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

难忘

“啊?怎么……”翟羽傻了,“一个月前……我完全没听说呀!之前不是说徐老太医告老还乡了么?”

“嗯,告老还乡不过是不做太医,可他本性还是个医痴,回到家便继续研究起药来,最后就是因为试药死的。

其实就是一个月前我离开皇宫十来天,给你说我回家探亲那次。

你别那副表情看我,那段时间你整天焦头烂额的,我也就没烦你。而且我跟老头子感情没那么好,你没看到从小我就生活在外面?”

翟羽眼睛睁的圆圆的,有些无措地说:“试药也不必自己试啊……不过……以徐太医的善良,也断不至于轻易拿人试药。这么多年,是徐老太医一直照拂着我和娘,我很感激他,也很尊敬他……”一边说着,她一边念及摸了摸自己的“喉结”,视线不自觉地遥遥望向天际,只觉眼眶酸涩难当。

夏风也点了点头:“的确,他作为一个大夫,是无错可挑的。”

“那作为一个父亲呢?”翟羽从他话里察觉到异样的情绪,“你为什么从小就出外学医,跟他学不行么?”

夏风笑了笑,“我5岁的时候,娘去世,其实娘的病最开始不重,老觉得以自己丈夫那么厉害的医术都没说什么,定没有大事。于是她一直拖着,独自一个人,没遇到好大夫,就这样直到没了回旋余地。那个时候,爹一直在钻研医学,可钻研那么多,却没救的了自己的妻子。初时是醉心医学常常出外寻药试药施诊,无暇照顾娘,直到某一天他才突然发现娘的病已经药石无效,可甚至就在娘最后咽气时,他还是不在她身边,而是跑去抢一本孤本医书。”

翟羽听完沉默了好久,才问,“那你恨他么?”

“恨?”夏风摇了摇头,“恨倒是不恨,没这般强烈,最多也就是怨吧。我理解他在医术上的执念。但我会觉得他很可笑,连家人都救不了,要那么高的医术来做什么?”

翟羽眨了眨眼:“可以救治苍生?妙手回春?”

夏风闻言,望向翟羽,微微笑了:“高超的医术除了救治苍生,最应该,还是用来保护好心里最珍贵的那个人。”说完,他向后仰倒,微眯眼睛看着顶上蓝天,如轻叹般接了一句:“这才是我学医的理由。”

“唔……这样啊……”翟羽想到他刚刚看向自己时那明朗至极的眼神,便有些不知所措。

正尴尬着,从身后却突然传来很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声的:“师父!师父!”

“完了,捣蛋鬼来了。”夏风按了按额角爆出的青筋,不情不愿地起身回过头去。

翟羽诧异地随着他回头,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这边快速跑来,穿着浅褐色的军服,没穿铠甲,更显得身姿轻盈。可待辨清来人的眉目,翟羽不由也惊得从草地上站起:“小谢!?你怎么在这里?”莫非她认识的所有熟人都商量好要来军营碰个头?

可是其他人怎么都好过身份特殊的小谢啊!她是庄楠的妹妹,要是被人知道,可怎么得了!?

“大哥哥!”

翟羽心急如焚,小谢却依旧是无忧无虑无心机的样子,猛地扑上来,亲昵地抱住她蹭了蹭,“你也在这儿啊!”但还没待翟羽多说一个字,她居然就已经转向夏风,喜滋滋地道:“师父师父,那个钱二醒了!不发热了!他醒了!”

夏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无力道:“醒了便醒了吧,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

小满眉毛哀怨地垮成八字眉,嘟囔道:“这是我医好的第一个人啊!师父你该夸夸我的。”

“夸你?”夏风眼角抽动,“他曾经被你折腾的突发高烧,呕吐不止,他还能醒过来是他命大,你还敢邀功?”

“我那是下猛药一不小心下太猛了嘛,”小谢快速地吐了吐舌,又伸出食指,“而且是第一次嘛,第二次有经验就不会了,我保证!”

眼见她豪爽拍胸,翟羽终于找到时机插话:“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谢为什么会在这里!?小谢你是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么?”

“大哥哥别急,别急,没人会知道我是谁,”小谢贼兮兮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夏风,“而且师父会保护我的!”

夏风觉得有些头疼般扶额,“我没这样保证过,而且我也觉得你该离开。”

“不管,我要在这儿,你们要是赶我,我就出现在那什么王或那什么将军面前,让他给我主持公道,看他还记不记得我。”

小谢一脸无赖样,而此番话显然夏风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此时再听一遍,只能对翟羽摊了摊手,仿佛在说“你也看到了,我没办法”。

翟羽依旧蹙眉摇了摇头,“不行,你得回去,你哥哥……怎么没想办法看住你?他不是很早之前就送你离开京城了么?”

“只要想逃跑,总有机会的嘛!”小谢先是得意说完,随后神色却又落寞下来,“反正现在庄家是不敢住了……反而这里说不定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对不对?”落寞只持续了一瞬,她就又兴高采烈起来,看着夏风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崇拜:“而且我终于有师父啦!师父师父,你快对大哥哥说你认我做徒弟了!”

夏风面现不耐,语气严肃地断掉她的话,推着她不断试图靠过来的额头将她转了个身:“快回去照顾你医好的第一个人,再看看你将要医好的第二个、第三个有什么需要。你哪里认为你很有时间在这里闲聊?”

小谢撅着嘴回头哀怨地看着夏风,“你先对大哥哥承认下嘛……”

那可怜的模样连翟羽看了都觉心软,夏风却不为所动,板着脸训她:“‘医德’两个字怎么写的,忘了?”

“讨厌!”小谢顿了顿足,看向旁边依旧满脸担忧的翟羽,便走过去抱着她轻轻晃着,“没事啦,大哥哥,师父说了,医者应视天下平等,无国界之分,何况我也不知道哥哥支持那丑八怪王爷造反是对是错,不用担心我的立场问题。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下次再找你玩!安心!”说完,小谢就三步蹦两步跳地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她在想什么,没说出口,小谢居然也全明白。

“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翟羽轻轻叹了声,看向夏风,又微笑出来,“你还是收了她当徒弟。”

夏风像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似的,既头疼又没有办法,“啊……她太缠人了。”

翟羽失笑,可想了想,又蹙起眉,摇摇头,“这里对她始终不太安全,你什么时候还是带她离开吧,反正你在哪儿她肯定会跟到哪儿的。”

“什么时候?那要看你呀。”夏风一扬唇,笑意另有所指。

“我?”翟羽不明。

“是啊,”夏风将视线转向她,问的很认真,“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走呢?”

他所有的情绪,在清澈明朗的眼里、笑容里都是一览无余,而这个问题远比方才提到“最珍贵的人”时来的直接,因为他在更直接地索要她的答覆,翟羽觉得脑袋空空,舌头打结,怔怔愣愣地,连眼珠都转不过来。静了许久,她才埋下头去,闷声说:“夏风,我这一生,或许已经毁了。”

夏风听了,表情也变得惆怅起来,片刻后,揽着她肩将她带往自己怀里,良久,才轻如叹息般道了两字:“胡说。”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固执地想要留在这里。是不甘心么?对,是不甘心。我告诉自己,短暂的失败,不等于我没了希望。毕竟还有翟珏在呢。何况他和六叔的关系不也闹翻了么?就算我没能拿到兵权,没能让他毫无翻身余地,可我还能看他败得一败涂地的样子。但我又想到,就算我留下来,或许也不能在这场厮杀里起什么好的作用了,甚至有可能被他利用,甚至……”

翟羽靠在这个轻柔又让人安心的怀抱里,诉说自己纷乱复杂的心事,几乎到了哽咽的地步,她吸了吸鼻子,又想了想,才继续说:“或许我本来就不是能成大器的人。以往还老是觉得自己争气,还怨愤四叔为什么总不赞赏我。现在看来,我果然无用。丢掉兵权,丢掉唾手可得的胜利,我虽然苦闷,却有一种卸□上重担的轻松感,那感觉就像是本来需要你将一本你不识几个字的经书抄写一百遍才能得到佛的庇佑,却突然告诉你佛其实在心中,你完全可以偷懒是一样的。可我不该有偷懒的心态呀,明明我拿到兵权,只要佯败给翟珏就一切都结束了,而不该这样等待着佛可能有的垂青……

在被绑来前,我见过一次太子,他说我心狠,不然怎能押上整个南朝的未来、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性命来做自己的赌注。其实他该是看穿了我根本无法做到,他在笑我不自量力呐。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到那个时候,即使想好了要败给翟珏,我也还想着不能让皇爷爷对我失望,对他的皇长孙失望,所以我一定要英勇地打一场注定是输的仗,我要让皇爷爷认为,虽然翟羽输了,可她是英勇地战死的!但其他士兵的性命呢?我凭什么让他们白白牺牲,为了我一个人的自由和仇恨?所以当时我才好怕的吧,既怕自己做不到,又怕自己变成那样冷漠没有人性的样子……”

夏风抬手,轻轻拍了拍她颈后,“没事了没事了,你只是比较心软,这也不是坏事。总比许多年后,淡忘了仇恨或者报复的快感,却后悔自己曾失去理智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好……”

翟羽轻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少笑意,“还不止这样的,夏风。如果是只对无辜的人的性命心软也罢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睁开眼再看到四叔,我竟然……会觉得开心?那是开心吗?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分明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深入骨髓;分明已经不惜一切,孤注一掷。但方才我问你为什么他这么笃定皇爷爷会派他出来时,你说因为皇爷爷更忌惮留他在身边,我当时居然会想到如果我真顺利领了兵,被留在京城的他会不会因为皇爷爷的这份忌惮而……于是这才发现,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死……当然,我可以自我安慰,说,我只想让他死在我的手上才算数,或是最好的折磨应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还是觉得不安……因为好像根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说完后,翟羽又低声笑了。稍稍推开夏风,抬头看着他眼睛,她轻声问他:“夏风,这样的我,就算离开又有什么意义呢?尤其是你说要带我走,我这样又蠢又傻又懦弱的人连我自己都恨透了,有什么资格担你这份心意?你带着小谢走吧,离开这里,别再陪我在这个兄弟相残的无情地方继续待下去了,你继续去过你游侠般的日子。而我,也许随着时间过去,我慢慢想清楚了,也就找到出路了。”

夏风听她说完,对着她雾蒙蒙的眼睛反而笑了出来,抬手捋了下她颊边几丝绒发,笑得清爽自在,“翅膀啊,我问你那个问题可不是让你拒绝的。你刚刚说的一切,分明都不是问题啊,我就喜欢你的心软懦弱,就喜欢你有时孩子气的天真,有时小聪明的算计。至于游侠生活,迟早都是要过的,但我总得找到一个女人陪我一起去自在游历吧,不然那不叫游侠,那叫浪子。而等到游历江湖累了后,便找个山头,占山为王,重操旧业,干我的老本行,而你傻乎乎的,正好骗去当压寨夫人,分明甚合我心意呀。”

“夏风!”翟羽先是哭笑不得,想出言争辩,夏风却没给她机会,直到听到最后,她骇笑两声急冲冲断掉他的话,“我不值得的,你上次诊脉时也看出来了……虽然我当‘男人’当久了,没至于把贞操视为生死,但……”

“但什么但?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而且你那是被逼无奈,我要是介意岂不是禽兽不如?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

“再说了,”夏风截断她的话,露出个邪恶万分的笑容,“我们做山贼的太多老光棍,就当讨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也不错呀。”

“可是夏风,我忘不掉他的!”翟羽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彻底脱离夏风的怀抱,眼睛努力转着不让已经滑落脸颊的泪水更加汹涌,声音沙哑地接了一句,“不管是爱是恨,我都忘不掉的……”

夏风眸色凝固了片刻,随后却又温和地笑出来,一如头顶和煦阳光,“那就更不用担心了,翅膀,你忘了我除了山贼还勉强算是个神医么?我能很轻松地就配出让你忘掉一切过去的药,让你重新开始。”

见她傻傻怔愣着,夏风又笑了笑,拍拍她头顶,“所以我说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既然现在你也察觉自己在这争夺中已经不是至关重要的角色,便不如离开。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你还能幸福的,翅膀。”

翟羽张口结舌,良久,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夏风说了什么,嘴唇一动,正要说话,夏风却掩住了她的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别再用什么家族仇恨绑住自己,你爹娘也不希望你牺牲自己的快乐去报仇,何况你也该明白,他们和琛王的仇怨已经不能单纯地说出谁是谁非。这样下去,哪里有尽头?再说,你问问自己,上一辈的仇恨对你来说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好了,你的侍女过来了,我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清楚。不过我说带你走也没逼你跟我在一起,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说完,夏风松开了手,看着她的眸光却依旧是醉人的温柔。翟羽陷在“可以忘掉翟琛”的震撼中,怔怔看着他带着温暖的微笑转身离去……直到小满真的上前来,提醒她:“殿下。王爷已经回营了。”

翟羽点点头,再看了眼夏风消失的方向,才提步向翟琛的营帐走去。

一路怀揣心事,慢吞吞挪回翟琛帐前,翟羽忽然止步,想起什么般看向小满,低声问了句:“四叔刚刚……”

小满明白她的问题,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他方才本就心情不好,却又看见你和徐太医……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他心情应该常年就没好过吧……翟羽本想指出小满语句中的错误,却还是觉得问问题比较重要,“就在你过来提醒我前么?”

小满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帐里却突然传出翟琛的声音,沉而低的三个字,“你进来。”

翟羽被惊得心跳一下子漏跳几拍,更本能觉得进去后不会落得个好结果。她不想进去,她现下只想逃……

不行,她要逃!

心念于眨眼间定下,她转过身就待脚底抹油,可刚迈开步子,便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便匆匆往边上一避,脚弯穴道却终究被扫中,膝盖一弯,险些往地上跪去。而没待她找到平衡,手腕就被拿捏进修长五指,死死握住,将重心不稳的她直接拽进了帐篷。

帘子刚一放下,她就被迫旋过身来,脸颊被用力捏住,迫使她抬起头,看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瞳仁。

“怎么?想逃?不假惺惺地阴奉阳违了?”

翟羽的脸被翟琛捏的极痛,眼泪几乎飙出眼眶,可又挣脱不得,心底烦躁只能模模糊糊地反驳一句:“你不是说这套对你没用了么?”

翟琛眸色依旧是让人胆颤心惊的寒冷,唇角却不温不热地上扬,“所以你便改成直接反抗?”

翟羽挤出一丝笑来:“你想多了。你又不爱我,估计我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她话音一落,见到翟琛眸色又凉了几分,便是无限懊悔。暗自决定,就算他把自己的脸捏的永久变形无法复原,她也不再多说一个字来给他的怒火添油加柴。或许是对夏风所说动了心,也或许是这段日子来她自己便已经想开,翟羽如何也不愿再回到那段故意招惹他来以身侍人的时间。

心情忐忑地观察着翟琛的反应,她甚至没骨气地想要不要来个认错,却不料翟琛反而放松了捏住她双颊的力道,只看着她略显红肿的眼眶:“哭过?怎么?看到徐夏风便对他哭诉失败和委屈了?”

脸颊不再疼痛,翟羽喘着气摇头,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否认:“我没有。”

“没有?那眼睛怎么红成这样?”翟琛低下头,贴近她,“他为什么要抱着你安慰?你是从他那里得到勇气,刚刚才敢反抗我了?”

“没有,我没有。”翟羽依旧摇头,鼻尖轻轻擦过他的,呼吸乱的不成样子。

“那你们说了什么?”翟琛声音又低又哑,难得的轻柔,像是诱哄。

翟羽脑子一片混乱,只觉怎么也解释不了自己的哭泣和夏风的拥抱,其实翟琛说中了,她的确对夏风哭诉了自己的委屈,夏风也的确给了她勇气,可如今她要怎么说?

绞尽脑汁,只敢红着脸低声说:“说……说我在这里见到你竟然不争气地有些开心……”

“是么?”翟琛定定看着她,许久,唇角微微扬了上去。手指再多抬起她下巴半分,他轻轻覆上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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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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