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海和雪(一)
久远的冬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钝钝的阳光,仿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厚厚的白雪,连绵成片,不知道会延伸到哪个地方。
天上飘散着零落的雪花,空气里弥散出一股冰渣子的气味,吊儿郎当的小孩把身子倒挂在一颗枯萎的老树上,默默地眺望北风吹向的远方。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黑的眼眸如同浮沉在深渊尽头的坚冰,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又像是被寒冽的北风封冻了似的。
漫漫长的沉默在无尽的风啸声中慢慢地向前推进,树桩下坐在另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孩,把脑袋缩在厚厚的皮衣里,眨巴眨巴眼睛,只管盯着那条隐没在风霜彼端的黑色铁轨看。
大概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小孩鼓了鼓腮帮,忽然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向树上的男孩,不耐烦地嘟哝,“大海哥,傻狍子怎么还不来啊?会不会因为天气太冷了,都想着待在家里睡觉算了,今天就不出门了。”
“瞎扯,狍子又不怕冷,要冷死也是我们先冷死,哪里轮得到它们?”大海说,“耐心点,该来的总会来的。”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眼睛始终眺望着远方,眼神麻木而又黯淡,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被无边的白雪充斥着,白茫茫一片,像极了医书上写的白内障。
“城里的那些人要来了。”他忽然开口,好像没话找话。
“来了就是要死啦,不用看都知道啦,每年都这样,”小白又缩了缩脑袋,嘀咕着说,“那些城里的人脑子都有病吧,人类怎么可能打得过那条大恶龙呢....”
“可不是嘛,谁不是这样想的呢,”大海叹了口气,“也可能城里人的世界太复杂了,我们这种乡下人是看不懂的。”
风一如既往地怒吹过广袤无痕的雪原,消失在远处那片隐隐若现的雪林里,大海忽然翻了个身,坐到了树干上。他微眯着眼,眼神恍惚地望着风吹来的地方。阳光穿透一尘不染的天空,白色的阳光凸显得格外的猛烈,白得有点令人晃眼。
忽然之间,地面轻颤,小白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抖动的雪块,“大海哥,他们到了。”
“是火车,”大海低声说,“应该是一趟沿海边驶来的火车,穿过大海还有沙滩,轰轰轰地冲到这里来了,”他淡淡地凝望地平线上的那阵渐起的雪尘,不无感慨地说,“有机会,真想去大海看看呐,看看传闻说的那些大屁股大胸的草裙女人。”
“大海哥,你不就是大海么?”小白说,“你想看大海,回家照照镜子就可以了。”
大海愣了一下,笑着说,“去你的,你见过老婆饼里面有老婆没有?”他轻轻声地说,“这哪能一个样呢。”
“大海哥,我记得上一次李大妈送猪肉来的时候,你还当面夸她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女人呢,”小白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男孩,眨眨眼睛,“老爹说过,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是漂亮的人呢。”
“那只是做戏给她看而已,女人都喜欢别人夸她一句善良或者漂亮什么的...”大海晃悠着腿,漫不经心地说,“你想想,为了博得老爹的好感,她把阿花都给杀了,所以,我才不觉得她是个好人什么的呢。”
“但阿花很好吃啊,切成片和粉条炖在一起的阿花,真的很好吃呢。”小白想起了那头名叫阿花的黑白花猪,“煮熟了以后,还特地加了盐呢。”他意犹未尽地说,“其实,把阿花做得那么好吃,阿花它应该算是死的不冤了吧?”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大海不满地哼哼,“小白,你这个饭桶还有没有点良心了?阿花陪了我们多少年了?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么?它才不只是一头花猪呢,它也是我们的好伙伴!就是那个李大妈,就是她把我们的好伙伴给宰了,做成了万恶的猪肉炖粉条!”
小白忽然沉默了,没有搭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平视向前方。
强劲的西北风呜咽地吹,地面上的震感越来越强烈了,那辆每年都来一趟的火车又载着一批再也不能回去的人,轰隆隆地冲向这边来了,就像是猪肉撞向粉条,最后注定了要被冲进茅厕里。
大海忽然像是泄气一样地叹了口气,“虽然它真的很好吃,害得我含着泪吃了两碗,”他苦笑着又说,声音平乏,没有波动,“所以才说它是万恶的猪肉炖粉条,这一定是万恶的,是一种诱使他人背弃信诺的邪恶。”
“大海哥,其实我们都是叛徒,为了吃饱饭,为了不饿肚子,”小白小声说,“我们想也没想,就把阿花的肉吃了。”
“我知道,我知道,还不是怪老爹,要是他能带我们去城里住,我们就不用吃那女人送来的肉了。”大海心虚地嚷嚷。
“不能什么都怪老爹,”小白说,“老爹说过,城市才不是什么好地方呢,住在那里的畜生,比关在李大妈家的猪棚里的猪还要多。”
“李大妈那里本来就只有阿花一头猪,现在还被我们吃了,能不比那里多么?”大海撇撇嘴,不置可否。
他依然眺望着那条隐没在雪地里的铁轨,耳边的北风一直在吹,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所谓的大海,还有那所谓的城市,都是一直留存在他幻想里的地方,他想不懂那些地方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独特的吸引力,居然可以一直牵引着他,指引着他前往,令他想过要离开这里,去往那一片人群喧嚣的地方。
很多时间,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认为,只有到了那里,自己才算是真正自由的,算是逃离了这座雪做的牢笼。
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束缚的,是不自由的,被家庭,被亲情,被这片看不到边界的雪原,死死地束缚着,找不到出路。
他讨厌这种不自由的感觉,这种所有路都被封死的感觉。
没事的时候,他会想,如果真有一天世界要灭亡了,他想那时候他一定要在大海上漂泊着,默默地看着天空塌下来,最后把他葬送在那深不见底的海里。
他想,那里会有他的自由,但他又离不开这里,因为在这里,他所拥有的虽然不多,但分量却很足,那是一些城市和大海永远也无法给予他的东西。
一个可回去的家,一张可以保暖的床,有一个可以依赖的老爹,还有一个跟着自己屁股的弟弟,他喜欢自由,也同样喜欢这种有所依赖的感觉,好像被谁罩着,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感觉
哪怕世界再怎么黑暗,北风再怎么残暴,也会有人抱着他,与他一同发抖,一同取暖,与他一同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或许,鱼与熊掌注定了不可兼得,或许,人生向来都是一道只能单面选择的题目,就像走在十字路口上,往左走了,就不能往右,往前走了,就不能往后。
地面的震颤感越发的强烈起来了,地平线上的那一段黑色的粗线正在不可阻挡地冲破西北风的阻障,轰隆隆地飞驰过来,掀起了漫天飞扬的雪尘。
渐渐的,空气里弥散的那一股冰渣子的味道变得混乱起来,掺入了呛鼻的煤烟味。
远处,浓烟拉成长长一条,缓缓地涣散,空气混沌,一时间像是黑白交错,一时间又像水乳交融,斑驳陆离的幻影如同阿花的鬼魂在风中显灵。
“大海哥,快看,车厢上站着个人诶!”坐在树底下的小破孩忽然大叫了起来,指着地平线上的白浪和烟潮,“哇塞,好像还是个姐姐诶,”小破孩瞪大了眼睛,惊诧地说,“这是不怕摔死么?也太酷了吧。”
“笨!人家这叫排场,”大海说,“看过武侠小说没有,主角都是这样出场的,以一己之力,破万军之敌!”
“哪里有什么万军之敌,我们这里最能打的就只有那条大恶龙,”小白呐呐地说,“以一敌多的一直都是它,它才是我们这里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