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谁不难过
龙姑娘与人接触虽少,但到底也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上一次,他已经当着她的面承认过了。
所以此刻,她没什么其余感觉,面容清然,不见波澜,只是问道:“你那个二哥把我当敌人,花忍把我当对手,可是你,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弃瑕:“……”
不知不觉,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悄然往上提了提。
舍不得把她送给别人。
连他亲近的二哥,都算作是别人了。
有些事,只能是心底深处的意会,若要表达,实在拿不出词来组织。
喜欢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这要怎么说好?
她忽然道:“被人喜欢,不是好事。”
“为什么这么说?”
弃瑕不理解,他本本分分安安静静的喜欢,一没纠缠,二没伤风败俗,对她来说,竟然不是好事。
难道是惹她不快了么?
“我认识一个人,她因情爱之事,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我看不懂,明明可以独自逍遥自在,为何一定要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龙姑娘站在崖边,一袭白衣背影,随风清扬,那侧身的绝色容颜下,蕴着淡淡的黯然。
“你是说唐问雁?”弃瑕想起什么。
唐问雁与断一鸿有些恩怨纠葛,他与断一鸿趣谈时,断一鸿眼底黯色,也不知对唐问雁还有几分想法。
花忍曾拿她与唐问雁比较过,唐问雁爱而不得,成了江湖上人见人怕的女魔头。
而她……
没有人能走进她真正的内心深处。
她不会是唐问雁那种人。
但于此事,弃瑕并不太好评价,叹息道:“断一鸿已有家室,我想,唐问雁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否则,大家都不会好过。”
龙姑娘道:“若是放不下呢?”
弃瑕心想,这情爱之事,他活了小半辈子,终究也没真正的体会过,当然也许,他现下正在体会之中,可他确实无法知道,如若放不下,会变得怎样。
支吾半天,他说不出什么。
龙姑娘目光淡淡的撇着他:“我对你并无喜欢,那你会放下吗?”
难道她是在劝他放下?
若换做是别人,此时此刻,定是会说许多情话来证明自己真心,可那些郑重的承诺,他竟说不出口。
弃瑕失落了一阵,愁色渐起:“我不知道。”旋即,再怅然道:“若因我喜欢你,惹你心烦,也许,我会放弃吧。”
“我并不心烦,也不知何为心烦。”
龙姑娘敛下双眸,她遇事向来坦然,该是什么便是什么,她想的很少,不像少主那般天天忧心忡忡,思来谋去,即便天塌下来,她也只会平常处之。
她被关在天牢几个月,明明可以提早出来却没有,后来夺了寒冰剑并不上交,还替他取沙苑的解药,更何况几番撇下少主不管去救他,最后,因私心受了家鞭……
在别人看来,是匪夷所思。
可她不觉这些事有什么不妥,她想做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不想做什么也无人敢勉强她。
她自认为尽力了,便是尽力了,事后也无需再多想,怎知烦恼为何物。
龙姑娘淡然语之:“我救你,只是顺手,你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我只是奇怪,喜欢是什么?”
而被她这样一连问,弃瑕也懵了。
喜欢,是什么?
是日日牵挂?是夜夜想念?亦或是有一万遍的念头想要白头偕老生死同穴?
早知,他该多念点书。
说不定,便能长篇大论回答她的问题,而不是除了说喜欢,其他都不会。
这个剧情走向,已是有些奇怪。
两个一点都不懂情肠寸断的人,在这里讨论谈情说爱,是不是挺枯燥无味。
龙姑娘偶尔会出去,回来时,或带些野果,或是带酒,但不会耽搁太久。
这一次,出去的时间有点长。
这溶洞是在地缝谷底,他死里逃生,没被人找到,也归功于这里的地形。
弃瑕抬头望着顶上一线的缝隙,溶洞似酒葫芦,缝隙口就如葫芦口子,这洞腹中太空,不像唐家岭的悬崖直壁,好歹还能有个落脚点,直空跃上,大约也就她能来去自如了吧。
她说过,等他伤好,自然可以出去。
言外之意,她只是施以援手救他,其余的,要靠他自己本事了。
可即便内力恢复,这地面离口子处太高,他压根飞不上去。
他眼巴巴的等着,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情绪忽地失落,既希望能早点出去,又好怕她会丢下他,还想着若能一直与她待在这里,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可能,是他奢望了。
世上之事,哪能件件如意。
一想到唐家岭的事,想到他如今困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再想她昨日说的那番话,她不知什么是心烦,可他此刻,却是烦心意乱了。
旁边有烈火剑。
他过去提起,拔了出来,传闻中的烈火剑,在他看来,并无什么特别。
今日他已经能走动些许,虽底子尚弱,内力还未恢复,只能做些不太剧烈的行为。
不一会儿,他耍动剑身,便开始在这一方小小的巨石上练剑。
龙姑娘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在明处看了他很久,趁他不注意的片刻,她飘落下来,指点道:“你学的像,但又不像。”
说着,她已上前,握住他手腕,指导他应该怎样走剑,才能把招式流利的比划出来。
她的手很有劲道的在抓着他。
他的手好像已不是自己的了。
后面的白色人影,裙纱灵动,身上的一股淡然的清香,侵入他脑海里,快迷得他神魂颠倒。
一套弄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儿。
龙姑娘松开,见他呆愣模样,不解:“是不是我说的太难,你学不会?”
弃瑕回过神来,暗道自己心不在焉。
方才那般近在咫尺的接触,令他沉浸其中,早不知天南地北。
哪晓得她说了什么?
“不如,你再教一遍?”他嗓音悠悠,尽管提出这样一个无理要求,深觉自己还挺无耻的。
她忽的拔了寒冰剑,向他袭去。
他以为自己言语轻佻,激怒了她,惊诧过后,慌忙挡了两招,但奈何体力不够,接不住。
他捂着心口,龙姑娘收手。
“这套剑法,叫云烟十八剑,在我小时候,有一位师父教我的,十八招式,易学易用,使用者内力越高,威力尤强,我那位师父生性洒脱,倒也没什么不外传的规矩。”龙姑娘说完,望着他继续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教。”
这两日,她一直在水中练这剑法,他倒是一直在仔细的瞧,有模有样看了几招,但他自己动起手来使剑,却又与所见的全然不同。
是以,她说他学的不像。
接下来一两日,龙姑娘便在传他剑招,有时是手把手使剑,有时是与他对打。
他暂时内力未复,只凭借手感招式,使不出太强的力道。
他记忆力不错,剑招学了七八分。
巨石空间到底有限,难以真正的施展剑法,她环过他腰身,便带起他,落下谷底地河。
地河水流浅浅,两人剑影交击。
此时,两人正比划着,龙姑娘多施加了一层力,他防守不当,往后退了一步,谁知石头布满青苔,脚下打滑。
眼看他便要掉进水里,龙姑娘眉色一深,快速飘过去,紧紧扣住了他手腕。
他亦是勾锁住她的手。
他撇过潺潺水流,好在她拉住了他,后背几乎快要贴近水面。
不知心底起了什么流氓念头,他右手忽的提起烈火剑,往水面打去,勾了一抹水花,登时,水如细细的雨点,朝她面上洒去。
龙姑娘手臂一佛,挡住泼来的水珠。
然后,不期然的,她松了他的手。
想欺负她,还是嫩了点儿。
扑通一声。
他整个人已经侵入冰寒的地河中。
这水,太冷了!
他一咕噜爬了起来,怔愣的看着她,方才一瞬入水的那刻,透过水面镜花,他恍惚间好像见到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那一抹笑容生晕,胜过明月。
可当他站起来时,却没见到了。
是他看岔了么?
河水冰寒,他冷的打颤,抹了把面,甩掉水滴,淌着凉水,上了去。
龙姑娘道:“你武功太差了。”
他打趣道:“你不是正在教我。”
“纵然你学会这套剑招,内力不强,也还是不够。”龙姑娘轻言。
“不够什么?”
龙姑娘摇首:“不够打败我。”
他很疑惑,再是爽然微笑:“我为什么要打败你?”
龙姑娘目色清韵,扬眉道:“你不败了我,如何报当年之仇?”
“当年的事,早就不计较了。”他云淡风轻:“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权当一笔勾销。”
“那还是不够。“龙姑娘那张清冷又似玉通透的脸,微微敛住:“你武功不强,以后遇到一等一的高手,怕也不够保命。”
弃瑕听及她言语,想来她是认为武功强才能有命活,所以才教他一些武功。
只是,他武功不强么?
弃瑕自认为也算是高手,那竹林七鬼七对一,还使阴招,他自是难敌,这次的黑衣青年恐怕也是个一等高手,他身负重伤岂能敌过,他行军打仗,遇到这些高手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龙姑娘悠然展身,飞上巨石,在壁上刻下第十道剑痕。
她利索收剑入鞘,然后,转身俯望,轻然的嗓音,传入幽谷河底,空灵灵的。
“如若你败了我,我可以带你上去。”
打败她?
他多练上十八辈子,也是天方夜谭的事儿。
何况她是难得的绝顶高手,天才和勤奋刻苦学成的人,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儿。
这辈子,是赶不上了。
弃瑕抬头,先仰视着顶上难以触摸的苍穹,再眺望着她清冷如霜的秀容,他有个不好的念头。
她是故意把他困在这里的?
他好像,在被她戏弄。
弃瑕忽地脸色一沉:“我打不过你,岂不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
这是断承意绝食的第四日。
小小的身子弓起蜷曲,躺在那块草堆里,因多日未进食,他面容泛起了微白之色,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无力。
但他眼中的志气,却是异常坚定。
解忧不禁有些佩服这小子。
绝食四日,常人都难熬得过去,他也真敢啊。
“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你师父她老人家骗了你,不仅把你关在这里,还没给过你任何解释,如若你是在跟你师父怄气,那我劝你省点心,你师父没空来关心你。”
前三日,解忧一直随他,总觉得小孩子,也许饿一饿就好,可如今看,这小子太倔,再这么下去,真会把自己饿死。
断承意轻忍:“她不是我师父。”
“你爹平日都教了你什么,教你面对坏人,要以死明志么?”
“不用你管。”断承意倔强。
“我真是替弃瑕可惜,枉他疼你一场。”解忧声声冷意:“弃瑕死的面目全非,尸身更是遗弃荒野,断承意,你说你弃叔叔那么疼你,你若是个男子汉,就该去把他的尸身带回去好好安葬,而不是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傲,在这里自暴自弃。”
“弃叔叔……”断承意忍不住哽咽:“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不吃饭,没有力气,你能做什么?”解忧嗤了声:“你说要闯江湖,要行侠仗义,现在这仗义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不想面对,真让人瞧不起。”
“可是……我很难过,也很难受。”断承意细声细语:“难道你不会难过么?”忽又悲愤道:“你当然不会难过了,你和弃叔叔非亲非故,他不是因为你死的。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这么难过的时候吗?”
“难过又如何,难道要把自己饿死?你饿死了,我不难过,你师父也不会,可是断承意,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真的死在这里,你的爹娘,他们会比你此刻难过百倍。”
断承意脸色难看,不再说话。
解忧冷沉面容:“话我说到这里,你吃不吃随你,我跟你娘保证过,再不济,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回去,我会信守承诺的!”
提起自己爹娘,断承意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铜锁。
虽然他有点讨厌这个女人,不仅把他名字报出来害他关在这里,还没立场冷漠无情,可她说得的话也有道理。
再如何难过,也不能解决什么。
他要吃饭,要吃饱,才能有力气,打败坏人,然后把弃叔叔带回家。
他缓缓爬了起来,拿起旁边的饭食,开始狼吞虎咽,吃的太急,吐了一半出来,想到自己要做大事,便继续一鼓作气,接着狠狠的吃。
解忧敛下长长的睫毛,闭上眼,神情中略有悲色,脑海中回绕着那句话。
——你就没有这么难过的时候吗?
她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也没有谁,值得她那样难过。
自己身边人,死去的,背叛的,出走的,利用的,至死相恨的,有谁需要她牵挂,有谁值得她这点关心和难过。
她和所有人都越来越远,心里早已装不下任何人。
别人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吧。
断承意吃完,发觉她那边有点不对,好像没什么动静了,目光不期然看向那边。
那女子背靠着墙壁,脸白苍弱,眼神迷离,头已垂低,似乎是睡过去了。
解忧是被唐雄摇醒的。
她迷糊睁眼,只觉脑袋晕沉,大约是老毛病,这样忽然晕厥的情况,不是一两次了。
她尽量保持着让自己清醒。
唐雄面色关切:“关姑娘,你怎么了?还好吗?”
“我没什么,休息一会儿就好。”解忧环顾四周,有点不对劲:“这是……”
这不是牢房,而是她之前住的房间。
难道,不打算囚她了?
唐雄见她疑惑,说道:“关姑娘晕厥过去,只怕是牢房阴气过重,姑娘到底是弱女子,实在不该待在那地方,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你安置回来。”
解忧微声道:“二当家如此做,唐姐姐和耿域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我妹妹当众人之面,叫你嫂子,我此刻挺身护你,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应该。”唐雄宽慰道:“姑娘放心,即便他们要怪,也找不出理由。”
解忧怔住,她从未想过这事。
唐雄察觉她惊惶万状,肃然道:“只是此举,有损姑娘清誉,我先赔个不是,也代我妹妹向关姑娘赔不是,她事非得已,口出狂言。”
“二当家不必介怀,我没放在心上。”
唐雄虽是山匪,但行事也算磊落,对她顶多只是救命之恩的尊重,并无其他想法。
想起什么,解忧问:“断承意呢?”
唐雄皱起眉:“他不见了。”
于是,唐雄将发生的事说给她听。
她昏沉后,断承意叫来了守卫,那守卫怕她出事,急忙打开牢锁,谁知断承意趁此机会溜了出去。
当夜看守两人的守卫有数个,但是,不知何人在守卫的饭食里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几人去抓断承意的时候,一个个捂肚子打滚。
断承意因此跑的无影无踪。
唐雄带人翻遍了几个山都找不到,不知这孩子躲哪儿去了。
解忧问及弃瑕那具尸身在何处,唐雄也一五一十将花忍斩杀程不识之事汇报,那花忍提着仅剩的头颅下了山,不知去向。
程不识竟然死了,这倒是意料之外。
解忧下了床榻,再问及攻战之事。
九襄城虽是汉源郡城,但因汉源匪患猖獗,代渠朝廷对此不理睬,这城有无没甚分别,终究是块待宰羔羊。
唐问雁耿域攻过去之时,郡守闻及风声,早带着家眷吓得仓皇而逃。
无人守城,轻易攻破。
唐问雁与耿域并未满足于此,带着兵卒在周边各个小镇扫荡,一是招兵买马,二是筹集粮草,三是敛财。
那些富贵人家,是这乱战中最惹人眼红的。
占据唐家岭和九襄,至此,整个汉源是他们这群人的囊中之物。
从起师到今日,不过短短五日,唐家岭这措不防及的反乱,恐怕超出了夏王的预判,这已经不仅仅是要出兵剿匪了。
即便弃瑕真的带了三五千人,也不大可能把这大乱平息。
何况,弃瑕此刻还不知生死。
唐雄思量了片刻,她问及了许多事,直至再无可问,而自始至终,她好像少提了一个人。
那人,自她入牢起,便失了踪迹。
自然那人本身就不老实,且与他无关,不见了就不见了,唐雄懒得费人力去找。
他忍不住想说,可一想,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何必多提一嘴。
解忧忽然道:“后山。”
“后山?”
“断承意能逃出牢房,却没办法下山,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他,他定是藏到了一个所有人都不会去的地方。”
解忧带着唐雄赶到后山,立在洞口。
上次她来时,见到有小孩给洞中人送饭,才偷偷跟着,后来才知,那小孩便是断承意。
断承意会送饭上山这事,恐怕唐雄不知道,是以没有考虑到断承意会躲在这后山洞口。
唐雄面有担忧:“我们这般打扰,会不会惹怒那位前辈?”
解忧也有点后怕,那白发人上次勒她脖子,她还记忆尤深,可断承意至关重要,不能不冒险。
解忧便心一横道:“总得去确认一下,我先进去。”
于是,高喊了几声打扰前辈赔罪之类的话,但洞中并无回应。
解忧窜入进去,唐雄不放心,亦跟着一道进入。
正值日上,洞中比上次来时明亮了不少,见着洞中场景,解忧和唐雄相视一望,皆惊了一下。
唐雄喃喃:“这……”
洞中并无他人,反而打斗痕迹很重,目之所过,干草四飞,石头碎裂,洞壁之上,抓痕掌痕,招招深入。
这里,经历过很惨烈的战斗。
解忧目光再扫,凝着地上一滩赤色血迹,走上前,蹲下腰身,拿手点了点。
有点干,但并未完全凝固,事情发生应该不算太久。
于是,两人返出洞口,在周边查看,跟着草木踩踏,打斗的痕迹,一路寻去了后山断崖。
断崖边,因唐家岭曾与弃瑕在此一战,旁周斗痕极乱。
唐家岭的人认为弃瑕已死,对断崖这边的巡视不再频繁,若这里真有打斗,应该没人知道。
解忧再弯下腰,看着断崖边的藤蔓,伸手摸了摸断裂的口子。
五日前被割断的藤条切口,已有枯色,而今日的很新鲜,还有绿色汁液,那白发人许是掉下悬崖时,被藤蔓缠住,崖上人便出手割断。
那断承意呢?也落崖了么?
难道是那位前辈的仇家寻了过来?
亦或者,是龙姑娘?
不对,龙姑娘若真要与人决斗,大大方方便可,割藤蔓这么阴损不耻的事,龙姑娘是不会做的。
那白发人到底是谁?
为何会知道她名字?
又为何遭人追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