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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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断魂峰有断魂关

时,大越皇朝覆没,天下三分——西秦、北燕、东鲁。西秦以西为万里黄沙大漠,从无人涉足;北燕向北是冰霜银狼之领地,哈气成冰的所在;东鲁往东则是那渺渺无尽之东海,海中凶兽成群,血腥噬人。

此三国南面同临大洪荒之野,内有妖兽啸聚的连绵龙山,又有毒障沼气遍布之云上古泽。龙山与云上泽皆盛产奇花异草、珍稀药材,妖兽纵横来去,既是天下人向往之宝地,亦为绞杀性命的修罗杀场。

今,天下初定三十年,三国仍为边境争夺不休,时有战事。现在西秦方历两朝,如今在位的宏武帝,乃后世所称之成祖。此番御驾亲征,欲从北燕手中夺取断魂关。如今,西秦已投入超过十五万兵马,与守关的五千北燕军鏖战十余日,却仍望关兴叹。若再无寸进,待北燕援军赶到,西秦军便当真要掩面惭退了。

断魂关之险峻难攻,真个欲令人断魂,此关落成,才经历了两次夺关之战。第一次在三十二年前,大越朝最后一支军队于此关驻扎,只有四千人马。当北燕军最终将银狼旗插上关,已经被绞去了十万大好男儿的性命。

这处断魂山脉,每到阴霾冷雨之天,便是在数里之外,也似能听闻厮杀呼号之声,而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中人欲呕。及至冬夜,更是时有鬼哭狼嚎声音,凄惨哀绝之极,似乎那十万燕军的英魂,还在不甘咆哮。

整座雄关依断魂峰山势而建,是大越机关大宗匠赵天工呕心沥血十年有余的绝世之作。整座断魂峰几被其挖空,不仅将山表层的陡峭、险峻利用得淋漓尽致,更是附设有无数机关设置。与其说是关隘,还不如称其为一座不会移动的机关堡垒。

世人皆知,赵天工惊才绝艳,不仅精通建造之术,更是机关奇门大家,曾被大越著名的天机阁礼聘任大供奉之职。断魂关落成之日,赵天工耗尽心力,竟然大笑吐血而亡,一代大宗匠就此殒落。可惜的是,他为人孤僻,就连个亲近弟子也没有,人一死,断魂关的图纸日志尽皆不知下落,到如今,竟成了一桩谜案。

赵天工之后无人再懂断魂关,这也是当初十万燕军拿下断魂关的原因所在,据说,当年遍布断魂关内外的机关设置连四分之一也未能发挥作用。

后世凡有数的机关大家,只要有机会赴断魂关的,无不对这座雄关神鬼莫测的设计佩服地五体投地,恨不能身逢那世,跟在赵大宗匠身旁偷师一二。当今北燕皇室机关大匠断言,虽然北燕投入巨大人力财力研究断魂关三十余年,可只怕现今断魂关能够利用的机关,仍不到其三分之一。

雄关三面围成堡垒,唯有东面一无所设,只因那如刀削斧劈一般的断肠崖,壁立千仞,为整座断魂峰的最高点。其崖壁光滑平整如镜面冰盘,毫无落脚攀附之所。

最奇特的是,整座断魂峰,单单这面崖壁不知为何种天材地宝造化生成,便是当年大越回春门的门主大宗师林峻,手持神兵碧霄剑,以回春剑法全力一击,也不曾在崖面留下任何痕迹。断肠崖对面虽另有一峰可供攀登,双峰之间却远达数百丈,横亘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沟壑,就连林门主都望而兴叹。

怪不得赵天工曾放豪言,就算是大宗师,也休想攀上此崖!林峻可证之。

天下已无大宗师。三十一年前,锦绣书院山长越春秋与秦山派掌门田真人不约而同暴毙身亡。三个月后,大越帝都锦绣城的回春门便被北燕银狼军踏平,门主林峻与真阳宗宗主齐景深同归于尽,这世上的顶尖武者便只有九品上之流。

九品上自然上不得断肠崖。断魂关内那五千守军,根本不用亲身杀敌,只需要将各处机关开启,而后坐在关内喝茶聊天等来敌扔下袍泽尸体,痛哭败退便成了。

守军除了维持断魂关内的纪律,约束关内百姓之外,最大的作用便是检测修护断魂关各处机关窍要,务必保证可以使用的机关减损得不要太厉害。这里,长年有一位北燕皇室机关大匠坐镇,现如今的这位还是皇室宗亲——慕容浔。

他今年四十许人,身量高大魁梧,是北燕人常见的粗朗性子。只是粗人若十分精细起来,也不比那些精明人差。一双蒲扇也似的大巴掌,十根粗手指,一样能够灵巧地将机关中最精密的部件修理妥当。

“行啦!”慕容浔拍拍手,站起身,晃了晃脖子,僵硬多时的颈子发出咯啦咯啦的渗人声音。他张望四周,笑骂,“小九那臭小子,又跑哪儿去了,半点耐烦也没有。”

身旁侍立的徒弟雷霍笑道:“师父,九公子年幼人儿,哪里经得住这三四个时辰的琐碎事?早就跑出去耍了。”又皱了皱眉,担忧道,“师父,咱们还是把九公子送回京去吧,眼看便要落雪,冻坏了可咋整?皇上和三太子那里不好交待。”

慕容浔无奈地一摊手:“我可说不动那小祖宗。你要行,你去?”对徒弟促狭地挤挤眼。

雷霍的脸一下刷白,连连摇手:“还是算了。九公子爱耍便多耍几日,左右西秦军便要败退,等落了雪,咱带他雪地里打猎去。”

慕容浔与徒弟心有戚戚,那九公子虽顽劣不堪,偏聪慧过人,最得皇帝青眼。北燕朝中甚至有传言,就为了让这孩子以后能继承大宝,皇帝只怕会传位给三太子。不管风言从何处起,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如今北燕第三代的皇室子弟中,这位九公子在今上心里若说排第二,只怕无人能排第一。

慕容浔赶紧打发人去寻九公子,来报的人说他正在街上玩微服私访。师徒俩失笑,也不去管他,反正他身边有九品强者护着,谁能伤得了?

所谓天算不如人算。这九公子还真就受了伤,说是被个小乞丐拿沙土迷了眼,看不清路面,一下摔倒在地碰着了额角,肿起偌大的包。

师徒俩大惊,不敢怠慢,紧赶慢赶,来到九公子的下榻之地,见怒火高炽的九公子正别扭着不让人包扎脑袋。一旁地上还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小泥猴儿,深深低着头。听动静,似乎在抽噎。

“滚开,这点小伤也要包扎,本公子没那么怂!”九公子现今十岁,看身架却当得普通百姓家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方面,北燕人本就身量高大,再者,他自幼得名师指点,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四品的修为,彪悍的身形看上去的确比较成熟,只是行事还带着三分稚气,否则也不会玩这微服私访的游戏。

这边厢把侍女给推开,那儿又冲上去对着泥猴儿就是窝心一脚,把泥猴儿给踹得仰面跌倒,哇一声吐出口鲜血。九公子小脸儿通红,大声吼道:“快点招!那个跑了的臭小子藏哪儿了?为什么找不到?”

慕容浔这才看清了地上的泥猴儿,虽然满面污垢,可这貌约八、九的孩子其眉目却颇为可喜,留着童子头,应是个男娃。

泥猴儿一擦嘴边血,弹跳起来,身手竟很是灵活,小胸脯一挺,同样对九公子大叫道:“有种你就杀了我!出卖朋友的事儿,我木岚干不出来!”

九公子气得脸通红,却突然大声笑起来:“朋友?你那也叫朋友,出了事儿,把你一扔,自个儿跑了,这也叫朋友?”

木岚却无所谓地说:“这是我和阿囡的事,与你无关!”

“阿囡?原来是个女娃,怪不得!”九公子的怒气瞬间冰雪融解,眯起眼打量木岚,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我说小子,你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女人了?哈!”

慕容浔在一旁,终于笑出声。一个毛孩子嘲笑另一个毛孩子,这事儿自然透着可乐。却不料,笑声不仅惹怒了九公子,就连那自称木岚的小子都对他怒目而视。

突然,他觉着两个小家伙,虽然穿着打扮有如云泥,身份更是天差地别,此时此刻却给他一种很诡异的相似之感。

九公子瞪了慕容浔一眼,仍对那木岚道:“算了,你不说就罢。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小屁孩计较。你是个好汉子,本公子很欣赏你,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着本公子?”

木岚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迟迟疑疑问:“你真的不去抓阿囡了?”

“本公子堂堂大好男儿,怎么会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你放心!”九公子也不嫌木岚身上脏,很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等你们以后想成亲了,本公子还会很大方地送一份厚礼!怎么样?”

木岚开心地笑起来,又问:“我能不能送吃的给阿囡?”

九公子乐了:“当然可以。不如……你把她找来,你给我当侍卫,她做我的丫头,包你们两个每天都吃得饱,再也不用当街抢人家手里的吃食!”

慕容浔脑门上冒了汗,小狐狸总算露出了摇得欢实的狐狸尾巴,三言两语,这木岚倒还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朋友给领到九公子面前来。

果真,那木岚喜孜孜地点头答应了,甚至亲自领着人去找阿囡,人走以后,九公子得意地大声笑起来。

可惜,找了一圈,木岚哭丧着脸回来,泪珠子直在眼眶里转圈圈,原来,那叫做阿囡的小丫头当真是不见了!

九公子孩子心性,过了一会,便把这事给抛到九宵云外。木岚被领下去洗涮干净,且换了身新衣裳,当真是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娃娃。

九公子与他在一处疯玩了一日,越来越感觉这个木岚不同于别的孩子,不仅不怕他,还敢放开胆子与他撕掳。九公子欣喜不已,木岚留下当他的侍卫一事便坐实了。

阿囡……望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各色吃食,木岚不禁愁肠百结,生怕那臭丫头饿极了会啃自己的脚巴掌。

第二章山里有个小姑娘叫阿囡

钻……快钻!

阿囡埋头钻进一个小小的洞口,回身,小手一拨拉,那洞口无声无息地被一块木板给挡住。木板另一面,是一处破旧的墙壁,任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墙壁居然会是一块改了装的活动木板。

她把心里的愧疚抛在脑后。虽然觉得很对不起木头这个认识不过半天、却有一口吃的就要分自己一大半的小伙伴,但是,阿囡要保住小命,只有扔下他,自己逃跑!

阿囡呀,你要记住!在你没有成亲生下娃娃之前,你一定不能死!无论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哪怕去偷去抢去骗,你也要活下去,直到你生下娃娃,把爷爷教给你背的东西再教给你的娃娃为止!

可是爷爷哇,阿囡活得好辛苦好累唷!阿囡已经饿了好几顿了,你不要怪阿囡没听话,从密道里偷偷跑进断魂关去找吃食。外面打仗呢,山里连兔子都被吓跑啦,眼看就要入冬了,阿囡还穿着夏衣。爷爷,阿囡只怕挨不过这个冬天啦!

想到这里,阿囡悲从中来,不禁抽噎。她沿着地下这洞口一直钻,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堵墙为止。随随便便掀起右前方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砖头,她在空出的小洞中摸索了一小会,便隐有机括声轻响。这堵墙左右一分,恰好够一个人侧身挤进去。

阿囡扭头望了一眼身后,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还温热的白面馒头,又破啼为笑,心里也感到了几分暖意。

——木头哥哥,你不要怪阿囡没义气,你要是死了,等阿囡也做了鬼,任你打任你骂就是。

从阿囡跳入一处废井内开始,她经过总计一百二十九处机关,其中若引发便足以致命的地方六十五处,可这小丫头却连根毛也没伤着地安然通过,全靠她那几乎是下意识地戳戳点点。若是哪位机关大匠知道此事,定将自己的眼珠子吓得砸自己脚背上不可!

更可怕的是,这小丫头且行且随手按动机关,居然一路从断魂峰顶端的断魂关内一直向下钻了出来。待她从一个树洞中探出脑袋,警惕地四下张望时,竟然已经来到了关外足有两里远的地方,这个方向通往断肠崖。

已是深夜,无月无星,冷风刮骨。阿囡立时打了个大喷嚏,寂静黑夜中,这声音格外突兀响亮。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重又踏着磕磕碰碰的石头梯子,从树洞里一直向下,钻回相对暖和些的地道里面,准备对付一宿,天亮了再回家。

小阿囡可不知道,就在距她不过十来丈的地方,有一支夜行的百人队伍正在潜行。她这喷嚏一响,虽隔着远,已经变得若有若无,但还是将这支队伍吓得尽数伏在秋草之中,半日不敢动弹。

半响,为首之人才极缓极慢地站直身体,双眼炯亮异常,于黑夜中闪烁着寒光。耳朵动了几动,除了鬼哭狼嚎一般的凄厉风声,间或两三声兽吼,他再也听不见其它诡异声响。

肃立许久,为首之人方轻轻冷声发问:“我闻声从后面传来,是谁?”阿囡早已钻入了地底,再加上身旁呼吸声音不绝于耳,这位九品上的强者愣以为是自己人犯下了错。

过了片刻,有人期期艾艾回答道:“禀赵大监,是我。”却是队末一人,还兀自掩着鼻子,又闷闷地打了个小喷嚏。

被称作赵大监的为首之人极不满地冷哼了一声:“方由,你回去,此行不必再跟!”恼怒中,赵大监又有些遗憾,这方由是此行众人里实力最出众的几人之一,来之前就有人说他身体有些不适,这小子却拼了命地争取机会,没想到还是得回头。

方由急眼了,慌忙道:“赵大监,我忍得住,忍得住!”

“此行有皇长孙殿下同行,不能有任何闪失,你且回去!”赵大监哑声再喝,此话一出,那人无可奈何,极不甘地跺了跺脚,慢慢后退离开。

等确定方由已经离得远了,赵大监令队伍再度前行,又叮嘱身旁一名少年:“殿下,请您务必跟紧老奴。”

偷摸溜到这支特别行动队中的皇长孙殿下虽然“唔”了一声以示答应,可瞥见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中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赵大监的神色变幻了几番,终是不再多言。又拎过一人,淡声相问:“你所说之处,到底还有多远?”

此人一看便知与百人队伍绝不同属,虽也一身黑衣,却没有其余人一望便知的铁血精悍味道。这人骨碌碌转乱的眼睛黑少白多,尖嘴猴腮的面相中带着油滑。他对赵大监谄媚一笑道:“大人休恼,那条小路就在前面,最多还有里许路便到了。”

“若当真如你所说,能攀至断肠崖斜侧,皇上……和皇长孙殿下都重重有赏!若你敢哄骗于我,哼哼,立取你的狗头!”赵大监森然喝道。

这人被九品上强者的凛然气势吓得直缩脖子,手脚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被皇长孙公子晔一把提溜起,往地上立了几立,方才站稳。

赵大监不禁皱了皱眉。他对此行一直持反对态度,认为这猎人所说不可轻信。观其人言行,便知此人是那贪生怕死、胆小无能之辈,怎么可能知道这样一条虽隐蔽却绝对满是凶险的偏僻小路?

可是,西秦军已在断魂关折去了五万余人马,实力已去三分之一,眼看就要入冬,攻夺之战将更加艰难。将士们疲乏冷倦,最主要的是被这座无从下口的雄关生生磨去了五分锐气。宏武帝急得嘴角起了好几个大泡,这才决定冒险一试。若成了,自然是好;不成……西秦军将果断回撤。

再无多话,队伍闷头赶路,很快便消失在这片足有半人高的秋草丛中。

过了半个时辰,突又有一人鬼鬼祟祟从此地经过,一手紧紧捂住鼻子,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谁人。

时已近冬,秋夜凄清,有一丝半点儿声响都似能传得极远。匿在树洞之下地道里的小阿囡两手紧紧抱着剩下的大半拉白面馒头睡得正香。也不知这地道是何人所建,虽处在地下,却一点儿也不气闷,空气反倒清新得很。睡梦里蓦然听得几声尖锐之极的呼号,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响亮地咂了咂嘴巴。

可惜她的香甜美梦注定被打扰,耳旁似乎有说话声音若隐若现,阿囡倏地惊醒,张惶地瞪大眼睛,确定自己还在地道之中后才稍稍放心。她吓得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过了好一会,阿囡才壮起胆子从地道中爬到树洞里,也不敢往上爬出去探头看看,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到厚厚的树皮上,试图听到一点儿什么。

听了半响,却是两个人在又急又慌地说话,一个让另一个先走,自己断后;另一个却让那个赶紧回去报信,赵大监生死不明,队伍几乎全军覆没。

阿囡听得这两个人喘得极凶,她虽然只是个八岁的娃儿,却也知道他们定是受了不轻的伤。撇了撇嘴,轻轻滑回地道里面,她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居然再度沉沉睡去。

哼,打仗打仗,要不是打仗,我怎么会饿到冒着奇险钻进断魂关里面去?还好还好,平安地出来了,还弄到了三天的口粮。阿囡心满意足地摸了摸怀里的白面馒头,爱惜地搂得铁紧铁紧。

这一觉真是美满美味无比,梦中的小阿囡偎在爷爷怀里,一面听老人家叨叨,一面香甜地舔着一只烤红薯。

醒来后,瞅着白面馒头,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地用口水濡湿,而后慢慢咀嚼,闭上眼体会这醇香味道,依依不舍地咽入喉中以后,还要反复回味许久,这才又咬下一小口。

活着,努力地活着!

吃了点东西,腹中灼热的饥饿感却越发强烈了,阿囡咽了好几口唾沫,还是毅然把馒头塞回怀里,珍而重之地拍了拍。她决定回家,寻思着多多割一点儿厚树皮,做件树皮大衣,实在是冷啊。

爬出地道,小心地踩着石块阶梯往上爬,每爬几步,她就停下来歇一歇。终于到了洞口,她先仔细地聆听了一番动静,待这口气喘匀了,才扒开紧紧密密覆着树洞的枝叶,钻出洞,像只山猴一般灵活迅捷地哧溜溜滑下树。

再抬头一看,这棵大树高大魁梧得很,看那需十几人合抱才能围拢的粗壮树干,这棵树只怕几百岁不止。

阿囡呆呆站了一会儿,想起在断魂关中的遭遇,心亦有余悸。再不敢多留,撒脚丫小跑起来。

小丫头显然对此地地形极为熟悉,不见任何犹疑地穿行在山林中。路上,喝了两捧清泠泠的溪水,对着水面洗了洗脸,理了理枯黄发丝挽成的丫髻。水中,这个满脸灵动的小姑娘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儿……如果她不对着水中看得着逮不到的游鱼流口水的话,她能更可爱。

又采了十几枚山果儿,用单薄布衣兜住,小阿囡对自己的收获显然很满意。家那儿有一眼山泉,虽然泉里的鱼少且极精难捕捉,不过只要有耐心,也许在自己把这些吃食耗光之前能逮到几条?

阿囡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度过这个难挨的冬天。要储存食物,要剥树皮制衣,要想办法捕鱼,一切都只为了活下去!

第三章一曲谣

“长相思,锦绣黯。

卸簪散发嘲秋霜,重裘不堪五更寒。

浮云心牵孤月远,梦里方将心事白。

云月似近隔重天。

仰视清辉之皎皎,俯听绿水之泠泠。

碧落黄泉千万里,单形只影苦孑然。

长相思,锦绣可安?”

这歌声飘飘渺渺,似远在天边,又像于耳边轻吟。赵奚强撑着睁开眼,努力竖起耳朵,分辨这曲歌谣的内容。听着听着,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忽然从那双因重伤而黯然无神的双目中缓缓流下两行掺着血丝的泪水。

锦绣啊锦绣!魂牵梦绕的锦绣皇城,它曾经是这片大地唯一的伟大之城,它巍然屹立在大越皇朝的东方,它光芒万丈!它是所有大越遗族永远也不能忘怀的梦幻之都!

这歌谣是正宗之极的京城锦绣音。因音色优美,且唱起歌谣来腔调特别动听,当年在大越朝,能说一口正宗的锦绣音,是件倍儿有面子的事情。甚至,凡大越士族,不会说锦绣音者,不得入仕!

可是如今,大越已经亡国三十载。北燕银狼军铁爪踩入繁华丰饶的锦绣城之时,宁死不降、死于战火之中的民众十去其七,其余大都流离异乡,忍辱含垢活下来的只有区区几万人。

曾经喧闹吵嚷的锦绣城,一夜间苍白失音。北燕军整整大抢了一个月,最后留了一座荒凉之都给东鲁。而这东鲁的孟氏皇族,乃是当年大越朝的外戚自成势力,因与大越皇室有刻骨之恨,立国后竟然下令所有锦绣城的居民都不得再说锦绣音,改说东鲁孟氏祖籍之地的腔调。

西秦、北燕虽未曾如东鲁一般明示,但这两国之地会说锦绣音的人本就极少,且若发现有人口吐锦绣音,如狼似虎的兵士便会冒出来,将这人请进狱中喝一杯思乡之茶,聊慰一番怀念故国之意。

因而现在,正宗的锦绣音越来越少人会说、敢说。赵奚猛然一听得此音此调,恍惚之间竟以为自己仍是锦绣皇城大安宫中正在受训的小小少年,而非如今西秦宫室里赫赫威名的元英殿大监。

一时,鲜血与眼泪一同流满面颊。这饱受亡国之痛,忍辱偷生、费尽心机潜伏于西秦宫廷内图谋大事的亡越死士,此时哽咽地像个小孩子。

男儿轻易不弹泪,唯有伤痛至极处。何时,才能将“赵”字改作那“越”字?何时,才能回到魂牵梦萦的锦绣皇城?

便是受到致命重伤,赵奚那也是九品上的至强者,因而,一个悉悉簌簌的细微声音没有躲过他的耳朵。他缓缓移转头,红色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竟是个孩子!

赵奚大奇,他被一位九品强者偷袭,虽然同样重创了那位强者,自己却也失足坠下断肠崖。他只能勉强护住要害心脉,浑身骨骼断裂无数,双腿也俱断,因他与那九品强者对了一掌,两只手都被对头的真阳真气灼得焦黑枯干。好歹没有立即殒命,却也是奄奄一息,他已然耗尽所有心力,几度晕厥过去。此时,被这越谣从昏沉中唤醒,他发现有人居于崖下已然惊异不已,更没料到,这人竟是一名小小孩童。

眨了眨眼,将涌入眼中的血泪尽数逐出,赵奚定睛一看,距自己远远地站着个满眼满脸警惕之色的女娃,看年岁瞧身量,只怕就是五、六岁。如此稚龄的小娃儿,怎么可能独自在崖下生存?

赵奚刚要唤那娃儿,却见她似受惊的小兔儿一般缩到岸边一块青石后面,只露出两只黑碌碌的大眼睛瞅着自己。

也许有救了。赵奚心中立时火热,想也不想便对那娃儿说:“孩子……你家可有大人在?”这话,他说的却是那锦绣音,说罢,重重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虚软了几分,他期翼地望过去。

却见那孩子满脸的茫然,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赵奚心中一沉,又用锦绣音重复了一遍,这次多耗元气,他话还未说完,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地近似于无。

再苏醒过来,赵奚哭笑不得。想自己堂堂九品上的强者,境界无限接近于大宗师,今日却狼狈至斯,不仅重伤几死,连拿怀中丹药的力气都没有,还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都源于伤了自己的那人乃是真阳宗中人,一手凤凰九幻掌出神入化,火烈的真阳真气正是自己所习寒冥功的克星。如今体内还有一丝真阳真气持续破坏着经脉,短时间内,自己的伤势都不会有太大的起色,必须尽快服下疗伤丹药。

想及此,赵奚大恨,领路那贼眉鼠眼的猎人定是奸细无疑,否则北燕军怎么恰恰好有一位真阳宗的九品强者驻守在断肠崖之上!等发现落入伏击,再找这奸细,居然已杳然无踪影。

看真阳宗那九品强者的年岁,若所料不差,定是如今真阳宗宗主一焱真人以下三君子中排名最末、同时年纪也最轻的炽阳君,除了他,真阳宗不可能有人在三十出头便拥有如此哧人功力。

要不是自己的九品境界高于他,只怕那一下偷袭便能要了自己的性命!赵奚转念想到偷偷跟来的皇长孙公子晔,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当然要摆出架势,不得不提住他往后方抛掷,不过,那力道却有蹊跷在内,也不知那小子是否当真有命逃回军营。

强压下这番胡思乱想,赵奚转动眼珠四下打量,自己仍躺倒在乱石枯木之中,并没有被挪到别处,只是断手断脚被几股似树皮制成的粗绳给牢牢捆住。他心道,绑得如此松垮,不像大人的手笔,莫非竟是这小娃儿干的?她只是缚住自己,并未趁自己晕厥时要了自己性命,也许有所图?

如此便好。确认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赵奚干脆放松身体,闭目默运寒冥功,试图化解掉体内那丝真阳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他面上一丝笑意一掠而过。只因那个躲躲藏藏的女娃娃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自己。

这孩子倒是机警,居然拿一根长草试自己的鼻息。赵奚因那越谣的缘故,瞧着这女娃儿分外可亲,突然心中蓦生悲凉,他这一生却是无法有自己的子嗣了。

“娃娃,方才那歌儿可是你唱的?”赵奚想了想,用此地山民惯常用的语言相问。他只不过学得皮毛,故而语调怪异,令那娃娃蹙起一双细眉,努力分辨了许久,不过倒不似方才仿佛全然不懂的模样。

“你听错了罢,我没唱歌儿。”女娃细声细气反驳。赵奚听出这孩子语气中的心虚与惊慌,却不点破。他是何许人,这孩子一开口,便可以确认方才那唱歌的人儿必定就是她。

“放开我吧,我不是坏人,别怕。”赵奚运劲挣了一挣,发现这树皮绳居然出奇的坚韧,伤重虚弱之下,不仅没挣开,且竟有越挣越紧实之势,赶紧放弃挣扎。

“骗人!我爷爷说过,死人都能害人呢。”没成想,这女娃儿居然说出如此警觉之语,赵奚一呆。

默了片刻,他才又柔声劝哄这孩子:“娃儿,且寻你家大人来,我与他们分说。”

“好的呀!你等着。”女娃这次倒爽快地应了,转身跑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赵奚的眼帘之中。

赵奚瞧着她身影越来越远,不知为何,感到有些不对劲。但是他恢复自身伤势要紧,当下也没有多想,重又运功疗伤。

这一等,便是一天一夜,到晚上还下了滂沱大雨,冰冷刺骨的寒秋雨水浇在赵奚的伤口处,令他痛苦难当。等转过天,淅沥绵雨中,他最终没能等来小女娃的家人,只有一个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小猎刀、虎视眈眈盼着他快点死翘翘的小家伙。

此时的赵奚,没有食物裹腹,便没有精力运功,早就被迫中止运功转而保存体力。他虽武近大宗师,可受了如此重伤,又没有急需的食物提供能量,冷风寒雨亦欺凌,一天下来,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瞥见朦胧小身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赵奚郁郁一叹,这孩子终是不相信自己,怎么不见她的家人呢?他的瞳孔渐渐放大,喉中一声低低呢喃——雕栏玉砌锦绣城,残山剩水尽付谁?

却正是这呢喃之语救了他的命!那女娃儿耳朵极灵光,捕捉到了他这一丝如呓语一般的细微声响。惊呼一声,糟糕,扔掉手里拿来试探赵奚鼻息的长草,她从大青石后头扑了出来,瞪着赵奚青白的脸,急得团团乱转。

阿囡,要死了,要死了!这下可坏啦,居然……居然碰到一个会说这句话儿的人!爷爷曾经告诉过自己,会说这句词儿的人就得注意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当然,实在帮不了那就罢了。可是,眼面前这应该救助的人,却被自己生生磨死了!

阿囡赶紧手忙脚乱地拿猎刀割断那树皮绳。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吃力地抬起赵奚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个山果子,在小嘴里嚼了几下,抠出来不管不顾地填进赵奚嘴里。

却不敢多喂,只喂了一个便罢。阿囡可知道,人要是饿极了,反而不能多吃。她眼巴巴地瞅着赵奚,不时拿小手在他鼻子前试探。若是探得有极轻极微的气息,她便开心地笑起来;假如试得一丁点动静也没有,她便又是害怕又是后悔,泪珠子滚滚落下,掉在赵奚脸上。

小阿囡抱着赵奚脑袋的小手酸痛得要命,被他枕着的腿更是毫无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哭丧着脸刚要放弃,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赵奚又悠悠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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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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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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