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海与雪(五)

第5章 大海与雪(五)

夜半的钟声自车站的塔楼那边传来,迟缓地响起,远远无边地回荡在空阔的夜空里,不着边际,仿佛失去记忆的鬼魂,盲目地追寻自己的前尘与过往。

瞎跑了一天,小白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睡相得很死,口水滴滴地溢出嘴角,鼻子里哼哼地发出轻悠的鼻息来,似乎是在梦里拥抱着他的糖果王国。

大海还没睡着,躺在木床上,盖着被子,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

就像喝酒时的老白一样,一声不吭,仿佛把漫无边际的思绪和漫无边际的雪都当成下酒的菜。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前尘过往,大海是这样觉得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是天经地义的。

就像地上的积雪来自天空,呜咽的冷风来自北风,木屋的材料来自森林,每一个孩子、乃至每一条生命都应该有他们起源的地方,都应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妈妈。

但他和小白却没有,他们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记忆里,母亲这一块永远都是缺失的,空空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洞口里塞满白色的雪。

那个女人似乎是把他们抛弃了,有生以来,他们的视野里从没有出现过那个女人的身影,仿佛她根本是不存在的。

冥冥之中,过去似乎就是这样的,他们降生在这间木屋,而那个行医的男人是他们的爸爸,这座木屋则是他们的妈妈。

一个没有表情,如果不生火就没有温度的...妈妈。

镇子里的李大妈倒是想过要当他们的后妈,但不知怎地,他就是不喜欢李大妈。

其实李大妈是挺好的一个人,家庭条件不错,有自己的事业,没有孩子,不用担心会失宠什么的,要是放在南方城市里的二婚市场,绝对是一比一的抢手货。

而且,大妈人还心细,逢年过节都不忘专程跑个几百米上门来,给他们送一些小镇稀有的肉食。

但他还是不喜欢李大妈,原因很简单,他知道李大妈现在对他们再好也只是暂时的,不可能会有多长久,只有亲妈对自己孩子的爱,才会是永远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掉到南方的大海里了,又不会游泳,小白和老爹也都不在身边,如果指望同样不会游泳的李大妈跳下来救他,他准会被无边无际的海水淹死的,这种时候,只有亲妈才会义不容辞地跳下去救他,哪怕她其实也不会游泳,她也会把他从大海里捞上来。

他敢下一百个肯定,打赌亲妈一定会去救他,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的亲妈,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世间少有人可以不惜一切,无条件地去那样爱你,就像是违背自然规则地去爱你。

况且...老爹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李大妈。

他枕着双臂,莫名其妙地想,困意涌上心间,正要入睡,耳边却忽然飘来了一阵悠扬的牧笛声,就像南方的风,温和、细腻,沁满了草的清香。

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

他莫名其妙地又开始想,想象那从未见过的南方,想象那里的绿草,想象那里的野花,油油绿意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圃,然后再想象那里的微风,想象自己奔跑在碎金般的沙滩上,面对着层层叠起的海浪,任由大浪搏击胸膛,猛喝一口洒满海盐的浪水。

连接,就像是连接,从一个点连接到另一个点,由牧笛到南风,由南风到草地,由草地到花圃,由花圃到沙滩,由沙滩再到大海,然后他想到了他自己。

大海,他的名字也叫大海。

缘分,这就是缘分么?他想不懂,困意却一下全无,心里仿佛涌上了些什么,想要出门逛逛,看看是哪个人在吹响牧笛,哪个人也与他一样难以入眠。

其中,这些问题在他心里似乎是早已有数,一切都仿佛是冥冥注定的。

他小心地起床,披上厚实的大衣,夜里的温度很低,他妥善地拿起了一条挂在衣架上的围巾,圈上,捂住自己的嘴,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走过大厅,打开屋门,走向那条延伸向夜色深处的羊肠小道。

深夜的西北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劲,当他一脚跨出门,北风便迎面给了他一个力量十足的拥抱。

他顶着风前进,不时地扭过头看向那间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上的木屋,看了好一会儿,又别过头,循着潜伏在浩瀚风声中的那一缕微妙的笛声前行。

木屋里,老白站在窗边,目光淡淡地望着这个风雪夜行的孩子,看着他渐渐远去,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

欢迎神术师的宴席早已结束,人员散尽的街道更显得异常冷清,身披驼色大衣的女孩坐在车站的月台上,靠着栏杆,轻轻地吹奏着手里的那支褐色的笛子。

等到大海慢慢出现在火车铁轨的路边,她放下了笛子,凝视那个愈来愈近的男孩,轻声说,“你来啦。”

大海直视她的眼睛,唐突地问,“我也想成为一位神术师,能教我么?”

“为什么呀?”女孩说,“不觉得很奇怪么?神术还有我...”他看着大海说,“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不觉得,我本来就很奇怪,奇怪地听出了你的声音,奇怪地就来了。”围巾下,他轻轻地开口。

“一个很奇怪的人在奇怪的时间赶往一场奇怪的约会,约会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人等他,那么多的奇怪加在一起,什么就都不奇怪了。”

他的声音很淡,微弱的字符漂浮在呼啸的暴风里,仿佛梦呓,又仿佛落雪。

“神术是一种诅咒,使用过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女孩小声地说,“我们的灵魂最后都要卖给魔鬼,除非我们能杀掉魔鬼,或者偷到它们的血。”

“你们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么?”大海仍旧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可是,你还很年轻,不像是快要死的人。”

“没必要骗你,我确实要死啦,我过早地透支了灵魂,所以很快就会死的,”女孩微微地笑了笑,“如果能拿到‘苍牙’的血,他们就不用死了,不过我是肯定要死的了。”

“他们...”大海沉吟,“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些人么?”

女孩点点头,还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会没救了呢,你是神术师,他们也是神术师,为什么你会跟他们不一样么,”大海说,“像你说的,击伤那条龙,偷它的血,然后继续活下去,不行么?”

“不行的,每个人的宿命都是不一样的,虽然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女孩挽起吹散的发梢,又拿起了牧笛,“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无路可走。”

“这就是宿命。”

她没有等大海的回答,自顾自地吹起原来中断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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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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