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谈一谈心
宁惜宫。
玲珑方踏入院子,便见芷澜立在门旁,神情苦皱的望着自己。
待她入了内厅,另一侧边,立了一拨宫人婢子。
那堆人见她回来,齐齐向她行礼:“奴婢见过明妃娘娘。”
玲珑不明所以,之前她被禁足,宁惜宫走了许多婢子,芷澜一直追随,也是她贴身大婢,上下打点着她的宫殿,虽然不像王后那般众婢子簇拥,但也是不缺宫婢的。
这些人……
遂将芷澜拉到身边,轻声问:“怎么回事?”
芷澜回:“娘娘,是太后的人。”
太后……果然不管做什么,排场总归要大。
她极度郁闷,方请走一座神,又来一座大佛,搞什么幺蛾子。
“都起来吧。”玲珑随意朝众人招了招手,一群人也不认识,只好朝最前边的宫人道:“你们有什么事?”
最前头那人道:“回娘娘,太后说,娘娘入宫半载,一直得王上恩宠,也常去万安寺祈子,可至今却仍无动静,太后盼孙心切,今日特让太医院开了催孕方子,还交代奴婢,以后每日必须给娘娘赏这一碗药,直至娘娘有孕为止。”
听着人念完,玲珑按了按青筋,南宫祤这厮编什么不好,非得扯上万安寺祈子,又把她拉上众矢之的,让她黄昏日落安安静静遛一遛阿狸不好吗?
好端端的,她可不想这般作贱自己身子,不嫌弃再多活个几年。
“先搁那吧。”
“还望娘娘莫让太后失望,奴婢祝明妃娘娘与王上早日开花结果。”那人一挥手,身后便将药放置在案桌上,一群人低伏一礼:“奴婢告退。”
人退去。
玲珑瞟了眼那小盅药,不再看第二眼,丢下一句道:“芷澜,以后送来的药,都给我倒了,莫让我看见。”
芷澜知道自家主子向来说一不二,说倒掉便一定是要倒掉的。
一连两日送来的药,全都养了花。
第三日,王上着人送来了一拨绸缎玉器,过两日便是岁初,宫廷之中各处扫尘,早已一番喜气,这岁初朝会百官要觐见献礼宴饮,届时宫中开夜宴守岁,各宫娘娘少不得要着盛服面见。
芷澜看着这边王上赏的绸缎玉钗,再看太后送来的盅药,轻步行至她身边,一声道:“娘娘,宫里人人都想着求子嗣求飞黄腾达,难道您不想要王上的子嗣么?”
“若他只是缺个孩子,很多女人都可以为他做到。”玲珑摸着阿狸的毛发,任它在身上蹭。
她却是做不到的,莫说子嗣,若哪日她真的意外与他行了鱼水之欢的事,哪怕忍着药味的恶心,她也一定会事后给自己灌一碗避子汤。
芷澜不认同:“王上是真的待您好,偏的娘娘一心看不见。”
玲珑婉转嗓音道:“有些事,虚虚假假,并非你看到的表面。”
“奴婢却觉得,眼见为实。”芷澜笑道:“您看惠妃进宫数月,即便如何侍弄手段,王上也不曾多看,而娘娘什么都不做,王上反而越放在心上。”
她心中凝惜,男人呐便是如此,得不到的越躁动,倒贴的越不屑。
她好几次倒贴,结果也看到了。
不愿多言,玲珑一声道:“把药倒了,不许再多嘴。”
芷澜极为无奈,只得又去倒了药。
抚着阿狸乖顺的毛,被它一顿蹭得痒痒,她笑的极为开心,在这宫中,她独身一人,一不为财二也不为权,更无娘家后台,与其等着别人施舍的恩宠与子嗣,还不如养条狗怡乐怡乐。
也挺好。
半夜,玲珑入寝不久,脑海中朦朦胧胧,几度不安。
在梦里,一片雪茫,她看到有一个青衣男子,有一把匕首,而那匕首毫不留情直刺那人腹处,那青衣男子苦笑一番,喃喃说了什么。片段再闪,她看到很多人,很多鲜血,很多刀剑。
她被白茫茫的雪色刺的睁不开眼,眼睛生疼,视线模糊不清,有人拉着她走,最后只迷糊见那青衣男子被多人包围,离她亦是越来越远,很多刀剑朝他砍去。
心里忽然揪紧一疼。
“不要!”
喉咙一哑,喊出声,她忽的一下睁眼,被梦惊醒,额上冒了很多汗,这才想起自己只是做梦,那是一个噩梦。
看着自己的手,她陷入怔然。
她竟梦着自己杀了一个人。
不,这只是梦而已……
玲珑提了提神,掀被更衣,开了窗子,外头是寂静无声的夜空,她松了口气,出了屋子,闲来没事,折了一根简短的树枝,凭借方才梦中残存的记忆,在院子里以树枝代剑,耍了一道剑法。
起了几招,她冥思苦想一番,忘了下一招该如何走,正一筹莫展时,忽即,感受到后背一阵风袭来,等她微微偏头,还未看清来人,两手已被身后人牵制住,那人的前胸,紧贴着她。
有些熟悉。
“你……”
人影不理她,忽然执起她手中的木枝,带着她起舞走剑。
她很惊讶这人竟然知道她下一招要走什么,甚至比她走的更流利,每一招,每一划,独特到位,运用得流畅无比,一连串完美的结束。
剑法落毕,人影不放开她,她也挣扎不开,只听见身后冷飕飕传来的音:“这套剑法,你从哪里学的?”
玲珑听得他声音,一惊,不知这其中有何因由,回道:“你为何也会?”
他忽然冷冷的松手,她不稳向前倾,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怎会在这?”
她不免瞧了瞧天色,确实半夜三更,又想起,很久前她与他第一次见面,不也是半夜闯她房间还说有蛇么?许是,他比较喜欢挑半夜。
他不怎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她,轻簇簇的目光,每一次都是打量着她。
这种莫名的目光让玲珑觉得他是想在她身上试探出什么,然而又没什么发现的感觉,难道他觉得她身上有哪一点异常?
她低着目光把自己上下扫了遍,不见有何异处,此刻没法子练剑,心想他是不是又抽了哪门子风,半夜在她屋外面也就罢了,还用这种目光打量。
她只好问道:“王上,这套剑法,有什么不对么?”
南宫祤微微侧身,解释道:“此套剑法是夏家一门偏学,专为无内力的人打造,以轻快著称,一招一式,虽不是很霸道,但足以在必要时刻自保。”
“夏家?”玲珑皱起眉,想起在夏朝赫赫有名的夏家,道:“你说的夏家,莫不是培养了一批暗卫,供王室驱策的夏家?”
他缓缓靠近她:“正是。”
她凝了冷汗。
她为何会这套剑法?师父也从不曾教过,她也只是凭借梦中记忆一剑一招给比划出来。
不曾想,因一套剑法,她竟跟当朝夏家扯了点关系。难道梦中之事是真的么?难道那些是她健忘不小心遗失的记忆?那个青衣男子是谁?夏家暗卫么?为何她要杀了那个人?
不对,她若真的敢杀夏家的人,杀夏家暗卫,便是明目张胆的与面前这位夏王作对,他会如何容她!
怎么会呢……
她不自觉的皱起眉,不免猜测,他方才那冷漠的神情,许是因这剑法,触及了他心中什么事。
夏家。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当日她进宫,在宫道旁边,与一位青衫男子有过一面之缘,蕴蓝侍婢称那人作夏大少爷。只是,她听说夏家大公子不知何因与夏王闹僵,已不知去处,夏家暗卫暂由花忍接管。
再说,那夏少爷她瞧着也不认识。
可梦中的青衣男子……
南宫祤见她这般苦想,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敛眉,不知她这是做什么,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杀了人。”她开口,即便是梦,在他面前便也是丝毫不避讳说出来。
他心凝了几分,即便有太多问题,可却也只能一个一个来问,抿着唇,缓缓道:“你杀了谁?”
“教我这套剑法的人,是一个男人。”她闭了会儿眼睛,尽量去回忆梦中的那段,却总是感觉模糊,喃喃道:“他会是谁?”
他继续问:“那你为何杀他?”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她摇了摇头。一个好真实好真实的梦。
抬眸去看他,他眸中已经比方才更冰霜,一言不发,玲珑心知他一旦有这神情,就差拿把刀给他好剁了她,只怕自己又得遭祸,遂道:“夜色已晚,我回房了,王上请自便。”
她丢了手中树枝,速回了内寝,坐在床榻上,深思许久,回神,瞥见他也随着进了寝房。
行至床榻上,他一掀衣摆,坐在她旁边,眸光却是递向她:“你经常做梦么?”
她点头:“只是偶尔。”
“噩梦还是好梦?”
她笑了一番:“开始总是很美好,然后越发不受控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变得糟糕,今夜的梦,便是如此。自从在白水镇受伤后,噩梦好像多了些,有时我反复在想,我是谁?”
他记得在白水镇,她昏迷时,有过一瞬间的清醒,敢那样冷声叫他滚的只有冥解忧,她那时半夜醒来,他居然很庆幸,醒来的她是关玲珑。
回了神,心思微凝,他道:“你是关玲珑。”
“真的?”她撇向他,似乎很迫切的需要一个人来明确告诉她,哪怕是说假的也好,这样她也能少些胡思乱想,她已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一闭眼,便是很多血腥的片段,死的死,伤的伤,真是没一点好兆头。
“自是真的。”他认定。
她笑了一笑,提出一个建议道:“赵公子,如此夜色如此月,咱俩难得有这番闲情逸致,不如谈一谈心。”
他知她如此客气一唤,便是不把他当王,遂疑道:“谈心怎么个谈法?”
“畅所欲言,说出心底真话,只看你敢不敢。”她盘起腿来,拿了个枕头过来抱着,瞄着他:“我问你一个问题,如若我真的杀了人,杀了那个教我夏家剑法的人,你会如何?”
他眼底闪过一抹冰凉,一出口,便是一道致命难题。
在拢地大战月前,他与夏天凡私下见过面。他一直记得,那人跪在他面前,诚恳真切,说即便放弃所有的一切,半世功名,国家忠义,家族使命,兄弟情分,也要随那女子而去,还说,绝不后悔。
当时他不肯同意,想不明白那人为何因为一个女人,肯这样子连家国都不要,当年的信誓旦旦志气抱负,抵不过片刻的儿女柔情,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只剩下一俱残躯被送回来。
夏天凡身死,他只是很恨那女人这般无情的利用情意,利用完了便糟蹋丢弃,若那女人在他面前,他定会毫不犹豫砍了她,以偿夏天凡一条命。
而今,她就在他面前。
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个无辜至极的人。
他又该如何下手?
等了半盏,只见他终于抬了话道:“如若你真的杀了他,不用我动手,自会有人找你算账。”
她微凝,这么说来,即便有人因此要砍她报仇,他也不会偏袒她半分,想起那日一面之缘的夏大少爷,夏家暗卫的最高掌权者,那冷冽的目光,不敢想象。
遂又平心道:“即便日后有人寻仇,我承担便是,我关玲珑敢作敢当,但你可有想过,一个人能逼得我亲自动手去杀,那这个人定是做了让我无法容忍的事,必须用命来做了结。”
南宫祤禀了几分神。
无法容忍的事?
是指夏天凡潜伏在晋国多年?还是偷盗拢地作战的计划,以及兵力部署图?亦或者,是指夏天凡在大战前夕劫她逃离。
就如夏天凡跪在雪地中,坚定的说,他不能与夏朝为敌,也不能叛她,这一场战,他会想办法带她远走,越远越好。
可那份作战计划,他不知夏天凡有没有监守自盗,直至夏天凡死前,他都不曾与其见过面。至于计划图纸,是当初冥栈容力求他保命,不惜奉上容家所有财力,还说出诸多有关枭鹰羽的秘密,顺带交给了他这张图纸。冥栈容说自己曾潜入过冥解忧房间,知道她要对夏朝出兵,早前便将那兵力部署图纸照抄了一份。
他起初对这兵力部署的图纸尤有存疑,对冥栈容不是太信任,后来,被弃瑕等人说的有几分动容,凭借这部署图纸,知晓晋军营地各处要害,加之夏天凡果然劫她远走,两人不知去处,晋军突然无首,才令晋军一败涂地。
至于夏天凡劫她之后,到底遇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恐怕只这俩人清楚,可惜,一个身死,一个失忆。
不管原因为何,可她杀了人,是事实,不能因为她有苦衷,不能因为夏天凡非杀不可,不能因为她无法容忍,便一笔勾销做此罢休!
从回忆中抽离,他见她拿着身前长发搅着手指,即便是噩梦,但似乎她对杀人一事并不是在意,连寻仇都不怕。
知晓再问不出什么,南宫祤提了嗓音,转移话题道:“我倒也很想问你,在白水镇,你真的是无意去那赌坊么?”
他自是不信的,她一个外地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无人领路,竟然便能找到那样一座地下大赌坊。
她绞长发的手指停了停。
这个问题,那景公子也问过。
他问的也很犀利,毕竟谈心,还是要说真话的。
她吸了口气:“我记忆中,似乎曾经去过,对那处的路线颇为熟悉,我拿了你钱袋,一时没处去,便进去赌了几回合。”
南宫祤不明意味,南宫颢的赌坊,为何她以前会去过?莫非她以前来过夏朝?像他以前隐秘身份去晋国一样。
她补了一句道:“我跟你那兄弟不认识,不知赌坊是他的产业,我去赌坊只是玩玩,你别多想。”她记忆中也搜索不到这号人物,没什么印象,许是他那兄弟不是很起眼。
“兄弟?”
“那画像中人,难道不是你兄弟?”长的有那么几分相似,不是同一个爹生的,她都不信。
“你知道的,倒是很多。”他眯了眯眸子,对她又多了几分打量,不再避讳,对她道:“他是我三哥。”
她点头,难得他肯亲自说出来。
到底,她也是做过功课的,在天一阁,为了了解王宫,了解夏朝历史,她曾经翻遍了夏朝每代君王,以及夏晟王在位时的所有典籍,虽然那些典籍记载虚虚假假,但总会有那么一两条用得上的信息。
玲珑抱了抱枕头。
比如,南宫祤的父王,字号夏晟王,后宫佳人众多,据记载有临幸过的女子三四十个,皇后妃子美人良人一堆,当然,夏晟王在子嗣方面颇有建造,少说也有十来个吧,包括不曾出生的,年幼幺亡的,谋反流放路上被杀的,出生带疾病死的……最后好好活着的只剩下两个。
一位太子,一位端王。
关于这两人的朝堂纷争从未间断,若细说起来,三天三夜也难说的完,两人从小敌对,政见也不合,矛盾积了一大堆,更不论太子还娶了端王喜欢的女子,总归,说来复杂。
直至夏晟王退位,南宫祤这位太子继位后,端王怕南宫祤对自己心存报复,一直称病闭门不出。但结果,依旧很不幸,在南宫祤继任王位半载后,不知为何,王府里走水,那兄弟不小心给烧死了,至今尸骨无存。
纵观他那些兄弟,下场一个比一个心酸,一个比一个惨,唯独他,非嫡非长,在七岁时还能被立为太子,朝臣无一反对,直至他称王,地位都不曾动摇,真是无比幸运。
她心内啧啧称叹了一番,想来夏晟王对他这位儿子,是真的宠爱。
“听说,你前几日找了王后。”有关他那三哥,他并不继续多说,撇着她,忽的转移话语。
她承认:“是。”
他撵了眼皮:“你对王后到底有什么不满意?只因她曾罚你抄了佛经?”
明明这两人交集不深,为何总觉得有一股生仇大怨。
“臣妾对王后很满意。”
她没有多说什么,多说无益。
与他三哥私会,劫纪思尔,春红楼刺杀,布偶巫咒,随便拿一件出来都够她不满意,但没办法,南宫祤一心护着王后她看得出来。
即便她说出这些,有证据吗?
谁能证明王后与他三哥私会,凭她的一面之词?谁能证明春红楼黑衣女子是王后,凭她当日的感觉?谁又能证明布偶巫咒是王后所为,凭她去佛殿与王后对峙猜出来的?
王后不会承认,南宫祤不会信。
所以啊,与其夹在这对夫妻之间自讨没趣,还不如安安静静。
“我一向很讨厌宫中女人的尔虞我诈,关玲珑,我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人。”他再道出这么一句:“你可以不喜欢王后,也可以选择不招惹她,我也不奢求你们能友好相处,但你,别太过分放肆。”
她听得莫名其妙。
怎么?是王后跟他说什么了?还是哪位婢子宫人嚼舌根了?恃宠生娇不把王后放眼里出口张狂?他是兴师问罪?
她明白,他父王妃子众多,对他说不定有什么阴影,以至于他多年来只娶了一个,到底王后于他也有些别的特殊,感情是要她别太放肆,怎么说那也是他嫡妻,是他的面子,是要放尊重些的。
可她又没做什么,顶多烧了佛经,没跪王后,哦,还当面放了几句狠话。难道不觉得相比王后对她的谋划算计,她已经很仁慈了吗?他的意思,被追杀招招致命,被欺负到这份上,是要她再柔善一些么?
若不是因他以前说过,不能动王后,依照她脾性,不把王后的华清宫闹个底朝天是不甘罢休的。
她嘴上是和美的道了声:“臣妾谨记,以后定与王上的女人互称姐妹,和平共处,争取早日为王上诞下子嗣。”
心里却暗切,去他娘的柔善,再敢招惹她,可就不是警告,王后又如何?即便是皇帝老子她也敢陪着玩到死,看谁比谁狠。
他微微皱眉:“子嗣?”
“太后她老人家似乎不喜享清福,闲不住。”她打了哈欠:“每日一碗汤药,风雨不断。”
想起这事,他道:“随她折腾,你不喝就是。”
她好笑一声,说的是轻松,他从不与她同房,她却被逼着要喝药,要是被太后知道少不得又是一番闹腾,他倒事不关己,像个看戏的人。
得宠的幌子,活的最艰难。
总觉,最近她一直很倒霉,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确实需要过一过年,扫扫晦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