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第五五章

()珍珠服侍着被贾母接来小住的史湘云睡下,在里面的一张小床睡下,给史大姑娘上夜。珍珠明知道这是伺候史大姑娘的丫头采荷采莲偷懒,才把上夜这累人的差事推给她,但是珍珠根本没有推辞的余地。再说这史大姑娘乃是贾母娘家子孙的嫡女,她若是服侍好了。对她来说可是一个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躺在床上的珍珠睁大了眼睛,望着帐顶发呆,想着心事。她姓花,原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前几年,她父亲一病而亡,留下寡母和一儿一女过活。家里为了给父亲治病,除了房子,能卖的全都卖了,可是到底也没救回父亲。葬了父亲之后,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生计艰难,眼看都要吃不上饭了。无可奈何之下,为了大家都不饿死,母亲就把她卖了。

幸运的是,那年这府上要采买六到八岁的小丫头。那个买了她的人牙子得到消息后,想法设法的和府上攀上了关系,为的就是若是能够做成这笔生意,让人知道连公侯家买人都经她的手,生意绝对兴旺,珍珠也因此被挑中进府。

从进府的那一天起,珍珠就傻了,一直生活在生活最底层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生活。吃的穿的都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当时珍珠摸着身上柔软厚实崭新的青布衣裳,看着盆里不限量的白米饭和让人随便吃,冒尖流油的红烧肉,当即吃撑了。

晚上珍珠躺在床上揉肚子的时候,想着就算父亲活着的时候,家里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她曾经最渴望的就是日日吃饭吃到饱,不要掺杂其它的东西。身上穿的衣服不要补丁摞补丁,偶尔能够作件新衣服上身,不是由母亲的衣服改小的。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够满足这些,就已经是天堂了,如今和这比起来,那算什么?因此,珍珠下了决心,她绝对不要再过回那样的苦日子,一定要想法子永远的留在府里。

有了这个决心,珍珠在学规矩的时候下了苦工,一遍不会,就两遍,三遍,……白天学不好,晚上不睡觉,偷偷的练习。因此,珍珠在所有人中,学得并不是最快的,也不是学得最好的,却是学得最认真的。因为这份认真,让教导她们的嬷嬷高看了她几分,因此在后来分配时,将她分到贾母的院子里,改名为“珍珠”,成为一个不入等的粗使丫头。

但凡分在贾母院子里的丫头都是聪明能干的,哪一个都是一手好活,就算有几个不赶趟的,父母也都是府里有些体面的。只有珍珠,无论是容貌口齿,还是针线活计,哪样都不出手,在一堆人尖子中根本显不出来她。寻常服侍的一等丫头都有些不入贾母的眼,何况她一个因为贾母身边的大丫头放出去了,才搭顺风车升成的三等小丫头,哪有在贾母身边露脸的机会。

后来,在府里日子长了,珍珠渐渐的明白,这府里的奴才和奴才也是不一样的,除了明面上的等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比如:老太太身边的小丫头甚至比大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来的体面。还有,一样等级一处地方当差的,家生子就要比从外面买来的体面……要想永久的留在府里面,必须首先的入了主子的眼才行。

于是,珍珠在埋头干活的同时,不动声色的结交和她一起进府的鸳鸯、素云、麝月、茜雪、可人、彩霞……。不时的拿出月钱来,请贾母院子里的几位嬷嬷吃酒。珍珠虽然没有这些家生子懂事能干,但是只要分配给她的差事,哪怕是别人推着不要的差事,也都默默的完成。因为她不声不响的,从不与人吵嘴,也不挑拣差事,一副只知道干活的摸样。再加上她平素里下的功夫,从而得了个“温柔和顺”的评价。因此,在从三等升到二等的时候,虽然说不出她到底哪里好来,可是谁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珍珠也就顺利的升为二等丫头。

虽是二等,可是珍珠的二等乃是最末的,依然没有在贾母跟前露脸的机会,只能给一等大丫头打下手。而且珍珠知道,从三等升到二等她已经费了老鼻子劲了。想要再往上升,以前的手段都没用了。若是没机缘,她再也没有往上升的机会了,只能在二等丫头的位置上,等着年纪到了被拉出去配人。不甘心落得这样结果的珍珠,认真当差的时候,从嬷嬷和当差的媳妇还有鸳鸯她们这些已经升上一等丫头的“朋友”的言语中,努力的记下府里各个主子的喜好,留以备用。

因为史湘云的父亲要外放为官,临走之前贾母把她接过来玩,因为史湘云身边有跟着服侍的大丫头,所以贾母随手指了珍珠过去,明面上的话是让她帮着服侍,主要原因是让她带着人熟悉环境。因为服侍史湘云,珍珠就此在贾母面前露了面,挂了号,而且和宝玉也有了比较多的接触。

每晚,隔着碧纱橱,珍珠能够清楚听到采荷和采莲的说话声。听她们谈论贾府和史家的富贵,还有对彼此以后的前途担忧。讲述着配小子的悲惨命运,作管事娘子的辛苦,纵使再得脸若是惹怒了主子也可能会被撵出去,只有作了姨娘才能永远的留在府里等等之类的话题。她们的话让珍珠心中模糊的想法逐渐的清晰起来,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

自此,在服侍湘云的同时,珍珠除了注意她的爱好,也一并注意着和湘云一起玩的宝玉喜好,并把它们暗暗的记在心里。有着早前收集的信息,珍珠又拿出十二分的心服侍湘云,很快,珍珠就博得了湘云的好感,连带着她带来的采荷和采莲都靠后。到了湘云走的时候,除了舍不得老太太和宝玉之外,最舍不得的人居然是珍珠。为此湘云还大哭了一场。为此,让人对珍珠多看几眼。贾母也因此让珍珠随身伺候。而后,凭着小心周到,恪尽职任,她又被提拔为一等的大丫头。后来,因为贾母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至此,珍珠完成了她人生计划的一大步。

袭人升等,调职,在她的眼中是一件大事,可是在贾府众人眼中,不过是一朵小浪花,掉进贾府这个大海里,连个涟漪都泛不起来。不过这回贾府里倒是有一件大事发生。宁国府里贾蓉要娶妻了,定的是工部营缮司的营缮郎秦业的女儿,小名可卿的。秦业比贾政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还高一级,乃是正五品的官职。贾珍为世袭三品爵,高秦业两品。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条规则来看,两家联姻也算门当户对。

只是宁荣两府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当自家还是当年开国分封八公鼎盛之时,因此再看这秦业的背景就有些不入眼了。只是这事贾珍一力主张,说秦家两家素有瓜葛,正好更近一步,而且秦家的女儿不仅生的好,品格更好,与蓉儿非常般配。贾赦对自己的女儿对不关心,何况这府里。贾母和贾政因为隔了一层,说了两句,见贾珍不停,也就不再言语。婚姻大事本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为贾珍这个做父亲的坚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为此,两府的人都说这位秦家小姐命好,有福。

到了晒嫁妆的时候,满满当当的七十二台嫁妆占了宁国府半个院子,金光耀眼,全都是好东西。一时之间暗地里嘲笑新媳妇出身低微,家境寒酸的声音全都闭上了嘴。这个时候,有那明白的,就开始向人解说,说这营缮司是专门主管皇家宫廷、陵寝建造、修理等事,油水大大的,所以,这位新媳妇的嫁妆自然是丰厚的了。

贾珍之妻尤氏听到传言之后,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虽说大户人家的规矩是嫁女儿的时候,留下一部分夫家的聘礼,不过自家会把留下的那部分填上,并且还要再添出来一部分,后者称之为添妆。贾家虽然明面上送去五千两的聘礼,可是私底下贾珍从账上支取的是这个的两倍,而且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送去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像那个孔雀石嵌宝玉石盆景还有那对粉彩缠枝蕃莲花纹对瓶都是贾珍之母许夫人私库里的好东西,从来都没在人前露过面。满府都没人知道家里有这个东西。若不是在许夫人过世的时候,她整理东西时曾看到过,款识还在,还真当是儿媳妇自家带过来的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贾珍把它们拿出来送过去的。只可惜,这事尤氏就算知道她也只能咽在肚子里,一点风都不敢露。

身为无子的继室,她的处境只比邢夫人稍微好那么一点儿,府里的事情她能做主的有限。贾珍的脾气更是暴烈,亲生儿子,那也是说抡大板子说揍就揍。蓉儿的婚事是他拿定了主意的,而且为此不惜府里拿钱,给女方办嫁妆,帮着脸上贴金,她要是给捅出来,绝对没好果子吃。再说,这事也是双方的,女方嫁妆多,府里也跟着有脸面。打自家脸面的事情,尤氏是不可能做的,只是让她好奇的是,这秦家的女儿难道是天仙下凡不成,怎么就让贾珍跑前跑后的,为她作到这种地步。不知道,不是贾珍娶儿媳妇,还当他娶媳妇呢。

只是贾珍在贾蓉的婚事上这么上心,忙前忙后的,银子如水一般花了出去,却忽略了新郎官——贾蓉。当初,贾琏娶亲的时候,为了脸面上好看,身上还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虚衔,而贾蓉还是早前捐的监生身份。只是贾珍不提,尤氏也假装没发觉,左右还省下一笔捐官的银子呢。

宁国府这边添人进口,荣国府这边却在撵人。贾琏自小在贾府那样的大环境长大,本就缺乏教导,有贾赦一位这样的父亲言传身教,又有贾珍这样的大哥一旁怂恿唆使,早已经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纨绔子弟。待到后来被贾敏点醒,而后又有外祖父的提点,贾琏有所悔改。或许是遗传,在“色”字上面他无论如何都改不了。只是贾琏到底还是有底线,讲究个“两厢情愿”,不碰良家妇女,手里又有钱,所以是青楚馆常客。因此被外祖父数落了几次,他也只不过减少去的次数,但是在家里没少和丫头们胡闹。

王熙凤过门之后,不到半年,贾琏房里的莺莺燕燕全都被凤姐找出不是打发了。就连他惯使的管事媳妇也一个不存。对此,贾母不闻不问,王夫人则是暗中支持。起初,因为要给凤姐这位正房太太体面,贾琏任由凤姐作为,不发一语。女人嘛,外面有的是,而且比府里的还要知情知趣,会服侍人。

但是在凤姐以她身边的四个大丫头把持了屋里,内管事都换成她的陪房还不知足,把手伸到了外面,想把外面的管事和银钱往来都抓到手的时候,贾琏不干了。她想干什么?架空自己,把银钱都把过去?贾琏尝到了手里有钱的好处,怎么可能愿意回到仰人鼻息,从别人手里拿钱的日子,就算这人是他的妻子也不行!何况,王熙凤和王夫人越走越近,这让贾琏有些怀疑,这是不是王夫人看不得他好,从而在背后出的坏主意。

为此,贾琏和王熙凤为此大吵了一架。但是随后贾母就将他叫过去臭骂了一顿,说了一些什么夫妻两个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过日子之类的话。明摆着给王熙凤撑腰。最后,到底让凤姐在外面银钱往来那里安差进去一个人。不甘就此罢休,却又无计可施的贾琏最后打起了凤姐身边四个大丫头的主意。

作为凤姐陪嫁的四个大丫头不是给贾琏就是嫁给府里的哪位管事作管家娘子。不过看凤姐的样子,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是这样的话,必然让凤姐的话语权上更上一层。若是两人一心也就罢了,如今贾琏和凤姐同床异梦,他自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贾琏生的风流俊俏,一表人才,又是风月中的老手,逗弄几个已经知道人事的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何况她们作为陪嫁丫头进府,也知道大半是要给贾琏作姨娘的。半推半就之下贾琏把凤姐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丫头勾上了手。凤姐手眼通天,很快就被她发现了马脚。凤姐恨她们背主和贾琏黏黏呼呼,瞅了个贾琏不在的空子,就把两人处置了。

本来凤姐以为贾琏会因此安静下来,谁知道,不过一错眼珠的功夫,贾琏就和她身边剩下的安儿拉拉扯扯起来,并向凤姐提出要她。凤姐眼里哪里容得了沙子,嘴上虚应着贾琏,转身就把安儿远远的嫁了出去。凤姐身边的四个大丫头,只有平儿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孤身一人在这里,其他三人都是家生子,她们的父母都跟着女儿一起进了贾府。因为女儿犯了过错,做父母的一并被远远的打发了。

贾琏兵不血刃,一下子断了凤姐好几条臂膀。在安儿被凤姐嫁了出去之后,贾琏和凤姐一顿大闹,引来贾母和邢王两位夫人。贾琏将凤姐撵他房里伺候的丫头,打发自己身边的陪嫁丫头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反问贾母一干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为什么她这里却容不得。一个“妒”字扣了下来,贾母和王夫人全都不好为凤姐说话了。邢夫人乐得看凤姐的笑话,更是在一旁添油加醋。让凤姐心中对邢夫人暗恨不已。

没想到贾琏这么不给她留脸面,凤姐心中发苦,狡辩她之所以把人处置了,乃是为贾琏的身子着想,并不是嫉妒。只是话说的好听,但是糊弄不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最后,贾母和王夫人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凤姐感觉到了贾母不满。她也知道贾琏身边一个人没有,在规矩上过不去,忍着酸,把身边剩下的平儿开了脸,给贾琏作了屋里人。

如此一来,贾琏不仅落了凤姐的面子,而且又得了美人,对他来说,真是痛快极了。只是平儿在开脸的次日,被凤姐冷嘲热讽了一番不说。平儿伺候凤姐的时候,不是洗脸水翻了,泼了她一身,就是茶倾了,烫到了她,……这一天,平儿受了凤姐好一阵磋磨。平儿不言不语,神色如常,依旧如同往日一般伺候凤姐,她这般姿态反而让凤姐不好意思起来,就不再折磨她。晚间,贾琏想着平儿,平儿坚决不肯,将他推给凤姐,弄得贾琏好大没意思,对她也就淡了下来。

相比凤姐打发贾琏身边人的热闹,李纨打发贾珠屋里人时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像贾珠这样死了的,屋里人愿意守着的也有。贾珠一共三个屋里人,除了自小伺候他的那位,其他两位想着给贾珠守上三年,以府上的仁厚,必会放她们出去。而且说不准身价银都会赏下来。她们还年轻,带着从府里带出来的私房,出去再嫁,做个正头夫妻也不是难事。

这两位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言行中就不免带了出来,被李纨察觉。王夫人认为是李纨没照顾好贾珠,在房事上掏空了贾珠,从而才是贾珠病亡。李纨自然不认,相反她觉得是这几个狐媚子害了贾珠。贾珠还在的时候,她要贤惠大度。如今贾珠不在了,她也不用着作贤良人。只是这几个也乖滑,李纨一时半晌也捉不到她们的错处。况且这其中有贾母和王夫人给的人,在处置她们的同时,李纨在有个好名声的同时还不能引起贾母和王夫人的反感,她们孤儿寡母在府里是要依靠贾母和王夫人的,投鼠忌器,因此一直耽误至今。

李纨得到消息后,立刻添枝加叶的报给了王夫人。时至今日,王夫人尚未从贾珠之死的悲痛中走出来,一听李纨说贾珠的屋里人起了别的心思,大怒。虽然屋里人可以不守,但是贾珠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异心,也未免太凉薄了。这是什么样的做派?既然想男人了,那么好,我成全你们。愤怒的王夫人吩咐李纨,把人牙子叫进来,领人出去,让她把人卖到窑子里去。李纨领命而去,除了有异心的两个,连想守着的那个一并发卖了出去。她才不要留下一个在眼前碍眼。处理完了之后,李纨将三人的私房全部搜刮一空,收了起来。

从纳彩问名到下定,再到成婚,一般情况下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有那讲究的,则需要三年。在贾蓉和秦可卿,全套流程走下来,不过半年的时间。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外面风传皇帝病危。一旦帝崩,天下要为天子服丧三年,民间不得在这期间嫁娶。秦可卿比贾蓉大一岁,女子议婚的黄金年华就那么几年,耽误不起。三年之后,她已经是老姑娘了,所以贾珍当机立断,加快速度,当年完婚。

皇帝病重,连着七日没有上朝理事。太医院里以左右院使和院判为首,带领下几名医术卓绝的太医日日守候在养心殿。皇后亲身伺候,饮食起卧皆在养心殿的偏殿,并拦阻了所有想入内探望的皇子。如此阵仗,不由得让人好生猜测。朝堂上更是因此暗潮涌动,风云诡谲。

通明寺弘一法师的禅室里除了他本人,对面还坐着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老者虽然做出一身普通人的打扮,可是无论他身上衣裳的用料和做工及镶嵌,还是他的言谈举止,举手投足,特别是他精光闪闪的眸子,还有立在禅房之外的几名护卫,无不表明他身份的不凡。

“不知道外面传闻已经病危的陛下白龙鱼服,不远千里跑到老衲这个方外之人之处,所为何事?”弘一法师提着茶壶缓缓的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对面的老者,自己端起一杯慢慢的品着。

皇上苦笑道:“若非如此,朕哪里能够出的来。日日都是凡尘俗事缠身,偷不得闲,比不得十五叔清闲自在。为臣者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归养,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忧勤一生,却无偃息之地可退。”

听着皇帝抱怨辛劳与桎梏,弘一法师眼角直抽搐,好半晌心情才平静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双手合十,念着佛号,一副出家之人,万事皆空的姿态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早已经是化外之人,前尘尽弃,绝不敢当陛下这声‘十五叔’的称呼。”

皇帝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十五叔,你是不是非常恨父皇?恨他利用你的名义招揽前朝旧臣遗民,利用你的名声招揽天下士人,恨他把你囚禁在这里?”不等弘一大师开口,皇帝抢着道:“不管你如何痛恨父皇,父皇他都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人死如灯灭,就让那恩怨都随风而去罢。”

“哈哈……”闻言弘一法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到对面皇帝被他笑得脸色发青,眼看就要忍不住发脾气,他才止住笑声。弘一大师似非笑的望着皇帝,哂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感激他没有杀我,反而留我一命吗?我倒宁愿他杀了我,也好过这么活着。何况你当他不杀我是为了什么狗屁手足之情吗?还不是我活着要比死了的价值大,所以才留我一命。”

弘一法师原是高祖的第十五子,曾被封为弘阳王。其母原是前朝殇帝和皇后的第四女。前朝灭亡后,被高祖纳入后宫,后被高祖封为贵妃,在皇后已逝的情况下为后宫第一人。其血统高贵犹在当时的太子和太宗皇帝之上。弘一法师幼时就展现不凡的天资,敏而慧,数行并下,过目皆忆,好经书,擅花鸟,工草隶,聪达有材,集书万卷。高祖曾与臣下言其为“吾家之千里驹”,备受高祖宠爱。

成年后,弘阳王文名传天下,设立弘学馆,招天下之才。与引纳的才学之士讨论坟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继以文章着述,率以为常。后弘阳王,仿西汉司马公,成前朝之史。又带领馆内之学士撰《九州地舆图》,编辑疏录,历时四载大成。高祖非常高兴,下诏收藏到秘阁,所赐锦缎万匹,黄金千两。而后又向陛下进言,以《永乐大典》的辑佚问题,举国之力,编纂一本新的文献集。

眼见高祖皇帝越来越宠爱十五皇弟。弘阳王前有帝王之宠,后有忠于前朝之臣的支持,在仕林中又有着偌大的名声,形成了可与之相争的第三大势力。当时的太子和太宗皇帝难得的联合起来,一致枪口对外。当时因为九州内乱,草原上的游牧部落狄戎乘此机会,带动人马大肆劫掠边境。他们两人一起举荐弘阳王赴幽州抵抗蛮夷狄戎入侵,想着借外夷之手除掉他。

弘阳王以一介书生领兵,运筹帷幄,拒敌于国外。打退敌兵之后,他亲自率领一万精锐骑兵,孤军深入草原,杀敌十万,灭大小部落三十余个,宰杀牛羊无数,解除了西北边境的祸患。消息传回京城,高祖皇帝大喜,对左右曰:“吾儿大有当年汉之卫霍之风,真是天佑我朝,狄戎遭此重创,西北可有三十年的安宁。”

眼看着弘阳王在军方也形成了势力,朝中已有人开始建言,以现在的太子无德,请求改立弘阳王为储君。虽然反对者甚众,认为弘阳王身有前朝血脉,若立他为太子,岂不是前朝重来。但是高祖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当时的太子心慌了,伪造圣旨想于弘阳王回京途中半路拦劫并斩杀。

那时天下初定,虽然殇帝无道,但是依旧有很多人心念前朝,忠于前朝。弘阳王身负前朝皇室血脉,正是号召他们最好的旗帜。弘阳王在仕林中,更是备受推崇,乃是他们精神领袖,颇有影响。如今他刚立下大功,若是就此杀之,必会造成极坏的影响。很有可能,刚刚一统的江山就此分崩离析。

太宗皇帝出手救下了弘阳王,但是他又不想给自己再立个对手,就把弘阳王送到了通明寺,使之成为弘一法师。对外的说辞是弘阳王感念在西北杀戮太过,虽然此举乃是为国为家不得已而为之,但是终究有伤天和,从而他决意剃度出家,在佛前赎清自己杀孽的同时一并超度死去的西北将士和百姓。弘阳王此举让人对他的敬仰上升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人称颂,成为了新朝的精神标杆。

太宗皇帝囚禁了弘阳王之后,将皇兄太子伪造圣旨,想要斩杀弘阳王的行为,还有他在弘阳王在西北作战的时候,克扣军饷器械的消息上报给高祖皇帝,并暗中传播天下。太宗皇帝借此把太子拉下了马,成为储君,在高祖皇帝去世后,登基为帝。

对于自己的父亲,哪怕犯了错,做儿子的都不好当着外人指摘,何况在现任皇帝的心中,也不觉得父亲做错了。只是他此行所有求弘一大师,因此面对弘一大师的质问,皇帝沉默以对。弘一大师见皇帝虽然不答,但是脸上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心中凄然,道:“天家无亲情,这点我早就该知道了。就看前两年你处置义忠亲王我那侄子时的霹雳手段,我也该清楚了。我还想着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哈哈……”

面对弘一法师的讥讽,皇帝不见怒色,保持沉默。弘一法师眼中含泪仰天大笑,收起笑容后,神色认真的道:“小子,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从来都没有起过当太子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帝。我只想着写最美的诗,画最好的画,喝最醇的酒,看遍九州最漂亮的风景……若是能够为国为民做点事,自然能好了。”

皇帝神色淡淡的道:“我信。只是这些和我说没用,这要我的父皇信才行。只是他老人家已经作古,这话等十五叔到了地下见到父皇之后,再讲给他听。其实也不必讲给父皇听了,毕竟时光不能倒流,一切都已经成既定事实,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何况,有些事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因为有的时候,前面就剩下那么一条路了,你已经无从选择。所以在形势逼迫下,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身不由己,做自己不愿意作,也不想作的事情,但是我们亦无可奈何。”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让弘一法师无从反驳,而且还暗中为太宗皇帝作了开脱。弘一法师看了一眼,自己枯枝一般的手,目光又落到对面皇帝的白发上,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长叹了一声,道:“都已经这么些年了,我已经是黄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和你这个后辈小子计较,没的让人觉得我小气。,我想你千里迢迢的跑到扬州来看我,绝不是来和我讨论当年我和你父亲之间孰是孰非的问题,那么,你此行所为何来?”

“我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这个。十五叔,你请看。”皇帝从衣袖的暗襟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弘一法师。然后道:“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天灾人害,杂然并至。国库空虚,而赈灾,用兵,修建河堤,通凿运河,维持朝廷日常开支用度……无不需要钱,但是朝廷却拿不出。我这个皇帝做的也愁。这是巡盐御史林如海写给我的秘折,我看过之后觉得倒都是好建议,若是实行起来,户部有钱这是一定的了,但是实施起来恐怕很困难,弄不好甚至会引起动乱。我左思右想了好长时间,都拿不定主意。涉及到江山社稷的安定,无法和臣下们商量,最后想到了十五叔您。不管怎么说,十五叔,你身上都流着皇家的血,是皇家的一份子,如今家里出了事,万不可袖手旁观。”

弘一法师打开秘折,喃喃:“官商一体当差纳粮,改土归流,战争赔款,改漕运为以海运为主,漕运为辅,……”越看,弘一法师的眼睛越亮,慢慢的又淡了下去。弘一法师将折子放在桌子上,道:“主意倒是不错,上面也说了,可以先在一省一地实施,逐渐的在全国铺开。若是好好谋划一番,于国大为有利。只是你不是这块料,所以这东西还是算了。”

弘一法师的话说的毫不客气。虽然他被囚于通明寺,可是对外的消息并没有对他隐瞒。眼前这位皇帝,信奉“今天下天平无事,以不生事为贵。兴一利,即生一弊。古人云多事不如少事,职此意也。”又好名,讲究宽厚仁慈,因此在他“政宽事省”、“无为宽仁”的政策下,官吏的贪污舞弊之风也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现在,“各省钱粮亏空甚多”,“府帑亏绌,目不暇给”。盛世之下,隐伏着痼疾。皇帝不是不想管,但力不从心,他没有那个魄力,下不了重手去整顿,只能任由问题越积越多。

皇帝道:“如果这事情让下一位帝王来作,你觉得怎么样?我虽采用了秘密立储的方式定下了继承人。怎奈为时已晚,各个皇子势力已成。不管他们其中的哪一位登基,必有不服者,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手足相残。为避免同室操戈,我想着将退位为太上皇,这样有我在上面压制,新皇帝的兄弟纵使心有不服,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等上几年,新皇已经掌控朝局,就算我去世,下面的人也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如果由新皇执行这些政策,在和臣子起矛盾冲突的时候,我也能从中起个转圜的作用,免得朝局动荡。十五叔,你觉得这样是否可行?”

弘一法师沉吟不语,好不好都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免得有一天他后悔了,把帐算到他的头上。虽然作为皇帝的可以抱怨作皇帝是多么的劳累和有如此多的桎梏。但是没有哪个人是不愿意做皇帝的。皇帝这个职业是终身制的,皇权是不可分割、不可侵犯的,皇帝要至死方休。就算他肯退位作太上皇,但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握了这么多年的生杀大权,难道就没有一丝眷恋?若是舍不得,就算退位为太上皇又怎么样?满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子,只要他不放权,新皇就只是傀儡!

“陛下觉得好那就好。”迟疑了半晌,弘一法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心中暗想,太上皇也好,傀儡也罢。往好了想,就算当几年“儿皇帝”,等到新皇大权在握的时候,必能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铲除弊端,还我河清海晏,国祚千秋。只不过是晚了几年而已。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陛下在禅位之前,就把这些作为治国之策公布出来,下面的具体实施就交给新皇。这样一来,在实施的时候,新皇乃是遵从你的旨意,与下面的关系或许就不会那么尖锐。”知道林如海写的都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只是对豪门大阀的利益损害太大,弘一大师生怕它半路夭折,所以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本朝以“孝”治国,若是在退位之前颁布出去,为了一个“孝”字,后面的皇帝就算不能贯彻执行,也不会说它一个不字,这样,也变相的保护了提出这些政策的林如海。只是如此一来,今上一直维护的好名声,未必能够保持下去了,不知道他是否肯为此牺牲呢。

皇帝闻言一怔,没有接言,反而岔开了话题。知道鸡鸣报晓,东方发白,皇帝提出告辞。弘一法师将放在桌子上的秘折递还,拿起来时不小心碰到了一边的茶杯,里面的残茶迅速的打湿了折子,上面的字化成一团一团的墨迹,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弘一法师忙道:“没关系,我都还记得,我马上把它默写出来。”提笔写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密折上的建言就全都被默了出来,一字不差。

皇帝接了过来,看了看纸上的字迹,意味深长的道:“十五叔这簪花小楷深得卫夫人之真髓,清婉流动,带着几分胭脂气息。若非亲眼看到是十五叔写就,我还当是哪位女子有此佳艺呢。不是说十五叔字学的是二王,擅草隶吗?看来这些年,在通明寺的日子,十五叔并没有浪费。”

皇帝带着侍卫匆匆离去,弘一法师将手中浸湿了的秘折,撕成一片片,扔到茶杯里,倒满了水进去。一位侍卫过来传话,说弘一法师自今日起得以自由,想到哪里去哪里,行踪不在受限。得到期盼已久的自由,弘一法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他揽镜自照,望着镜中垂垂老矣,头发胡须雪白的老者,老泪纵横。

看着碎纸烂成一团,弘一法师走到窗前,望向扬州城的方向。若是这事真成了,那么提出此建议的林海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是隐去名字的秘折所奏依旧能够被人挖出来。今上与汉文帝相似,也是“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的主。有报国之心,亦要要有自保之能,通明寺有一个弘一就够了。

“病重”的皇帝于第八日醒来,跟着宣布禅位于五皇子,在扔下这么一个炸弹之后,又颁布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政策。兴庆殿里,皇后收到皇帝禅位,新皇是五皇子的时候,一愣,旋即喜极而泣。她的儿子登上皇位了。元春带领宫里所有使唤的人向皇后祝贺。皇后笑容满面,颁下赏赐后,屏退所有人之后,单留下元春,问道:“前日四皇儿闯宫的时候,你被吓坏了?受的伤严不严重?”

皇帝病危,皇后拦着不许人进去探视,免不了让人胡思乱想。四皇子仗着曾经养在先皇后跟前,有着“嫡子”的身份,办差又深得帝心,竟然无视皇后的禁令,提剑闯宫,想入内见皇上。在皇后的怒斥不管用的情况下,作皇后身边的人,元春挺身而出,出头拦住了四皇子,被四皇子刺伤,长发也被拦腰斩断。耽搁之下,收到消息的其他几位皇子和几位重臣都赶了来,众目睽睽之下,众皇子虽然都想入内,可是谁都不肯做这个“出头鸟”,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元春摇头道:“谢皇后娘娘惦记,奴婢用了皇后娘娘赐的药已经好多了。”皇后摸着她薄薄的头发,心有余悸的道:“头发削去了,还会再长,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首乌之类生发的药材,让头发长得快一点。当时老四的那一剑,稍微低一低,你的命就没了。你也够大胆的,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

“奴婢的身后就是皇后娘娘,奴婢若是动了,岂不让四殿下伤了皇后娘娘。所以除非奴婢死,否则绝对不让人伤害到皇后娘娘。”元春赶紧向皇后表忠心。其实当时剑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吓得动都不敢动了,自然也就无从躲闪了,但是除非元春傻了,她才会把实情说出来。

果然,一番言辞让皇后大为感动。皇后拍着她的手道:“你救我了就不用说了。你把四皇儿拦阻下来,没有误了皇帝的大事,立了大功,这奖赏我也帮你记下。这会儿宫里事忙,等忙完之后,我帮你在皇帝面前请赏。”

“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当不起皇上和皇后的赏。”元春忍着心中的欢喜,面上保持平静,言语中再三推辞,不肯接受赏赐。

皇后笑笑道:“这是你应该得的,怎么会当不起。若非涉及到机密,不能对外公布,我还要赏赐你们家呢,养了一个好女儿。”皇帝离宫的消息是不能向外透露的,除了皇后和“诊治”的几位太医,在无人知晓。

元春带着一堆赏赐和生发的药材回到住处。贾家使了银钱,在“小选”,宫里采选宫女的时候,将元春在家时的丫头名唤抱琴的送到她身边。此刻抱琴迎了出来,接过东西,扶元春到内室坐下,一面帮她换药一面道:“大姑娘,这伤要是在偏上那么一点,正好扎在心窝上,多危险呀。若是让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一定会怪我没照顾好你。”

“富贵险中求,我也是没办法,只好赌一把了。不过老天到底是帮我的,我赢了。”元春见抱琴依旧懵懂,进一步解释道:“我已经入了宫,不管以前是为了什么才进来的,都已经在这个牢笼里了。难道就这么不死不活的在宫里过一辈子?如果是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的好。可惜,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既然不值钱,还留着做什么,拿它博个前程,若是博出来了,就是我的造化,若是没有,就这么去了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够肥了,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很快就要宝黛相会了。

“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是汉文帝在杀晁盖的时候说的,意思是我不会为了一个爱将而得罪天下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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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的红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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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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