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的青鸟030
因为景麒在愤怒、喜悦或惊慌失措时,常常表现得那么僵,用祥琼的话来说,就是过于复杂微妙的人类情绪会让他言行失调,和人形脱节,所以气咻咻而又急匆匆奔向左内阁的阳子,并没有想到他的后续反应会那么激烈。
迟到的两人失去了各自的午休时间,不得不在例会后直接上朝。阳子好不容易才挨到晚上,正盼着回家找他继续吵,不吵出个究竟来,决不善罢甘休——是的,翻脸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决裂,吵架当然更是为了沟通。然而她一进门,就看到仙蕙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
并不是任何过错,他都会谅解她,帮助她,支持她。
她终于明白了。
他也有底线。
虽然这一回,她还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也未必认定她有错。闪烁其词继而恼羞成怒,分明都是心虚之举。
但纠结谁是谁非已毫无意义,一触及底线,就一切都完了。
她只是不甘心,多年的夫妻,多日的如胶似漆,为什么那个死人依然是他的底线……
她既没有禁止他怀念,也没有和死人争风吃醋的意图,为什么那个死人的事情,他就是不能容忍她参与!她明明可以展现出得体的风度,明明可以……
“阳子,还是先把台辅请回来吧。”
“就算他来哀求我原谅,原不原谅,我还要看心情!要我去找他赔罪?他休想!”
“阳子……”
“都是他不好都是他不好都是他不好!”
深受委屈的阳子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谁让眼前的仙蕙是她最信赖最亲近的内务官呢。
“好好,都是他不好……”
仙蕙安抚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之前,眼睁睁看着宰辅以雷霆之势把衣物箱笼搬运一空、宣布回仁重殿定居的时候,燕寝的全体女官都认为他俩是彻底决裂了。但现在看起来,女王的烦恼无非是恋爱中的女性常见的烦恼,而宰辅的近侍和友人想必也会好言相劝。
遗憾的是,冰释前嫌按说指日可待,但夏去冬来,直到正月,云上云下都在贺新春,景麒却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相。政务之外,他不和人(包括阳子)多说一句话,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青帐内发生的纠葛,有心人自然是揪住了当值的内务官盘问过无数次。景麒这边既然无从着手,去阳子那里刺探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但除了起因涉及先王之外,得不到其它有效信息。
因此元宵节的清晨,景麒一出浴,就发现青辛不请自来,大剌剌地坐在卧房外间的床榻上。
窗明几净采光通风都上佳的卧房,一时间,充斥着男人晨练后的汗味儿。
“出去。”
景麒没心情和他废话。
“……主上开罪了您,下官又何罪之有?”
“您擅闯至此,是以下犯上之罪。”
“……需要和您单独谈谈。”
“出去。”
“……必须和您单独谈谈。”
青辛闻声而起,但不是出门,而是动手撵小厮出门。
——男孩子当然不像小姑娘那样细心妥贴、擅长照顾人,但前朝的惨剧让景麒引以为鉴,因此沐浴更衣起夜向来严禁女性插手。如果不是心存笼络之意,仙蕙那次接近青帐也会被他厉声喝止。只叹仙蕙再受阳子宠信,对王与麒麟的鸿沟又有何用——
“我会迟到。”
他淡淡地向青辛指出事实。
“那么,请容下官侍候您更衣。”
和花草共置的衣物鞋袜虽已备妥,但即便景麒放弃早餐,青辛也得长话短说。
“好,说吧。”
景麒径自挽起金发,用玉簪粗粗一插。
金玉相交辉映的景象,不过是内务官眼前的日常风景线,但青辛这样的朝廷重臣通常止步于广德殿,骤然见到,难免吃惊不小。
头发的实质是鬃毛,所以麒麟拥有披头散发的特权,然而考虑到景麒近十年来就没怎么变过身,这种便于更衣的行为,其实也不足为奇。
“下官专程赶来谴责您……失职。”
差点跑题去关心鬃毛的青辛,忍住了好奇心,道明来意。
“不了解状况就专程赶来大言不惭地谴责我吗?”
“那么,请问是什么状况?”
“……”
天青色的浴袍褪了下去,景麒低下头,若有所视,若有所思。
“请问……是什么状况?”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光润如玉的后背,那上面有一块丑陋刀疤。
据说宝重从他前胸刺入,又从后背穿出,那么胸口的残迹一定更加鲜明更加触目惊心吧。青辛没想到,原来疤痕至今未消;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端立在他身前,背部的脊梁骨就一节一节清晰地浮了出来。他是麒麟,不进食都不会死,怎么会瘦成这样?怎样才会瘦成这样?青辛简直不敢想象他的兽形会是什么样。
“嗯,不便说。”
“只怕您今天是非说不可了。”
“嗯?”
“您的缄默已然动摇国本,明白吗?”
“……明白。”
“莫怪青辛鲁莽!您若是不从……青辛就抓几个姑娘小厮进来暴打。”
“……在您看来,麒麟是什么?”
“下官以行凶要挟仁兽也是迫不得已。”
青辛脸一红。
“您的答案是仁,仅此而已?”
景麒认真地问。
“哎?哦,唔……”
这么说起来,景麒确实属于说话不会拐弯的类型,询问什么,想必就是真心相询,不会有什么反讽之类的意图。是他多心了。
“唉,我的近侍又何其无辜……不过,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悉听尊便。”
“老实说,不让您见见血,您放话再狠青辛也不信。”
“兹事体大,不便妄说……我倒是很乐意提醒您,您已错失先机,陷入了使令的包围圈……”
“……”
也许青辛应该感谢他剥夺了他行凶动粗的机会。
也许这就叫拯救——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朱槿的善恶论。
“阳子知道麒麟是什么。”
景麒认真地说。
“麒麟是什么?”
一头雾水的青辛下意识地重复着问题。
“……不便说。”
原来如此。
原来景麒的提问就是回答。
兹事体大,不便妄说,于是他用一个问题,回答了青辛的问题。
麒麟是什么?这个问题,恐怕连小孩子都能答得头头是道吧。所以这个问题对青辛来说,难就难在到处都是正确答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