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承诺
那段日子信初一直惴惴不安,就连老迷糊老翁都看出来,他有心事。
少年的心事就像一坛被藏起来的陈年桃花酒,人人都闻得,然而只他一人被迷了心窍。
又过了十余日,一日信初独自在树屋里读书,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抬头看去,只见容真妆容精致,头发上缀满金银珠玉,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信初放下手里的书,皱了眉,“你怎么这个模样?”
狐狩中朴素惯了,一支木钗缀了花儿便是顶好的首饰,容真这一身,怕不是把整个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容真见老翁不在,一骨碌溜进来,还不忘带上门。
信初这才发现,她身上还穿了一件火红的嫁衣,裙尾逶迤,火红映着如雪的肌肤,漂亮极了。
信初看得正呆,容真却将一个包袱丢给他,他忘了伸手去接,包袱便恰砸在他脸上。
他“哎哟”一声,逗笑了容真。
“你怎么今日看上去傻乎乎的,待会儿可得给我机灵点儿,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两人许久不见,这人一见面就放狠话,算哪门子的求人办事。
信初赌气似的把包袱往旁边一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穿成这样是要干嘛。”
容真眼尾的媚色故意一挑,“穿嫁衣,当然是要嫁人了。”
信初心里着实狠狠地不爽了一下,面上却是一脸不屑,“就你?嫁给谁去?我看没人敢娶呢。”
“臭小子!”容真的指节敲在他的脑门上,“我这样,不好看吗?”
她瞪着信初,威胁似的。
信初却想,她其实天生了一副好皮囊,并不需要威胁,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信初心里有些别扭,扭头不看她。
“你今日就要走了吗?”
上次她说过,要借着嫁出去逃走。
容真整理着身上的嫁衣和头上的朱翠,状似无意道,“嗯,不过还得请你帮一个小忙。”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信初,“你不会不愿吧?”
信初抿了抿唇,摇头。
容真松了口气。
“那就好,衣裳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赶紧换上,跟我接新娘去。趁着现在老翁不在,我赶紧跑了,免得被他发现,铁定追我回来。”
信初撇了一眼旁边的包袱,小小露出一角红色的喜服,他看着觉得碍眼,又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容真见他不动作,便问,“你怎么还不穿,待会儿就晚了。”
信初瞪他一眼,“你在这儿,我怎么换衣裳?”
容真一拍脑门,顿时悟了。
“那我到后面去等你,你可得快点儿,否则老翁要回来了。”
容真拖着曳地的嫁衣走到树屋的另一边去,两人之间便隔着无数书和木架。
信初捡起旁边的包袱,缓缓拆开,露出一件大红的喜服。
他紧紧抓着喜服,抓得手都疼了,最后幽幽叹了口气,总算松手。
容真绕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信初已经换好了衣服。
少年丰神俊逸,一身的红衬得气度非凡,只是脸色不大好,看上去没有喜色。
容真走上去,帮他理好领口的皱褶。
“不愧是我养大的崽子,就是长的好看,跟我一个样儿。”
信初“切”了一声,“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呢?”
容真嘻嘻笑道,“都夸,都夸。”
容真在狐狩的女子中个头已算高的,却仍比信初矮了半个头。
从前她总是欺负他是小矮子,自从他比她高了,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三个字。
此刻信初低头看着这个帮他整理衣襟的姑娘,这个几乎陪伴了他整个人生的人,一想到她要离开了,他就感到一阵难过。
“容真,什么是成婚?”
容真抿着薄唇,唇角挂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她第一次没有纠正信初的称呼,默认他叫自己的名字。
“成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信初很坦率,“如果是这样,那我想与你成婚。”
容真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话要是被你娘听见,她现在八成已在磨刀了。”
信初不解,“为什么?娘不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容真忽然觉得自己的解释过于粗陋,可该怎么向信初解释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呢?这真是难倒了她。
信初衣服上的皱褶都被容真整理好,她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把少年打量了个遍,满意地点点头。
“嗯,很不错。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容真率先转身而去,信初急忙跟上,他觉得不甘心,仍在不依不饶地问。
“你告诉我,娘怎么会不许我们成亲呢?”
容真看着道路的尽头,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们是亲人,亲人是不能成婚的,只有拥有爱情的彼此才能穿着这身衣服走到一起。”
“什么是爱情?”
容真感到心上一阵钝痛,像是有什么攥紧了她的脖子,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就像,九尾大人和梨凰大人。”
信初一直不懂九尾和梨凰之间的感情,现在容真告诉他,那叫爱情。
“可他们没有成婚,甚至在九尾大人离开后,梨凰或许一直憎恨着他,这怎么能算是美好的感情呢?”
“信初。”容真忽然停下脚步,叫他的名字。
信初暂且放下满心疑问,“嗯”了一生,算是回应她。
“感情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爱情尤甚,我无法向你解释什么,因为当你碰到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他最初的怨念不过如此。
容真看着满脸委屈的少年,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狐狸毛一般的头发。
尽管现在她需要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件事。
“人与人总要分别的,就像我们与你母亲,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们仍有再见的一天。”
“我们真的还会再见吗?”少年眼里多了两分期待,但更多的还是茫然和不安。
狐狩是他们生存的故土,是所有的依恋,也是天生的囚笼。
容真一点点把他被抓乱的头发理顺。
“会的。”
她如是说,信初便如是信。
“好,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狐狩,去找你。”
容真笑了笑,“臭小子,在你真正成为一个可以承担起责任的大狐狸之前,可千万别来找我,否则我也是不会认你的。”
信初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当然知道容真所说的责任是什么,老翁早在他耳边说过无数遍了。
可若真肩负起整个狐狩,他如何还能脱得开身啊。
这本就是个悖论。
容真抬腿继续往前走,两人并肩走着,这次氛围轻松了许多。
他们聊起从前一起闯祸惹事,偷鸡摸狗的趣事,聊起信初总给容真背锅,聊起老翁和尤三娘。
那条路对信初来说,很长,也很短。
两人淌过沉心泽,走过忘情林,当远远地看见大明宫的送亲和接亲队伍的时候,容真的深情突然严肃起来。
“一会儿你接上新娘,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回走,不要回头。”
“为什么?”
“以你这个臭小子的悟性,入了幻境就别想出来了。”
信初不满她的评价,但幻境是要命的,他也不敢轻易用自己的小命去试。
“信初。”
容真又叫他,她一向喜欢骂他“臭小子”之类,今日却偏爱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你要来杀我,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听到没有?”
信初极不喜欢她这番话。
“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你今日离开狐狩,是要去外面过快活日子的,知不知道?否则你还不如留在这儿呢。”
容真却执着,“你答应我。”
信初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他不想答应这样的要求,可看着容真那双期望的眼睛,他又不舍得让她失望。
“我…答应你好了。”
容真这才笑了。
“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孩子,就到这里吧。”
她拍了拍信初的肩,独自走接下来的路。
信初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看着她变成一抹红色,从此成为烙在心上的朱砂。
当那抹红色再走回来时,却已不是他在等待的那个人了。
信初在那时第一次见到姽音,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直到快入村子时,信初才想起自己是假新郎这件事,急忙拦下姽音。
他将真实情况说与姽音听,再三道歉,姽音却不若他想的那般生气或是伤心,反倒欣然接受了一切。
姽音甚至说,“如此很好,我和那位姑娘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两人在树林里找到容真提前准备好的衣物,换下喜服。
如同宿命一般,从此,在九尾用生命构建的狐狩里,有了一只三首金乌。
老翁是几天后才意识到容真溜了,他第一次大发雷霆,连着平日里最宠爱的信初和作为客人的姽音都挨了骂。
信初明白这事是容真做的不厚道,便任老翁骂着,毕竟老翁年纪大了,怒气憋在心里也不好。
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信初悄悄溜到树屋,却发现老翁一个人窝在书堆里喝酒,已经醉的不成样了,又哭又闹,活像个小孩子。
信初去照顾他,老翁半醉半醒之间,还在骂着容真。
“你这只死狐狸臭狐狸啊,九尾大人的恩情被你吃了吗,你这么对不起他,要将老朽置于何地,将狐狩置于何地,将这死地上的生路,置于何地啊!”
老翁哇哇乱叫,再顾不得什么形象,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似的。
信初无奈,没再管他,倒是先把周围的古籍都给挪开了。
老翁自己要是磕着碰着,明日醒了大概也不会发觉,可若伤到了那些书,明日清醒过来,他大概得再哭一场。
等信初把书收拾好,腾出一个圈儿来,再回去扶老翁都时候,老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攥的死紧,怎么掰也掰不开。
“容真啊,你人走就走了,怎么一定要当白眼狼呢?”老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伤心极了,“你把九尾大人带走,把伶仃草带走,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你干脆把我也带走算了!”
老翁一顿哭,一顿嚎,恨不得当场去世。
信初自觉劝不动他,只得任他闹,心想以他这年纪,闹不了多久就累了。
不过老翁说容真带走了九尾,带走了伶仃草,倒让信初不能理解。
老翁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信初这个年轻人都困了,他倒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就这么折腾了信初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信初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趴在地上,眼皮怂拉着,是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老翁怀里抱着酒坛子,还要与天同醉,只是全程嘴里只嘟囔几个字,“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的怨念太深了,信初的怨念也不浅,半梦半醒之间,跟着呢喃,“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怨了整夜,到底,竟又嘤嘤地哭起来,悲痛万分。
“你说你这个丫头,干什么不好,为何非得去送死呢?九尾大人保下你这条小命不易啊,你便这样糟蹋了,是糟蹋了九尾大人的心意啊!”
信初突然清醒过来,瞌睡虫顿时都被赶跑了似的。
“你说什么?容真去送死?送什么死?”
老翁却不说了,又糊里糊涂地说了些别的胡话,信初忧心忡忡的,便没有睡过好觉。
后来,老翁再也没有醉酒,也再没说过胡话,信初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直到很多年之后,他知道当年容真没有骗他,九尾的心脏上真的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植物,容真将其唤作伶仃草,且被她离开时带走了。
当然,容真带走的不仅伶仃草,还有九尾逝世后留下的一身银白色的九尾狐皮。
可信初从来没有明白过,为什么老翁说容真是去送死的,她明明是向往外面的繁华和自由,怎么能算作是送死呢?
*
信初的讲述戛然而止,直到此刻,他仍然在等着容真回来,践行当年的约定。
但墨姝知道容真是不会回来的,她正在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注定了一去不返。
“你还要继续等吗?”
天边已有惨白的光亮出现,林子里的灯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光。
他们俩一直看着远方。
在光彻底出现和消失的那一刻,有一瞬仿若失明。
墨姝听见信初说,“我答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