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容己
远方的灯火飘渺摇曳,如同缀在夜空的繁星,又如在梦里坠落的花火。
容真的模样在墨姝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是鬼哭林中一抹艳丽的色彩,是妖界众妖里不拘一格的自在,是六界中飘零的一缕孤魂。
这世上的每一个孤单的灵魂,都在盲目而执着地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那容真在找的是一颗怎样的星星呢?
“信初,你能跟我说说,你眼中的容真是什么样的吗?”
两人一同看向远处盛了光明的黑暗,信初的眼尾微微皱起,含着不同于这个冰冷夜晚的温柔。
“当然。”
*
信初出生的时候,容真已经是在狐狩里活了十几万年的老油条了。
据容真自己说,信初出生的那天,狐狩的穹顶漏了个洞,几十万年不曾见过外面世界的九尾狐们听到消息就纷纷涌过去看,结果被老翁和容真赶了回来。
大家垂头丧脑地回到村子里,刚抱怨了两句,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是怀了足月的尤三娘生了。
众狐又纷纷兴致勃勃地跑去看新生儿,那孩子通体雪白,皮肤几近透明,一出生就是人形,是从未有过的。
当老翁和容真累死累活修好了穹顶的漏洞之后,他们回到村子,便听说了新生儿的怪异。
当时累得连眼睛都快合上的老翁猛地睁眼,惊叹道,“莫不是九尾大人显灵了?!”
他拽着容真就要去看看孩子,容真却甩开她。
“我不去!你爱去你去!我要回去睡觉!”
容真当真回去睡觉了。
她脑袋沾上枕头就入了梦乡,只是梦里没见着周公那个死老头子,而是见到了一只通体雪白,长了九条尾巴的幼年小狐狸。
小狐狸年幼弱小,尾巴上的毛稀稀疏疏,没力气地拖在身后,并不怎么美观。
在梦里,容真把小狐狸抱起来,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它颤栗的身体平静下来。
容真醒的时候,怀里的空虚感让她愣了好一会儿神,直望着木屋的顶发呆。
那时还在夜里,她辗转难眠,再未睡着,到了后半夜,她索性起身出门去了。
尤三娘家容真其实时常光顾,她没事就会去蹭顿饭,尤三娘一手厨艺狐狩中无人能敌。
她摸黑进了尤三娘家的院子,一双泛着幽幽红光的眼睛在黑暗里梭巡。
尤三娘刚生产完不久,不知有没有醒过,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看做工是法术造的,除了老翁不会有第二个人做这样的事。
容真轻手轻脚地走上去,手碰到婴儿床边缘的时候,她的心不自觉颤了一下。
轻轻摇晃着的婴儿床里,那孩子醒着,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他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眼皮看上去那么脆弱,容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手感奇妙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她正要收回手,那孩子却抓住了她的手指,咯咯笑起来。
那一刻,容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处境。
床上的尤三娘听见声响惊醒过来,远远地,她看见婴儿床边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就叫了起来。
“来人啊!有人偷孩子了!来人啊!”
容真也被吓了一跳,她突然慌乱无措起来,竟想跑。
可惜自己的手还被孩子拽着,她不忍心强行抽出来,就这么被赶来的族人抓了个现行。
在狐狩中,容真和老翁的地位其实是等同的,平时她虽然不着调,还总爱蹭吃蹭喝,但众人对她分外尊敬,也算是一个长者。
可那个夜晚,她蹲在尤三娘家的墙角里,成了个被抓现行的小偷。
尤三娘显然是被吓着了,脸色一片苍白,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被另一个女子柔声安慰着。
两三个壮实的男子把容真堵在墙角,也是一脸的尴尬。
其中一个抓了抓后脑勺,犹犹豫豫地开口,“长老,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偷偷钻进人家家里来了呢?”
容真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默默把脸埋在肘间。
她说起话来声音闷闷地,仿佛是自责极了。
“我听说三娘生了个大胖小子,过来看看而已,谁知道你们这么大张旗鼓。”
其他人也很无奈,“你要看,等白日里来看不就好了,现今反倒把尤三姐吓着了。”
说起“吓着”,有人忽然提道,“对,快看看孩子,看孩子吓着没有。”
尤三娘听到孩子,顿时就清醒过来似的,伸出手要旁人将孩子抱到她跟前。
守在她身边地女子起身去抱孩子,容真心里抱怨道,她也不是长得穷凶极恶,怎么就会吓着孩子了。
那女子把孩子抱给尤三娘,三娘刚接手,一直很安静的孩子却哇一声哭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都随着那声“哇”移了过去,容真也不例外。
尤三娘哄了好一会儿,哭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且听着有些哑了。
“再这么声嘶力竭地哭下去,岂不是要哭坏了嗓子?!”
尤三娘的心揪着疼,屋子里的女子轮换着哄了好一会儿,却都不见好。
正当所有人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的时候,容真却突然站起来。
她不好意思的碰了碰鼻子,道,“要不我来试试?”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没人在意她是半夜偷偷溜进来的了,毕竟她也不可能真的来偷孩子。
容真有些笨拙地从别人手里接过那孩子,她从没有抱过小孩,只在梦里抱过小狐狸,可那柔软的生命落在她怀里的时候,她顿时竟有了在梦中抱着小狐狸的感觉。
就在容真出神的时候,那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伴随着满脸的泪水,竟然咯咯笑起来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颇感安慰,只有容真这个当事人懵了。
“我儿很喜欢长老呢。”尤三娘笑着说。
容真有些无措地想要把孩子还回去,毕竟人家亲娘还在呢,但尤三姐缓缓摇了摇头,她把手收回被子里,笑容有些疲倦。
“他喜欢长老,长老就多抱抱他吧,我现在的身子不大好,怕摔了他。”
容真胸腔里那颗不安的心这才沉下去。
她看向怀里的孩子,“他叫什么?”
“白日里大长老想了许久都挑不出来一个好,他说要今晚回去翻翻古籍呢,就暂未取名。”
容真把被孩子拽住的一缕头发抢出来甩到身后,笑道,“老翁就是这样,做事拖拖拉拉,总想有个最全保障,不是想得美吗。”
“既然这孩子喜欢长老,不如由长老来取名吧。”
容真怔了怔。
她急忙拒绝,“我不行的,我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取名这事还是得老翁来。”
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二长老突然畏惧起给小孩子取名来,众人哪肯放过她,都起哄道。
“起一个吧,二长老起一个吧!”
容真被闹得脸颊微红,频频朝尤三娘投去求救的目光,现在大概也就这个亲娘能帮她了。
结果尤三娘却笑了笑,也说,“起一个吧。”
容真骑虎难下,她低头看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期待什么似的。
容真心念一动,小心翼翼道,“不如,叫信初吧。”
她说完,屋子里竟没有半点声响,她愈发觉得自己提了个糟糕的主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可片刻之后,尤三娘却道,“不失初心,这名字甚好,我便替我儿谢过长老赐名了。”
屋子里顿时腾起一片欢声笑语,容真却似处在云里雾里。
怀中这个孩子往后就会被人换作信初,是她起的名字。
她低头看向小小的信初,心里在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却不想,信初抓着她垂下肩头的长发,再一次笑了。
是喜欢的吧。
容真也笑了。
从那天之后,容真去尤三娘家去的更勤了。
她不再只是蹭吃蹭喝,偶尔帮尤三娘修修桌椅,砍柴打水,还会到厨房打下手,学了两道家常小菜。
当然,她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小信初玩,或者说小信初陪她玩。
渐渐地,容真与尤三娘和信初如同家人一般,难分彼此。
信初从一个脆弱的小婴儿,长成人类十一二岁少年模样的小少年,都有容真陪在身边。
容真会瞒着老翁带信初到忘情林中去探险,到沉心泽里抓泥鳅,甚至到枝叶密布的穹顶上去看狐狩之外暗紫色的天空。
那些狐狩中其他孩子都不敢,甚至不能做的事情,成了信初的日常。
有一次,容真带着信初爬上古树的顶,他们坐在粗壮的枝桠上,身侧便是闪耀着光辉的神物,让整个狐狩得以在死地上存在的九尾的心脏。
而他们头顶,是狐狩中唯一一处无法被修补的漏洞,外面的一切充斥着紫色和黑色的混沌,仿佛一张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
信初有一些害怕,他默不作声地往容真身边靠了靠。
容真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抖什么?”
信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弱弱地说,“我害怕。”
容真恶作剧似的去揉他的头发,把尤三娘花了好大功夫给他打理好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信初一边手忙脚乱地去阻止她,一边哇哇乱叫。
“你干嘛!回去被娘看见,要挨骂的!”
容真停下手,眯眼笑着看他,“臭小子,你知道吗,你的头发摸起来特别软,像狐狸毛。”
信初努力挽救着自己的头发,苦着脸抱怨,“我本来就是狐狸嘛。”
容真又一次笑弯了眼。
她垂下的双腿缓缓晃动起来,整个枝桠都跟着晃,吓得信初立马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娘跟你说过你出生那天的故事没?”
提起这件事,信初就兴奋起来了。
“听过听过,你不惜半夜做贼,也要来看我呢。”
容真白了他一眼。
“自恋的臭小子,我才不想去看你呢,那天姐姐补天补累了,回家闷头睡大觉,是你不知廉耻地跑来梦里找我好不好。”
信初不比她,脸皮薄,顿时红了脸,接不上话。
容真开始自说自话。
“我当初看见那只小狐狸,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我后来再来这里的时候,发现那里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植物。”
容真抬手指向闪耀着光芒的九尾的心脏。
信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光,还是光,他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有的,你仔细去看。”
信初瞪大了眼,可最终看得眼睛酸了,疼了,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失落,容真却突然笑了,“逗你玩呢。”
信初生了闷气,闭上眼揉眼睛。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那一刻,容真脸上的笑容却沉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之前指向的地方,在那里,耀眼的光辉之中,生出了一株长相奇特的花。
花有透明的茎秆,并蒂双生,如同神物。
但容真管它叫伶仃草。
信初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周围却再无声响,他怕容真丢下自己跑了,匆匆睁眼,好在容真仍在身边坐着,静静地仰望头顶的虚空。
她这个人鲜少静得下来,突然安静的时候,就会显得十分珍贵。
不过信初不喜欢她看着什么出神的样子,因为那时的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很不开心。
“容真,你总是跟我说外面的东西,是因为你想出去吗?”
容真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一声脆响,信初立马捂着额头后仰,差点没摔下去。
容真一把把他捞起来,斥道,“没大没小,我的名字是你直呼的吗?”
信初赌气似的道,“是!长老!”
容真这才满意了,心满意足长长地“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我在狐狩待了多少年,是个人都该腻了。”
她想走,信初很不开心,小小年纪皱起了眉。
“可是外面看起来那么糟糕,一定也很危险吧,你要是出去了,岂不是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容真勾起唇角,“臭小子,我要是真能出去,就没想过要再回来。”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容真扭头看他,只见他抱着手,脸颊气得鼓起来,像两个薄皮大包子。
她揪了一把“包子”,笑着问,“那你和我一起走,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