冰冷铁甲,义无反顾地转身踏入那漫漫黄沙,一去就是五年。
如今,功业已成。
在全程欢欣鼓舞的时刻,他却一个人又登上了那座城楼,清冷的眸子怔怔地望着那黄沙蔓延的天尽头。
那一日烽火与铁血的气息似乎还飘散在风里。
他低下头,望着手腕间那个安安静静沉睡着情蛊的金铃铛。
他知道她还活着,在这浩渺天地间,在那自由游荡的风里。
只是,你在哪儿?
风扬起薄薄的黄沙让清明的天地又陷入了史书纸页般的昏黄,似乎转瞬间又穿越了千百年漫长的时光。幽幽的铃铛声若隐若现,他忽然心头一滞,仿佛命运牵引一般,缓缓抬起眸子。
遥远的沙丘之上,艳丽的金红色轻纱飘荡,在昏黄的天地间浓得像化不开的胭脂。那轻纱中若隐若现如凝脂般的脚踝上,静静系着一串精致细小的金铃铛,在风中发出轻微的颤动声。
风大了起来,黄沙卷过,转眼间又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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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蓝印花布长裙的姑娘摇着船橹驶过那古老的石桥,探出那桃花般娇艳的面容,朝岸边等待的心上人含羞带怯地展颜一笑。
江南的桃花开了,随着那温软的春风,飘飘荡荡落了满街。
舞急红腰软,歌迟翠黛低。那秦楼楚馆的繁华地里,连扬起的风都带着胭脂的香气,袅袅娜娜的姑娘花团锦簇着,娇软的腰肢斜靠在栏杆上,缓缓摇着团扇向楼下的过路人投下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
却总有什么意外要撞碎这迷离春色。
砰!
楼上的窗户忽然被震碎,一个人影像是破麻袋一样被甩出屋外,紧接着一道红色身影一跃而出。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灰尘散开,一个红衣姑娘一手抓着那人的领口,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得意洋洋道:“总算让我逮着你了,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那姑娘生得明艳娇美,胜过这十里长街的灼灼桃花。骄傲而恣意的神情让漂亮的眉眼更加生动起来,绚丽地让人移不开目光,心下里仿佛流淌过江南温软的春水。
被她踩在脚下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小公子,湖蓝色的云锦在这一番打斗中变得脏污又凌乱,明显养尊处优的白皙面容此时通红一片,恶狠狠瞪着那嚣张的红衣姑娘,吼道:“月熙宁,你别以为你有月中谷撑腰,老子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围观的人一听,望向那惊艳的漂亮姑娘的眼神变得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月中谷的二小姐啊。三年前月且歌身边忽然跟着个红衣的漂亮小姑娘,人人只道是他的新欢,月且歌跟人解释说这是他不曾出世的妹妹,其实当年月中谷主的小女儿并没有早夭,不过是身体不大好所以一直养在谷中,不曾见人罢了。
不过月中谷二小姐的确是生得美貌非常,尤其是一袭红衣,明艳骄矜,美艳不可方物,惹得江湖中不少门派世家的子弟纷纷开始大病小病不断,成日里往月中谷跑。
“我说韩照,你这小身板也太弱了吧,怪不得你爹非要把你往我们谷里送。”月熙宁撇撇嘴,忽然笑容灿烂起来,“要不要本小姐亲自给你调理,保准还韩盟主一个活蹦乱跳身强体壮的少盟主,怎么样?”
韩照顿时面色一绿,清秀的面容扭曲起来,手紧紧攥成拳头,“你,你个泼妇,先把老子放开!”
“哎呀,对不起啊,我都忘了我还踩着你呢。”月熙宁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在韩照快要杀人的眼神中慢吞吞地放开他。
韩照立刻一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浑身的酸痛让他咬紧了牙关,但还是硬着头皮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他才不要在这个泼妇面前表现得更加弱呢。
月熙宁看出了他的倔强与别扭,扑哧一笑,故意拍了拍他酸痛的肩膀,惹得韩照哎呦一声捂住了肩膀,眼睛里汪着委屈的泪,要掉不掉看着更加有趣了。
她笑道:“好啦,追了你这么久,你也饿了吧,走,姐姐带你去吃点东西。”
韩照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眼珠子溜溜转着,心里盘算着怎么逃跑,却听得前方幽幽的声音,“你耐心不太好,再逃跑的话,就直接打断你的腿哦。”
他瞬间面色一白,立刻紧紧跟上月熙宁的脚步。
月熙宁出手倒是真大方,直接在江南最豪华的揽月居里包了一个天字间,上了整整一本菜谱。
韩照到底少年心性,很快就把之前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抬起眼皮子,问月熙宁道:“月熙宁,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爹送我去月中谷是为了调理经脉吧?”
“我当然不会相信了,就你这弱鸡身板,哪里还有调理的余地,直接放弃得了。”在韩照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月熙宁撩了撩落在胸口的青丝,慢悠悠道,“不过你放心,我虽然喜欢年轻的美人,但对于你这种没长开的小孩子,真的是毫无兴趣。”
韩照着实是被韩盟主保护得太好了,都十八岁了,看上去还跟个未成熟的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你知道就好,老牛吃嫩草是没有好结果的!”韩照嘴上凶巴巴的,可小表情奶奶的,根本没有说服力。
月熙宁看着他的样子,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却有几分落寞与惆怅。韩照立刻警惕地捂住胸口,“你,你这个遗憾的表情是想干什么!”
“吃你的饭,停止你那无聊的想象。”月熙宁点了点他的额头,“我不过是看着你,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那是他们的青春岁月,同样的天真烂漫,同样的轻狂恣意,鲜衣怒马纵横于十里长街,敢向天借一腔孤勇,燃烧半生热血。
她微微侧头,轻薄的天光落在她明净娇艳的容颜上,黝黑的眼眸映着江南曼丽的春色,却显出不染尘埃的清冷与孤寂。
韩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开口问道:“月熙宁,这么多人想娶你,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这样骄矜明艳又清冷孤傲的姑娘,很难想象能进入她心底的是什么样的人。
月熙宁微微一愣,接着莞尔一笑,“我啊,我要嫁给我年少时候最喜欢的那个人。”
“你有喜欢的人?”韩照一惊,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很快又被浓浓的好奇心压倒,“快说说,是怎么样一个人啊?”
他从来没有见过月熙宁露出这样的表情,温柔又淡然,仿佛天光也在此刻静止,淡淡的光晕笼着她,“他啊,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嘴巴又毒,心又黑,嚣张跋扈得不得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在街上欺负人,我下去就打了他两个耳光……”
回忆起从前那段针锋相对的时光,她笑着低下头,“他是那样骄傲热烈的人,像是太阳一眼耀眼,宁愿被中伤被误解也不愿意收敛自己的棱角,天真到冒着傻气……”
她陷入回忆的温柔又眷恋的模样让韩照心里不由得幻想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啊,在来的路上了。”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苦守前线五年,知道他发了疯一样地逼着自己,知道他有多渴望完成约定的那一天……
他也知道她在等他。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比她预计得短,却比他想象得更加漫长,更加难熬。
二十岁的月熙宁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伪装的小姑娘,她活得热烈又恣意,轻狂而散漫,浪迹于江湖之上,行侠仗义,悬壶济世,看遍这世间的风景,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那深不见底的宫闱与烟柳繁华的京城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场隔着烟尘的绮丽梦境,烟尘散去,一切就归于虚无。
她在等一个少年拨开茫茫烟尘,来娶她。
“好了,别转移话题,你说,这次逃跑又是为了什么?”月熙宁忽然似笑非笑地瞅着听八卦听得一脸兴奋的韩照。
韩照立刻垮了脸色,小声嘀咕着,“说变脸就变脸,凶死了,我要是那人我才不娶你……”
“嗯,你说什么?”月熙宁笑得极为和善。
韩照立刻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说……”
楼下忽然换来一阵惊呼,两人立刻站起身子向下看去,只见一匹马受了惊正在横冲直撞,带着的马车车轮眼看着就要被冲散了架,月熙宁立刻面色严峻起来,朝韩照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动。”
说着不等韩照说话,就一撑窗户跳了下去,正好落在那受惊的马儿身上,她夹紧马腹,紧攥缰绳,马儿越加癫狂起来,眼看着就要把她摔下去,她狠狠一章拍在马儿头上。
马轰然倒地,直接……晕了过去。
韩照看得目瞪口呆,背后一冷,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
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漂亮的红衣姑娘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落下,满脸无所谓地拍了拍手。
月中谷二小姐,真是彪悍啊……
那些原本觊觎月二小姐美色的江湖子弟顿时心肝儿都抖了抖。
一个脊背挺直、器宇不凡的蓝衣男子忽然拨开人群,急匆匆过来,见到地上的马一惊,又听得身边的人群议论,看向月熙宁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却还是抱拳有力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车里的是我家公子,我们到姑苏的时候公子身染风寒,我去给公子抓药,这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马儿怎么受了惊。姑娘仗义相助,我替公子谢姑娘大恩。”
“身染风寒?”月熙宁想了想,“也是,春寒料峭的,若是不注意的确容易感染风寒。这样吧,相逢就是缘,我就送佛送到西,再帮你家公子看一看风寒好了。”
黑衣男子从旁人的话语中知道眼前这位是月中谷二小姐,立刻恭敬道:“那就……麻烦月姑娘了。”
月熙宁摆摆手,往马车方向走去,心里嘀咕着,这一番惊动也不知道车里的人怎么样了,不会摔晕了吧。
她漫不经心地掀开车帘子,动作却顿住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大抵是身染风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苍白,低垂的熟悉眉眼褪去了少年的天真瑰丽,显出几分风沙磨砺出的坚毅与孤冷,幽深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缓缓抬起手伸向她。
月熙宁看着伸到她面前的那只手,忽然冷不防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故意碰瓷我的?”
那人倒也实诚,含笑点了点头,月熙宁扑哧一笑,那些忧伤与惆怅忽然烟消云散,她握住那只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背,豪迈道:“放心,美人儿,小爷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黑衣男子有些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走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听得那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小爷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病歪歪的时候,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