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过渡
也许是因为疲倦,梵蓁的目光很柔和,如同一匹白练垂落,轻轻拂过陆思的面容。
沉睡了一路的陆思的睫毛忽然开始颤动。
“你们都退下吧,将他留在这里便好。”
李岚成早已习惯了梵蓁的行事风格,微微点头,便把陆思放到旁边,靠着石壁。
石室里的湿气很重,寒意也不浅,梵蓁抬手在陆思身边筑起一道结界,对他十分照顾。
容真看在眼里,眯了眯眼。
“属下告退,大人若有吩咐,可随时召唤。”
李岚成恭恭敬敬,容真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狗腿子”,拢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不必了。”梵蓁清冷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你们的命只归自己,也不必再听命于我了。”
她赤脚踩在冰上,每走一步,镜面般光滑的冰面上便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纹。
容真看着裂纹延申到自己脚下,没来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李岚成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梵蓁大人,我已发愿毕生追随您。”
梵蓁甚至懒得看他一眼,“你太弱了,我所要走的路,容不下弱者。”
李岚成皱着眉头,他没有倔强的资本。
说话间,梵蓁已到了陆思面前。
陆思脸色惨白,唇色也将近于无,除了那微弱的呼吸尚存,如同一个死人。
她缓缓蹲下,手掌贴上陆思的脸颊,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柔情。
突然之间,石室之中仿佛天崩地裂,冰中裂痕遍布,头顶的冰层彻底破碎,哗啦啦地往下坠落。
李岚成和容真同时往后退去,抬手支撑起结界挡住碎石和冰块。
一阵乌烟瘴气后,原本明亮的石室已完全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容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得以看清这一方狭窄的石室。
除了满地碎石,竟什么都没有了。
“她走了。”容真下了结论。
李岚成也能感觉到,这周围属于梵蓁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
“这样就结束了吗?”他的手缓缓攥紧,透出几分不甘心来。
容真熄灭了火折子,黑暗中,李岚成听见她嗤笑了一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上赶着当她的狗腿子吗?她那句话可没有唬人,前路是死路,回头才是正道。”
“你!”
李岚成回头,身后已空空如也,容真也消失了。
*
陆思醒来的时候,身处一座华美的宫殿之中。
满目的琉璃翡翠,玉石金箔让他看花了眼。
身上盖着一床用金线绣花的棉被,他有些无措地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殿内点着安神的香,香炉上飘起袅袅的烟,陆思掀开翠玉串成的珠帘,入眼处,有女子坐在妆台前梳妆。
他只能看见女子的背影,挺拔如松,婀娜如柳,长长的青丝如瀑般散在白底金纹的外袍上,简约中藏着无双的华美。
“你是谁?”
他一手拽着珠帘,不敢上前,眼珠滴溜溜地转,寻找可能的逃生之路。
女子放下手中的口脂,缓缓起身。
“我等了你很久。”
女子的声音分外清冷,如冬日的冰雪,即便在她自称的等待中,陆思也没有听出来丝毫期待的情绪。
“你等我?我们认识吗?”
女子转身,盛装之下,她有一张过分妍丽的脸,她一步步走来,盛气凌人。
“认识,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陆思盯着她的脸,出了神。
但他发愣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他见过这张脸,在被咕噜害得掉进泠西泉的时候。
“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
“我见过你。”陆思打断她,“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姑娘永远在哭。”
“哭吗?”女子笑了笑,眉目间的喜色撩人。
“你为什么哭?”
女子沉默下来,似乎当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是因为太孤单了吧。”
“孤单的时候,就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女子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陆思这才敢真正肯定,泠西泉里看见的一切并非幻境。
“你一直在等的人,是青郃神尊吧,你...就是梵蓁吗?”
尽管从前的陆思很不好学,但关于赤曦的故事他一直牢记于心。
梵蓁轻轻点头,眉眼间的鲜活情绪淡去,整个人顿时又高冷起来。
“我没想到你会有幽的记忆。”
陆思急忙摆手,“别误会,我对青郃神尊一点也不了解,至于你所说的他的记忆,我也只是在梦里窥见到一点点,而且在见到你之前,我还都不知道那个一直哭的姑娘是谁呢。”
梵蓁眯了眯眼,“你倒是和陆尘心一模一样。”
陆思一愕,“我?和掌门?”
“你们都想要和幽撇清关系,害怕别人把你们混为一谈。”
陆思哑口无言,因为梵蓁说的没错。
自从知道自己只是神幽的一缕魂转世,他其实心里别扭了很久,因为他既不想做神幽,也不想做陆尘心,他希望自己永远是自己。
梵蓁向着旁边的香炉走去,拿起一只琉璃制的盒子,用小勺将香料缓缓送入香炉中。
“不过我不是赤曦那只傻鸟,对于我来说,这从来不是一个选择。”
如同陆尘心所说,她从来没有混淆过他们,她一直在等待的只有幽一个人。
陆思下意识觉得危险,紧盯着梵蓁往后退去。
梵蓁仍慢条斯理地做着手上的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幽重临六界是必然,洪荒开启也是必然,那只傻鸟注定了什么都阻止不了,不仅如此,她会是我开启洪荒的钥匙,是我完成大业的刀。”
陆思后退的脚步顿住,他拧着眉看梵蓁,眼中藏不住愤怒。
“你想对赤曦做什么?”
他自己这条命不值钱,但赤曦是他的底线。
梵蓁缓缓放下装香料的琉璃盒,漫不经心地看向他,“不逃了?”
陆思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索性硬气地向前走,走到梵蓁面前。
“我不会让你利用我来伤害赤曦的,不仅是我,掌门也不会,我猜青郃神尊更不会。”
“可惜,这并不是你们能决定的事。”
梵蓁的手抬起,宽袖将放在香炉边上的琉璃盒碰倒,香料撒了满地。
陆思眼前一花,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面前之人的容颜模糊,他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眼见着陆思就要倒下去,梵蓁一挥手,轻柔的风便聚拢来将他扶起。
须臾之后,陆思犹如初醒的人缓缓睁眼,但他浓黑的眸子却已变成水一般的碧色。
梵蓁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忍不住扬起唇角,轻轻唤了一声,“幽。”
*
时隔多年,赵潇潇终于回了家。
在真正回来之前,她曾既期盼又抗拒,直到站在赵府大门前那一刻,她心里只余忐忑。
守门的小厮认出她,一声“大小姐”把她从怔愣中唤回现实。
“爹在吗?”
她是带着任务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探探自家那位两面派老爹的口风。
下人恭敬道,“老爷受邀去了孟大人家喝酒,不到傍晚恐怕不会回来。”
自从手中没了实权,她这位老父亲就没干过什么正事儿,赵潇潇一点也不意外。
她挥了挥手,下人自觉退开,她一脚踏进赵家的大门,几乎是小跑着往后院赶。
赵潇潇的母亲张氏正因一支玉簪子在训斥下人,她人柔弱,哪怕是训斥也没有什么气势,倒显得她自己无奈。
院子里的门像是被谁粗鲁地推开,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张氏平日里被欺负怕了,有些心虚地抬起眼来,却看见了自己盼了许多年的女儿。
“娘!”
“潇潇?!”
赵潇潇跑过来,一把将瘦弱的张氏抱住。
母女俩分别数年,如今相见,眼泪顿时就蹿出了眼眶。
“娘,我可想你了,我一直在信里给你问好,你知道吗?”
张氏拍了一下赵潇潇的背,又觉得拍重了,轻轻抚着。
“你这丫头,不声不响就去了仙山,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呢。”
赵潇潇放开她,帮她擦着眼泪。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瞥了一眼旁边还跪着的下人,“这是怎么了?我娘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开始训人了?”
府里谁不知道三夫人张氏好欺负,但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硬气。
那侍女埋着头,肩膀哆嗦起来。
“是奴婢摔了夫人的玉簪子,奴婢有罪。”
她说着,狠了狠心,就要磕头,被赵潇潇一把捞起来。
“行了行了,看在你知错,我代我娘不跟你计较了。你们先出去吧,我好不容易回来,要与我娘好好叙旧。”
那侍女听了在心里松一口气,道一声“是”,便携另外一个姐妹退下,还懂事的关上了门。
张氏见自己的玉簪子的事就这么轻易被揭过去,心里难免不好受。
“潇潇啊,那支簪子可是我当年的嫁妆,我还想着等你成婚的时候再赠给你呢,你倒好,就这么不计较了。”
“娘。”赵潇潇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似的,“你就当那簪子已给我了,眼下我有旁的事与你商量。”
“我看你支开她们啊,就知道你有话要说,是不是那仙山修炼太苦,你不想去了?我早就跟你爹说了,女儿家哪里能受那样的苦,可惜我哭瞎了这双眼他也不肯让你回来啊。”
“不是的。”赵潇潇打算自家娘亲的哭诉,“娘,我想带着你和邝儿走。”
张氏怔了怔,“走?”
“对,就我们三,彻底离开这里,从此娘你不再受她们的气,邝儿也不会被人欺负,我们想到哪就到哪去。”
张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不禁松开了握着赵潇潇的手的手,“潇潇,你在说什么呢,咱们孤儿寡母,要是离开老爷身边,哪还有活路。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这话,你往后勿要再说了!”
张氏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绕开赵潇潇,想要出门去。
赵潇潇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娘!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没有!”张氏扯回自己的袖子,一辈子软弱的她难得硬气,“你是赵家的女儿,我是赵家的夫人,除了这儿,我们哪儿也不能去,也不会去!”
张氏愤然离去,赵潇潇也气得拿起桌上的一枚茶杯,手高高扬起,正要将那茶杯摔下去,身后却传来弱弱的一声,“姐?”
赵潇潇一怔,找回些许清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转身便看见站在门口的赵邝。
她换上一张笑脸,但难掩眼中的倦意,“邝儿,你何时来的,怎么都没人通报一声。”
赵邝迈过门槛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
“你和姨娘吵架的时候我就在了,本想给你的惊喜的。”可没想到撞上这样的事。
少年埋下头,一脸愧疚,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赵潇潇无奈一笑,伸手去捏他脸上的肉,奈何赵邝已长大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有婴儿肥,如今竟捏不起肉来。
“这么说你都听到了。”
“嗯,都听到了。”
赵潇潇坐下,恰能看清赵邝埋着的脸。
“我那一日在客栈对你说的话不会变,不管娘怎么想,我都会带你们离开这里,我们以后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好不好?”
赵邝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他发现自己的阿姐这次回来变得不一样了。
“我相信阿姐,阿姐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赵潇潇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邝儿,等爹回府,我会去见他,到时候你这样。”
...
傍晚,赵府前落下一个轿子,赵潇潇的父亲,赵国的宁国侯赵尝回来了。
赵潇潇主动找上门去,赵尝倒是见了她,但赵尝喝多了酒,半醉不醒。
“爹爹,青郃派已散了,女儿这番辜负了爹爹的厚望,实在心中有愧。”
赵潇潇埋着头,假装愧疚,可过了半天也不见赵尝理会,她抬眼打量,只见赵尝坐在书桌后,眼睛闭着,似是已睡着了。
“爹爹?”她又试着唤了一声。
见赵尝仍没有反应,她鼓起勇气上前,凑到赵尝面前。
“爹,赵国也将不复存在,你追求的东西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