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大漠的轮回(五)
简练的几笔勾勒出画作大致的轮廓,年轻的画师潜心于此,仿佛没有听到身后之人的问话,他迎风而立,站在山崖的边缘,一边沉思,一边素描。
萧索的景象被他一笔一划地描绘出来,他画的不是山崖下的那片呢喃的人潮,而是山上的寂寥。
残缺的人对峙着残缺的人,仿佛两颗打火石般的沉默漫长地飘散在风里,似乎下一刻就会相碰,激射出炽烈的火花。
“你说,”年轻的画师忽然开口,“如果可以,你又会怎样去形容眼前的一切?”
“无能之人龟缩在城里,碌碌无为,安然自得,领受使命之人,调兵遣将,开拓疆土,”年轻的城主说,“如是而已。”
与此同时,山崖下的部落忽然间爆发出混乱的吼声。
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高举起明亮的火把,骑着骏马,飞速地冲开了大门的阻拦,势不可挡地破关而入。
镇守部落的男人们在第一时间吹响戒备的警笛,疏散集聚在广场上的族人们,号召那些仍在错愕中的男性族人拿起武器,尽快投入到战斗之中。
前来侵略的士兵们迅猛地杀入抵挡的防线,高举起手里的斩刀与那些同样愤怒的部族战士们短兵相接,金铁交击。
轻锐的碰撞声中,迸射出零碎的火星,刀锋与剑刃飞掠而过。
有人倒下,有人哭号,有人怒吼着继续前进,有人则捂着伤口后退。
战争在不可挽回地沿着时间向前推进,按照约定,士兵们必须快速地攻克敌人的防线,冲出这一条条曲折斗转的巷弄,抵达那一处空旷的广场,然后,在参与集会的人群散尽之前,控制广场上的大部分人,以此作为战争谈判的筹码。
当然,这场谈判能否顺利进行,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要看即将发生在北部山崖上的那场战斗。
如果胜出的是自家的少主,那么他们即便攻不克敌人的防线,依靠少主的帮助,他们可以尽可能地全身而退,改日再战。
但如果胜出的是对方,那么此时此刻的他们便是瓮中之鳖,攻得越深等同于险得越深,到时候面临的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部落里的人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但他们并没有多想。
因为出发前,少主就跟他们说过,等到他们突破到对方的湖边广场之时,他自然会领着对方上将的首级前来汇合。
他们相信他们的少主,不仅是因为他是老主人的儿子,而是他的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令人信服的气息。
只要他说出来的事,他就一定能办到,这是即便天塌,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就是那样的宏伟,犹如一位生来便是要雄霸天下的盖世枭雄,不是命运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命运。
他是掌控了命运的男人,假若他一心想要完成某件事,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他无法完成的事。
他说了会战胜对方的上将,他就会战胜对方的上将,这似乎是战争开始前就已经写好的结局。
而身为下属的他们,唯一能够去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地去迎合这个结局。
有那么一种舍命陪君子的意思。
...
“拔刀吧,梦中之人,开启这场残酷的命运游戏。”年轻的画师抬头望着乌云。
天上月色朦胧,他声音喃喃地说,“杀死我,或者...被我杀死。”
荒漠上,幽远的风如刀一样地刮过,年轻的城主在微起的尘埃中拔出了那一把银色的刀,刀锋修长,他沉着地翻转刀身,摆正进攻的姿势。
顷刻间,他便动了,瘦削的身形仿佛消隐在冷风里,淡漠了短短的一瞬间。
刀锋切割过冷风。
下一刻转眼,他的影子便凝实在黄色的山地上,如龙啸般地发起了冲锋。
年轻的画师微微一笑,面色从容地凝视着直冲而来的银色斩击。
他的眼神冷静,瞳孔深处流淌着深邃的光芒,他抱有同情地看着那个陌生又同病相怜的年轻人,目光越过冷风,仿佛展望至刀光闪过后的未来,还有命运。
于是,他轻声地开口,呼唤出刻写在血脉里的那个遥远的名字。
“沙猿。”他说。
沙漠的沙,巨猿的猿。
古老浩瀚的咆哮声自地缝中迸发,仿佛凝聚成实质般地破开地壳,往上招摇,惨淡的乌云在一刻间缓缓地散去。
银色的月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大地,年轻的城主距离年轻的画师只有一步之遥,擎起的刀光清晰地倒映出他们的脸上。
仿佛接下来的一个瞬间,那把与月光对照的长刀就会落下。
他将凌厉地切开刀锋下的血骨,劈斩出无数的血液,让血液模糊他们两人的脸。
但是,一只巨大的拳头出现在他们的脚下,轰地打断了坚硬的土层,打断了年轻的城主一心以为的结果,
山体崩溃,碎裂的石头溅射到四周,年轻的城主脸色突变,在最后一个瞬间选择了后撤,收回手中的长刀。
他连着爆退到山崖的另一处边缘,才恰好躲开了这只巨大拳头的波及。
浩瀚的咆哮声越发地响亮,仿佛穿越了洪荒世界,不远万里地抵达了此刻的现实。
画师的身影不见了,似乎是融合到这只巨大的沙石拳头之中。
悠长的呼吸声涣散在虚无的空气里,沙石攥紧的五指缓慢地松开,猛地往下抠紧大地,年轻的城主稳住身形,屏住呼吸地看着这一只怪异的手,冥思联想它的动作。
它是想要扒开么?
扒开囚禁它本体的大地么?
一滴冷汗沁出额头,折闪着冷月的光辉,既惊又险地滑过城主的脸颊。
可过了很久,那只拳头仍没有继续进一步动作,就连原本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就这样僵硬地将五根粗大的手指搭在山地上。
苍白如瀑的月光照落在它的手背上,它就像是一座死去的雕像,纹丝不动地矗立在原地,寂灭了生机。
这时候,广场上陆续散去的人群重新汇聚到一起,纷纷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地遥望着那一只生长在断壁上的手掌。
他们在悲恸地啼哭,仿佛聆听到了遗传在血液里的呼唤。
年老的祭司更是老泪纵横,他激动地跪倒在鲜红的地毯上,不停地忏悔,不停地哭泣。
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短刀,声音嘶哑地说,“我愿将我的一切献祭给您...”
“我的神灵。”他把刀送进了自己衰老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