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寸心成钢(一)
()天亮得很快。初春的天并不很暖和,露重风凉的,隐隐可以看到长夜宫的灯火应该是彻夜亮着的,直到我们靠近才熄灭。
女人嘶叫的声音一开始很模糊,而后越来越清晰。就在天光熹微的时候,老宫奴的通报声终于打破了周围的死寂:“李将军、九公主到——”
尖叫声似乎有片刻的寂静,然后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匆匆地打开宫门。
那些宫妇的容貌陌生,想必是死了博娘博姑后又新换了一批。
她们惶恐地在我面前跪拜,“拜见李将军,拜见九公主。老奴迎驾来迟,还请九公主恕罪。”
“那贱人呢?”
我勾着李牧的臂膀,他一句话都不说,面色阴沉地盯着地上的老宫妇们,显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色越发铁青。
“呃……”宫妇们被瞪得瑟瑟发抖,听到我的问话后,面面相觑,道:“在、在里面。”
“怎么?怕九公主看见尔等用私刑么?”云妃在一边笑得淡如春风。
老宫妇们摸不清我的来意,只是垂首不敢答话。
“公主,我初来你赵国,你们对女人的刑法是什么样子,也让我开开眼界。”
“好说。”我放开李牧的手,和云妃相携着,“咱们进去。”
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很熟悉的老地方了。绕过宫门,就是我已有一阵子不曾看见的景象。
此时很安静,只有女子远远近近的哀叫和痛呼响彻四周。
在前面带路的老宫妇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躬身弯腰地往前走,一会儿之后,她才回过身来,“公主,将军,已经到了。”
凝眉望去,见长夜宫后院的一大片空地上,仅有几个人女人围着,中间的那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依稀可以瞧出她浑身发颤,青丝被拉扯得凌乱不堪,全身上下只着一身单衣,在这风凉露重的初春被冻得瑟瑟发抖。
“一群贱妇,都快给我让开。也不看看是谁来了。”老宫妇呵斥着,抬起头想对着我谄媚地笑,却被我的冷眼给瞪了回去。
女人们一看是我,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又瞧见了我身后的黑面李牧,便自动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
“冷吗?”我掀足,慢步上前。
她挣扎了几下,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我,脸上是数不清的青紫和血丝,模样狼狈不堪,开了口,语气依然不服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安心地走。”
“真了解我。也不枉咱们宿敌一场。”我笑开颜,慢慢蹲下了身子,然后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瞧瞧这张脸,昔日的美貌不见了,真是可惜。”
我话刚说完,李牧就扔出一句,“婆娘,脏。”
望着她瞬间灰白难堪的脸色,我轻轻地笑了,“夫君说的是。”语罢,放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然后缓缓起身而立,侧过身子问道:“离斩首之刑还有多少个时辰。”
“回公主的话,还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也够了。“抬出长夜宫内所有的刑具,一样也不许落下。”
“是。”
就我所知的上古刑法,都是残害肢体的惩罚,野蛮非常,残忍无比。从前,我不屑于这种血腥的东西,不屑看,也不屑于听。但是今非昔比,我既然身陷在这皇权至上的野蛮时代,怎可不入境随俗呢?
我和云妃命人拿了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说笑。
“弥,你不觉着……若要行刑的话,那头漂亮的头发,太过碍眼麻烦了吗?”
“我家美人想的就是周到。”我一笑,漫不经心地朝一边的宫妇挥挥手:“剃了。”
“这……这……是。”老宫妇赶紧上前,命人双手双脚地压制着她。
“慢着!”她白了脸,不断挣扎,毫不屈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敢如此对我?父王还在,我母后也在,你怎敢!”
“他却早已不是你的父王,只是迫不及待要处死你的帝王。横竖是死,你怎么死,还得由着我的心情来做主。”我傲然地抬起下颚,“我的胆大包天和目中无人,你却是没有那个命可看了。我怎么说也是你一脉血缘的妹妹,你如此待我之时,怎么就没想过何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来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老宫妇诺诺连声,手起刀落,一头青丝顿成空。
她垂着头不断发颤,青丝不在,早已无面见人,“好个毒妇……好个毒妇……你会下地狱的……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我从未想过死后可以升天,你的赌咒,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眉一挑,“哦,差点忘了告诉你,骅祀一直在。”
“……”无力伏地的女人,发颤的身子几乎快崩溃。
“你以为,他对你真有情?”
“你以为,当日在朝堂上,我能那么顺利扳倒你是为何?”
“你以为,他喜欢的人是谁?”
“尊贵的大公主,醒醒。要看他到底爱不爱你,只需等稍后刑法一起,他肯不肯救你……”
“放开我,放开我。贱人,你没有资格碰我。我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你这低贱之妇所生的贱种,怎敢如此对待天潢贵胄!你这是大逆不道!”
“太呱噪了,割了她的舌。”云妃轻轻地道,然后拂了拂袖,“弥,你没有意见?”
“云姑娘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照做就是。”
老宫妇应声,手里握着刀,捏紧她的下颌,让她合嘴不能,森冷的刀尖在我们的眼底下,直直刺进她的口中。
“唔!——”
闷闷的呜声,显示了其主人身体正承受极大的痛苦。
鲜血染红了长夜宫的地,开出一朵朵极其美丽的颜色。
“知道我也曾经指天发誓过什么吗?”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如看地沟中的蝼蚁般看着她。
她冷汗淋漓,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一双白皙的玉手早已青肿不堪,被折磨得看不出原样。
抬了脚,我缓缓地,狠狠地踩下,踩碎她的皮肉,踩着她的筋骨。她不断想挣扎,奈何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叫,却已经是叫不出声了。
“我曾经诅咒过,我要亲手折磨你,看你高贵的面容匍匐在我的脚下,受尽我的凌虐。要你有朝一日,如我那时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你尝尽何为长夜宫的地狱,要你,”脚下用力,手骨已碎,“死、无、全、尸!”
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开,眉头也不皱一下,“真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这么快,我的诅咒就灵验了。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得如何下场吗?”
呜呜声不断,但那双满是血丝的美目,投射而来的却是怨恨的目光,毫不妥协。
“这就是你杀了我孩子之后,还妄想拆散我和我的丈夫的下场。”快步回身落座,“来人,给我剁去她的双手。”
行刑的过程一如我想象的那般血腥,画面极其残忍,但如此看着,却有一丝变异的快意冲袭着我的心脏,让我不能自己。
要报仇,就不能心软。否则,我该如何慰藉我九泉之下无辜的孩子?手掌抚着冰冷的肚子,最后一丝名为同情的人性,在我狠辣的坚持强压下,泯灭无踪。
“我果然……”云妃侧过螓首,仿佛有些不适。
“有些受不了吗?”我也偏过头,将她的表情纳入眼底,若有所思地道:“曾经有一个女人,比我们此刻的所作所为更加狠毒。你可要听一听?”
见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微微一笑,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李牧,见他虽然不说话,但也侧耳听着。
“曾经有一个女人,她的丈夫也拥有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她和他是患难夫妻,虽然相濡以沫了十几年,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另外一张绝美的脸。女人看着自己渐渐衰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夺走。她心里定然是苦不堪言的。唯一的指望就是两人共同拥有的儿子了。哪知,那个绝美的女人并不因为得宠而安分,她还想要利用自己的荣宠,让自己的孩子,去抢夺她孩子唯一拥有的地位,为此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
云妃被挑起了兴趣,“后来呢?”
“后来,她们的丈夫终于死了。丈夫生前的大权和一切,都落入了她这个正妻的手里。而受尽多年冷落的怨恨,心力交瘁的斗争,早已将她变成一名毒妇,她揽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昔日的情敌变成人彘。”
李牧有些迟疑地道,“人彘……是什么?”
“剃发,割舌,剁去四肢,剜去双耳双眼,将那美貌的情敌扔进猪圈,折磨致死。”
滑落,连四周行刑的宫妇们,也仿佛受了惊一般,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冷汗涔涔。
“人彘……”云妃脸色有些苍白,“这心当真是歹毒到了极致了。”
“的确。”我抿唇,继续道:“对她而言,那个女人的存在,无时不刻不提醒着自己,丈夫被抢走,连带儿子也不受宠,而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会在她的眼泪和娇笑之下被丈夫轻而易举地夺走。她怎能不恨?失去了爱情后,剩下的便只有权利了。谁能怪她?”
李牧握住我的肩膀,“后来呢?”
“多年的怨恨必须由情敌来承受,再狠再毒,为求的也就是杀死情敌那一刻的快感,那是她的宣泄也是她的解放。情敌死后,她最后的人性自然也被泯灭了。寸心成钢,她就用自己的双手,独自一人撑起了丈夫的万里江山,自此名流千史。”
眼见那边已经遍地鲜红,两只白玉如雪的手,已经断成两截,扔在了一边。
我在李牧的搀扶下起身,踏着血泊走到她的面前,俯首笑道:“人人都骂着她心狠手辣,可谁有想过,她也曾经是一个温顺笑容如水的女人?被人所逼,被环境所迫。为求自保,只能狠。”
云妃没有答话,望着我的面容,似是想着什么,想得出了神。
我不再看着她,只是低低地道:“我一开始就不愿意回王城,我想要的,只是尽快离开这王宫,然后回雁门关和李牧成亲生子,真的仅此而已。可你并不如我愿。”
她全身都是血,光秃的头也因挣扎而擦破了皮,血丝遍布,丑不堪言。说不出话,也叫不出声,双手已废,如此这般,而骅祀却始终只是在暗处看着,不曾站出来救她。
我冷淡地望着她眼底的光芒渐渐逝去。
“若你一开始去和亲,那么通敌叛国之事,就会随着你的出使而烟消云散,也就不会被揭发,沦落到死路一条。”李牧冷声地接过我的话,眼底酷寒成冰。在沙场杀惯了人的他,对这些画面早已波澜不惊,他直直地挺立着,脚下仿佛流动着一股戾气,如青峰般凛冽:“可你放过了那个大好机会,而且还杀了我的孩子,虐我妻子的身体毁她的容。我断不可能再放过你!我妻子的那句‘死无全尸’之咒,就由我来替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