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是绝路
这个人正走在夜色茫茫的大街上。
寒风怒号。疾驰而过的车辆,像一个个发光的豆腐块跌进无形的妖怪大嘴,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男人不怕冷,他大步向前,头发在风中凌乱,笨重的军大衣被吹得鼓鼓囊囊。他早已忽视了寒冷的威力,他是黑夜里的独行侠,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宿命。他手心有一枚闪着蓝色光泽的猫爪款式图标,皮质的,触感像人的皮肤一般柔软。那只肥猫告诉他,图标会带引他,找到记忆回收站。握着猫爪的手冻得发红,男人并不在意。他甚至有点兴奋和期待,差不多忘了中午时,醉得一塌糊涂的自己。
那时,他被绝望打败了。
半个月前,他满心欢喜地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运气好,到了半下午整车菜都卖空了。佳佳快放学了,今天是周末,得给孩子加餐。他琢磨着,飞快切菜,菜刀跟菜板亲密地配合着,咚咚咚的声响汇成了一支旋律简单而欢快的乐曲。他被自己感染着,一时挣脱五音不全的缺陷,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调。
佳佳妈妈走得早,这些年,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将孩子养大。等佳佳考上大学,就是苦尽甘来了。
男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完全忘记了一个月前,女儿跟他发生的激烈辩论。
“爸爸,我不想读书了,我不是这块料,与其浪费钱让我读书,不如让我学一门手艺。我觉得裁缝就很好。”过世的母亲是一名出色的裁缝,离世前,她给佳佳做了很多衣服,一年四季,每个季节一套,从佳佳九岁一直到二十二岁。佳佳喜欢那些衣服,她想继承母亲的事业。
男人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入锅里,历年的辛劳竟然得到如此回应,他忍不住跳脚,却在下一秒及时刹车,“爸爸为你供你读书,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就是为了多卖几把菜,多赚几个钱。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找个正经工作,爸爸脸上有光。裁缝也好,菜贩子也罢,都不是入流的行当。”
佳佳怨忿:“不偷不抢,凭着本事赚钱,怎么就不入流了?”
他气得将汤勺扔到一边。陶瓷的勺柄,碰到坚硬的灶台台面,铛的响了一声,像是痛苦的哀嚎,断成了两截。又要花钱买新的!脑中的计算器飞快地做着加减乘除,即便是几块钱的勺子,也得卖五把小青菜才赚得出来。算了,在断开处缠几圈布条,还能将就用。他顾不上生气,拿了勺子去找碎布,断裂的切口刺中了手指,登时鲜血汩汩。
佳佳眼疾手快,拿了纸巾摁住伤口,转身找来创口贴。她已经后悔说出那些话,“爸,我不想你太辛苦。放心吧,我会好好读书。”但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你整天念叨的那些付出,我已经听够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成为你牺牲一切的根源。我是原罪,没有我,你就能解脱。
多年的养育没有白费,男人为女儿的懂事感到自豪:“钱的事你不要操心。考上大学,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愤怒和无奈只能在心里拼命呐喊,佳佳不敢说出来,她怕他伤心,怕他毫无承受之力。她是他的唯一,是他还能活在这个激烈厮杀争抢资源的世界上的仅有支撑。她要是倒了,他将不复存在。
她不知道如何反抗,只能顺从地承诺说,一定会努力考个好大学。
这段小小的插曲让男人敏锐起来。傍晚收摊后,他特意去了佳佳学校门口,藏在绿化树背后。夜里十点,钟声敲响,晚自习结束了。他一眼就看到了佳佳,当然了,还有佳佳身边那个跟她有说有笑的臭小子。他认识那孩子,是菜市场门口,缝纫铺子那寡妇的儿子。男孩子塞给佳佳一个耳塞,不知道两人听着什么,嘴里哼哼唧唧的。
怪不得佳佳不想读书了,肯定是这小子教唆的。裁缝铺的寡妇曾经托人示好,想跟他两家并一家。他怕佳佳受委屈,没敢答应。好呀,当妈的算计他不成,她儿子居然敢勾引我女儿!
血往上涌,男人早就忘了要顾及女儿的自尊,他冲过去,一把拎住男孩的衣领,扯下耳塞,厉声高喝:“听什么!说什么不想读书,是被这小子影响的,是不是?”
都疑心到这程度了!佳佳快速拔掉耳塞。从手机里外放的声音,是流畅的英语朗读声。
“叔叔,”男孩怯怯地说,“最近学校周围不太平,老师让我们结伴而行。”
佳佳快哭了,“爸,回家说好不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心原本就敏感而脆弱。班上的同学会怎么议论?说不定还会被班主任喊去谈心,写个绝不早恋之类的保证书。
男人觉得,有些东西必须要撕碎了面子,才能让女儿清醒。
“我问我女儿,你凭什么插话?”
男孩的样子很胆怯,声音却很坚定:“叔叔,顾佳佳是女孩子,你不能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我怎么管我的孩子,轮得到你说话?”男人愤怒到不能自已,他还要说什么,阴影中冲出一个人,迅速拉着男孩走出了人群的包围圈。
那个寡妇!
真行!母子俩合伙来欺负人!
男人握紧了拳头。佳佳过来拉他,带着哭腔劝解,“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们回家吧。”他看不得女儿掉眼泪,暗暗压下情绪。高考生,刺激不得,千万不能让女儿受到影响。
回家后,他什么都不提,只说:“既然不安全,那每天晚上我来接你。”
除了答应,还有别的选择吗?佳佳木然地点头,满心想的是明天该怎么应付。单亲家庭的孩子,总会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关心和揣测。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就跟那男孩走得近了些,有人边说他们是单亲家庭的一对怪胎。流言如利刃,终究是把她的忍耐逼到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