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这一年皇帝驾崩,太子杨焘登基。
新皇指定郭妃为先皇殉葬,同时殉葬的还有其他几位无所出的嫔妃。这殉葬不过是个好听的叫法而已,其实就是活埋。当时杨熙闻听此讯,如五雷轰顶,大衍王朝虽然有殉葬的先例,却都是未曾生育皇子的、品级较低的嫔妃。像郭妃这种,史无前例。杨熙呆呆跪在皇兄面前,一时间竟欲哭无泪。
杨焘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便接着道:“你不答话,可是心里不情愿?”
杨熙把泪水生生吞咽了下去,最后深深叩头,额头撞在青砖上,鲜血洇了出来:“这是母妃的荣幸,臣弟谢主隆恩!”
杨焘淡淡地道:“是吗?朕也这么觉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郭娘娘,所以娘娘自然要陪着父皇。朕允你再去见郭娘娘一面。”
杨熙自动请命要守皇陵三年,以尽忠孝之心。皇帝恩准了,并慰勉有加。
守皇陵的时候,杨晔和赵王府的几个侍卫等跟了过来。
皇陵前祭祀用的大殿中,郭娘娘的牌位和先皇的放在一起。杨熙经常在无人时,梦游一样游进来,望着自己母妃的牌位发呆。杨晔和北辰擎也跟过来,陪伴在他的身边。北辰擎一声不响,杨晔不喜欢这个阴森森的大殿,等得一会儿,就说:“哥哥,我饿。”于是杨熙不发呆了,牵着他的手出来,北辰擎跟在后面。三条影子很萧瑟,很孤单,三个人相依为命。
三年期满,杨熙带着诸侍卫离开皇陵的时候,很郑重地对北辰擎和杨晔说道:“其实皇兄待我,是很宽厚的。”
那时北辰擎十八岁,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俊挺拔的少年,闻言对着自家主子一笑。
杨晔十四岁,还有些糊里糊涂,就也跟着一笑,回了京师。
后来杨晔也长大了,他却始终忘不了这位郭娘娘。他在侍卫的拥簇下打马行过京都洛阳的长街,一身樱白色的回纹锦衣,腰间挂着一杆短短的银枪。杨柳春风里,骑马依斜桥,翩然回眸处,满红袖招,落得个骄奢淫逸薄幸风流的名声。
其实他不是在找姑娘,他是在四处找点心吃,想吃到当年郭娘娘做的那种味道。可惜走遍京师大大小小的点心铺子,却始终没有找到。
但杨熙却一直觉得他没有长大,还是小时候自己牵在手中、扛在肩上的那个孩童,很亲昵地称呼他:“小狼!”偶尔会叫他的字:“暖林。”
杨熙人前头端正谨慎,进退有度,风姿礼仪完美得无懈可击。平日里对侍卫下人的管束也甚是严格,偏偏见了杨晔,就无论如何严厉不起来了。不管杨晔闯了什么祸,只要哼哼唧唧地撒几句娇,他的本来崩得紧紧的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然后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最终免不了无奈一笑,不了了之。
赵王府的下人,便常常听到如下的对话内容。
“小狼,你不要偷懒,快去练枪法!”
“不要啊,我已经连着连了好几天,今天浑身酸痛,我得好好歇歇。不然那个太医就说我长不得高个子,没有人瞧得上我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你已经够高了,你看你都快长过我了!你想偷懒好歹也找个像样的理由。”
“小狼,昨天跟着皇上狩猎的时候,你是否又和老六吵起来了?差点动手是?你看我没有跟着去,我也知道。以后不要理他。”
“我恨不得撕了他,吵起来还是客气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好了好了,你还是少闯一点祸。别把杀字儿总挂在嘴上说,这样不好。”
“小狼,哥哥已经请命去北边打西迦国,在京都待不了几天了。这几天我让云起专程和你喂招。你加紧一些,不许再睡懒觉,早些起来过我府中来。”
“那我晚上就不走了,省的那么早爬起来还要摸黑过来,我去跟云起挤一挤。”
“好了好了,你忘了你那天半夜做梦把云起踹下床的事儿了吗?你还是跟着我,我的床大一点。”
“哥,你去边关,为什么云起可以跟着,我却不能跟?”
杨熙轻叹,杨晔望着杨熙微蹙的眉头,道:“是皇上不让我去吗?”
杨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无有家眷子嗣,皇上拿捏不住我的任何东西。若是你再跟着我走了,他更不放心,所以你就留下。我带着云起他们,不会有事儿,你只管安心等着我凯旋的消息。自己在家,收敛一点,别惹事儿了,好不?”
杨熙带着北辰擎走了,十里长亭,芳草萋萋,流光霎霎,乱烟迷离。杨晔送别了一直包容照拂自己的四皇子,被留在了京都洛阳。
他落了单,感到了寂寞孤独,只能有事没事儿往兵部多跑几趟,捡到些边关的消息听听。近年来北边的西迦屡屡进犯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胡人力大野蛮,杨熙虽然捷报也屡屡传来,但貌似打得很辛苦。杨晔为了杨熙提心吊胆,恨不得插翅飞到边关去,但却碍于身份和各种说不清的缘由,只能在京城呆着。杨熙临走前把自己的两个侍卫,钟离针和年未留给了杨晔,不管到哪里,都跟着他,守护着他,劝诫着他,无奈着他。
且不管边关如何,京师这边,依旧繁华。多得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杨晔闲极无聊,就把杨熙临走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里行事很高调,在各大风月场合窜来窜去,别说各位头牌花魁如何忙,淮南侯向来比头牌花魁还忙。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跟那个斗殴,挑战的都是当朝权贵,张狂得无与伦比。他的恶劣行径不断地传入皇宫中。当朝的皇帝杨焘听说了,不过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直到有一天,在洛阳城中宝珠,为了争一个头牌姑娘,杨晔和六王爷杨烈一言不合,再一次大打出手。钟离针和年未有意无意地阻挡住六皇子随身的侍卫,六王爷嘴里依旧不干不净,然后杨晔一拳上来,把王爷的门牙打掉了一个。
六王爷惊慌失措,捂着满嘴的鲜血,百忙中不忘了俯身捡起自己那颗牙,想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丢弃任何物件。杨晔叉腰冷笑,杨烈眼见真惹不起他,只得呜呜咽咽地奔下去,想是去皇宫告状去了。一干侍卫也跟着纷纷拥下,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年未忙凑上来,道:“侯爷侯爷侯爷,你这可闯祸了,皇帝一定会怪罪你的!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杨晔冷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打掉他一颗牙,还是客气的。我小时候,他骂我野种,还说要打落我的牙。我倒要让他看看,究竟谁的牙生的比较牢靠!”他回身,衣袖微拂,在雅座中的案边就座,扬起了英挺的剑眉,接着道:“怪罪什么?不就是一颗牙!大不了我赔他一颗金牙让他镶上,不比现在体面?”
钟离针稳重谨慎,瘫着脸不知如何回应他。年未想起来六王爷镶上金牙的模样,却不小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晔斜眄他一眼,跟着他嘿嘿嘿笑了起来,侧头看到那位娇弱弱的头牌姑娘躲在一架珠帘后,正偷偷地往这边张望。杨晔便冲她勾勾手指:“美人儿,过来。”
那头牌慌忙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凑了过来:“侯爷召唤奴家,有何吩咐?”
杨晔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你说呢?本侯爷比六王爷来的早,你本该伺候我来着,为何一见他就巴上去,倒把侯爷我置之不理了?”
那头牌姑娘伸袖遮羞,战战兢兢地道:“侯爷,我们勾栏中的女子,这敷衍趋势、见异思迁本就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侯爷平日里如此知情识趣怜香惜玉的人儿,今日缘何难为起奴家来?”
杨晔伸手托腮,长长的凤目中波光潋滟,侧头看着她笑道:“是吗?如此来说,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姑娘啊,我这也不是头一次做你的恩客了,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但也未曾见识过姑娘你的真面目。今日我为了你,连皇子咱都伤了,如此就让本侯爷见识见识可好?”
那头牌将袖子放低几分,娇笑道:“奴家的真面目便是侯爷平日里所见,侯爷缘何说没有见过?可是在和奴家说笑?”
杨晔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每次脸上都涂抹了厚厚的脂粉,把真面目遮盖住了。这用的是产自扬州的玉女桃花粉?啧啧,真香,真白,你可真奢侈,每次都用这么多!”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来,手中的一盏茶慢慢举起,看似打算喝上一口,却忽然间哗啦一声,泼到了那姑娘的脸上。那姑娘一声惊呼,脸上脂粉顿时被冲得一道道沟沟壑壑。他这般不留情面,连年未和钟离针也跟着怔住。
杨晔看着那张五花八门的脸,唇角微挑,轻声哼唱道:“一道道沟壑一道道湾,好比奴想郎的心思不能言…….哎呀喂喂……年未,钟离,风紧,扯呼!”
年未忍着笑,钟离沉着脸,随着杨晔呼啸而去。
那头牌姑娘在身后捶胸顿足地哭起来:“侯爷,侯爷,奴家单是早起上妆就用了多半个时辰,十三道工序啊!这下子全毁在侯爷手上了!啊啊啊,奴家今儿怎地这般背运?难道是冲撞了白眉神吗?”
第二日,杨晔很荣幸地得到了皇帝召唤,让他午时过后御书房见驾。
紫薇宫巍峨的宫门次第开放,杨晔在宫人的引领下一路行到御书房。他情知昨日的恶劣行径东窗事发了,进了殿门后立即下跪行礼,叩首道:“淮南侯杨晔叩见陛下,不知陛下传唤有何吩咐?”
御书房中静寂无声,唯有鎏金鸭兽香炉中溢出丝丝龙诞香,萦绕不去。杨晔下跪的姿态很标准,沉静端然地等着,很有泱泱大国富贵侯王的范儿。接着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服声,轻缓的脚步声,杨焘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杨晔不经他恩准不能抬头,只看到他玄衣上火红色的龙纹衣边垂在自己的眼前。
过得片刻,听杨焘温雅清柔的声音响起:“杨晔,你今年多大了?”
杨晔道:“禀皇上,微臣刚过二十岁生辰。”
杨焘嗯一声,道:“果然是少年气盛,血气方刚。朕闻听你昨日为了一个勾栏女子,把齐王的牙打掉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