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食言
在天亮之前,容真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带着陆思遁入山野。
但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她刚入山林不久天色就阴沉沉地暗下来,眼见着一场暴雨即将袭来,她却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
自从跟着九尾离开荒原后,她花了小半辈子在六界徘徊游荡,如今却大概是最狼狈的时候。
不久之后雨就浠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有茂密的树荫挡雨,还算幸运,可渐渐地雨势大了,雨水牵成线从头顶上砸下来,就像有人泼了一盆水。
容真浑身都湿透了,她背上的陆思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绝望之际,天无绝人之路,她遇到了一处破败已久的寺庙。
容真顿时心情明媚起来。
寺庙的门早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中腐朽了,她小跑着冲进去,灰尘乍起,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灰蒙蒙的,宛如蒙着一层时光。
她把陆思放下,用法术烘干了两人的衣裳。
寺庙荒废太久,侧墙破了很大一个洞,风呼呼地往里吹,带着些许雨点,很冷。
容真不敢再耗费灵力取暖,只得往寺庙各处逛一逛。
这庙不知是供的哪位神仙,神像已经坏了,只剩下不到半个身子,也未留下名讳。
也许是时来运转,容真在神像后找到一堆干柴,她升起火,这已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到访过的庙里有了温度。
橙黄的火光映在容真的脸上,她身上的寒意渐渐被驱散,身上的伤似乎也因为这些温暖而渐渐好起来。
她的两只手在火前搓了搓,抬眸看向一旁的陆思。
自从在青郃因为巨大的神力晕过去,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什么,这家伙都没有醒过。
容真背着他走了一路,从没这么憋屈过。
她抱着腿,把脸埋进肘间。
墨姝已经去过狐狩,也知道了关于狐狩的一切,她一时有些恍惚,为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也为狐狩中已有些陌生的故人们。
墨姝说,信初还在等着她回去。
可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更希望有一日信初能走出狐狩,来了结她的性命。
那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容真猛地抬头,外面的雨势不减,狂风在山林间肆虐,夹杂着冰冷的雨点,将手臂粗的树吹得弯了腰。
火光在寺庙的墙上不断跳跃,光影明灭间,容真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她拧着眉,腰直起来,随时准备好逃走或是反攻。
“谁在那里?”
她冲着侧墙漏风的洞说话。
“我嗅到你的气息了,别藏了,是敌是友,不如明着说话。”
一双黑色的靴子率先出现在洞口,其上暗藏云纹,落在鞋面上的水珠滚落,看起来价值不菲。
出现在那里的人一身黑衣,斗笠上的白纱挡住了面容,他抱着剑立在那里,颇有些人界江湖的侠气。
容真眯了眯眼,“梵蓁派你来的?”
她老早就察觉到藏在湿润空气里的梵蓁的气息。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正值中年,充满沧桑的脸,正是李岚成。
“大阵将启动,主子要你迅速将胎光神魂带回,免得贻误时机。”
梵蓁的人,与她无利益相冲,不会轻易出手对她不利。
容真卸下防备,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勾唇嘲讽一笑。
“我落难时她不派人来帮,如今让你来,难道是怕我死在路上?”
李岚成微微垂眸,并不看她,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简单重复,“主子只要神魂。”
容真嗤笑一声,倒没有再纠结于李岚成来的目的,因为她知道那样没什么意义。
“大阵如何了?”
“已成。”
容真微微挑眉,这可比她预料中快了不少,她在心里默默感叹,梵蓁那个女人真是个怪物。
“猎物也都到了吗?”
“在城外,不过已无区别。”
“也对,他们总会走进陷阱里的。”
她冲李岚成招了招手,“外面雨大风冷,进来坐吧。”
李岚成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进去。
梵蓁曾夸赞过容真,称她是平生仅见的疯魔,尽管眼前这位姑娘看上去温和无害,李岚成还是留了个心眼。
毕竟他最懂这样的陷阱。
就这样,李岚成守在破庙之外,容真则靠着庙里的柱子缓缓睡去。
他们各怀目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等这场雨停。
*
墨姝一直守在姽落身边。
姽落服下伶仃草后就陷入昏迷,起初墨姝还很担心,毕竟一丁点的用量就会让三首金乌在一段时间内失去法力,谁知道直接吃一株会不会直接要了老命。
好在姽落一直很安静,呼吸均匀,就像是睡着了。
墨姝猜测她大概在做一场梦,便沉下心来守在旁边。
天亮以后,客栈的老板哆哆嗦嗦地出现在房间里,看着满地狼藉,一脸心疼。
他想索赔,奈何墨姝冷人冷面,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于是欲言又止。
墨姝瞥了他一眼,隔空抛过去一个钱袋。
店老板是个商人,将钱袋稳稳地捞进怀里,拨开一看,顿时眼冒金光,换了张脸似的。
“这屋子破了,住着肯定不舒服,不如小店给客官换间上房吧。”
墨姝盯着床上安眠的姽落,摆摆手,“不必了,你让人简单收拾一番便是,切忌大声喧闹。”
“好嘞,客官要些饭菜吗?”
“不必。”
墨姝什么都不要,店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省事的客人,脸上乐开了花。
他掂着钱袋离开,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昨日来住店的好像不是这位姑娘吧?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姑娘坐在床边,闭目凝神,除了看上去不太好亲近,并不凶神恶煞。
他一甩袖子,罢了,反正钱都收了,管那么多干嘛,咚咚咚地下了楼去。
一日光阴便在静默中逝去,日升日落,又入了夜。
墨姝一向是个极有耐性的人,这一次却也急躁起来。
她在床前徘徊,影子时长时短,如她的心清。
好在姽落并没有就这样一睡不起,大约子夜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墨姝从来没见过姽落有那样的表情,木然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又或者是所有的情绪集中在一起,失去了表达。
她猜想,当年姽落亲眼看着陆归心被斩首,在大明宫醒来时大概就是这样的表情。
墨姝停下不安的脚步,试图给她一些安慰,“天又黑了,白日里下了场雨,如今晴下来了。”
姽落眨了眨眼,木然的眸子向她移过来。
“墨姝,我知道九尾的执念是什么了。”
墨姝本没打算逼着她这么快就谈论这件事,但她主动谈起,显然是希望倾诉的。
墨姝坐到床边,安静地准备倾听。
姽落撑着坐起来,竟像是太冷一般,将旁边的被子扯来盖在身上。
“伶仃草是九尾的痛苦,思念,怨恨,是他把自己的心悬挂在狐狩高高的穹顶之后的所有感情。”她抓着被子,看上去绝望又可怜,泫然欲泣一般。
墨姝还从未见过姽落露出这般模样,放软了声调,“梦中所见,皆不属于你,别太放在心上。”
“不是的。”姽落将脸埋进被面,声调中带了呜咽,“在梦里,不,那不是一个梦,那就是真实的,我成为了九尾,我剥下自己的皮,把自己的心脏悬挂起来,把我的所有都洒在那片土地上,独自支撑着一个美梦般的结界,把所有的黑暗都挡在外面。”
姽落的哭声愈发沉痛,墨姝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最终也没有落在姽落肩上。
“可是什么都无法改变!黑暗仍然在不断蔓延,什么都没有改变,痛苦和离别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牺牲,而且,梨凰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
墨姝一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呢?九尾大人早就死了,无论肉体还是魂魄都被困在狐狩,永不超生,他怎会亲眼目睹梨凰大人的死呢?!”
亲眼见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
姽落的手缓缓松开被角,她将一张哭花了的脸抬起来,看向墨姝,然后缓缓将满是泪水的手移过去,攥住墨姝的手。
她在那个梦里感到无边的孤独,痛苦成为了永恒,她一直期望有人能来拉她一把,可惜没有等到。
她报复似的紧紧攥着墨姝的手,墨姝望着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竟忘了疼。
“狐狩背后,是妖魔两界的狭间,狭间之中,藏着洪荒的另一个裂隙,一个谁也不曾知道的裂隙。”姽落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后面的话,“墨姝,妖魔之战根本没有开辟狭间的本事,真正使狭间出现的是洪荒中的古神,妖魔大战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掩饰事实的借口!”
墨姝有些发怔,她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而并非姽落醒来了。
“狭间,连接着洪荒?”她怔怔地开口。
没人能轻易相信,也没人敢轻易相信这样的事实。
因为如果妖魔之战是为了掩饰狭间的诞生而爆发,那便意味着破坏洪荒封印,释放古神的计划早在她们还未存在时就开始了,而在那时候,妖界和魔界都是帮凶。
姽落松开了攥着墨姝的手,她摊开手掌挡住脸,已没有再哭泣,但一字一句皆心如死灰。
“墨姝,如果梵蓁姐姐想要打开洪荒的封印,你还要阻止她吗,还能阻止她吗?”
墨姝皱起眉头,双手紧攥,“不会,主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她的记忆中,梵蓁的强大是与世无争的,她立于六界之中,却从不染红尘。
这样的人,怎么会试图开启洪荒封印,置六界于危难之中。
姽落没有说话,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手心里,情绪不明。
就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墨姝执着道,“青郃神尊一心为六界,为此不惜舍身,主子是绝不会做违背青郃神尊意志的事情的。”
“可如果梵蓁姐姐并非这六界中人呢,如果我说,她其实非神非妖,非人非魔呢?”
“你在说什么?!”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墨姝,她绝不能容许别人这样玷污梵蓁,哪怕说这话的人是姽落。
姽落缓缓抬起头来,她眼中的绝望和痛苦浓烈得让墨姝也感到窒息。
墨姝几乎是没来由地突然明白了她的痛苦,她猛地站起来,像是远离瘟疫一样后退着远离她。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姽落眼中的痛苦并非是为九尾和梨凰,而是为了梵蓁。
姽落如血一般殷红的嘴唇张开,墨姝还是没能逃过她最想逃避的现实。
“她不是蛇妖,她来自洪荒,是古神的一口怨气。”
*
整间客栈都被赵潇潇包下来,陆尘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不久,天就阴下来,转眼下起了雨。
窗外雷声轰隆,风雨飘摇,肆然的雨滴砸在窗上,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戳破。
陆尘心的脸色不太好,有些泛白,他看着那岌岌可危的窗,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竟往窗上加了个结界。
这段日子他总是不安,却并非因为赤曦独自去了魔界,这份不安仿佛根植于他的内心深处,而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使它发了芽。
他用藏在晴天后的暴风雨向赵潇潇比喻如今的局势,可他所面临的困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窗外的风在呼啸,陆尘心独自坐在阴暗的房间里,背影寂寥。
夜里,陆尘心难得躺到床上睡觉。
做神仙的日子里,只有与赤曦隐居时他还保持着作为人族的习惯,除此之外,他几乎永远在寻找的路上。
白日里的暴雨来的快去的快,但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声一直没有停过。
陆尘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
他醒来的时候是半夜,睁开眼只能看见微弱的光,隐约能分辨出床顶的轮廓。
在他手边,有很轻的呼吸声。
“你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是赤曦的声音,但又不像是她的声音,因为较平时过于嘶哑了。
陆尘心坐起来,他发现赤曦坐在地上,就趴在床边,看着他。
她眉目间的疲倦很浓。
陆尘心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很凉。
“冒雨赶路了?”
“我很想见你,特别想,一刻都不想多等。”
陆尘心倾身过去抱住她,才发现她全身都是湿的,往外冒着寒意。
“别担心,只要你想见我,我会一直在你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你不骗我?”
“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