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新宅

郑家府上的门房老谢，称得上是郑府上下一干人中，最受一干年幼公子们欢迎之人。当然，前提是除了师爷叶志涛以外。

关于老谢的姓名，多数人并不清楚。在他们的印象里，自打认识老谢起，旁人也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到郑家麾下效力的年轻后生，初识老谢之时，都会有些看不上这个佝偻着后背的老家伙。尤其看到其一双老寒腿有时站也站不稳，更会不免生出轻视之心。可令人惊讶的是，老谢虽仅是郑府的一名门房，但碰到逢年过节，东家竟然还会特地为其另备礼物犒赏。直到这个时候，年轻后生们一经打听才发现，这老谢的资历竟是如此非同一般。而待再度生出三分敬意之时，却已改不了口，因此还是照旧以老谢相称。

不过，时常喜欢围着老谢听故事的郑家小公子们，却更喜欢称呼其为“谢老”。这并非是敬他的资历，年幼的孩子们怕是根本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而仅仅是单纯因为他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实在精彩。

但对于时而呆坐着晒太阳的老谢来说，看上去对这些都不甚在意，反倒时常会感到一阵恍惚，感念自己到底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

回想过去，当了大半辈子海盗的自己，历经了无数的打打杀杀、腥风血雨。待到垂暮之年，独自回忆起时，老谢已经有些麻木。没有年轻的兴奋，也没有最初的恐惧，就好像是在平淡地旁观着别人的事情一般。大概，也只有在和围拢着自己的郑家少公子们讲述之时，看着那些稚嫩、好奇而又如饥似渴的倾听目光，老谢才会生出几分久违的激动之情。那本就令人热血喷张的冒险故事，于是也讲得更加绘声绘色起来。孩子们听得愈加兴奋，面容间渐渐溢出羡慕之情，以及对外面广阔世界的无限向往，而老谢也难得地又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这一日，是老谢七十岁的寿辰。

不过，却根本没人顾得上帮老谢张罗这一重要的日子，只余其孤独一人待在郑家新宅的侧门门房内，无所事事。其实，这倒不代表没人记得，而是所有人都已根本顾不上此事。

因为，这一天，恰好也是东家郑氏一族的新宅落成，与阖家乔迁之日。

截至今天这落成之日，位于福建晋江安平的郑家新宅已营造了足足三载有余，终在此日，彻底竣工。

说起这历时三载而造的郑家宅邸，不仅地处要害，衔山连海，更筑有军事设施，甚至还可以借助水道直接连通福建沿海的各处口岸，俨然像是一处军事要塞与贸易基地。

进入宅内，则是亭榭互对、奢华异常，不必细瞧其中的曲径、佳木与各式奇花异草，单论府第占地足有百余亩的宏伟规模，就很难想象，这宅邸的主人，竟然仅是福建一名区区游击将军。不知情的，反倒可能觉得其更似割据一方的藩镇诸侯。

而今日郑家新宅得以落成，影响的也绝不仅仅是郑氏一族，或是落寞的门房老谢一人而已。

早早听闻了消息，赶在这落成之日，郑家新宅门外立时车水马龙，宾客盈门。连通海路的水道之上更是千帆竞往，好不热闹。

尽管宅邸的主人值此可喜之日却似乎并不在府中，但自天不亮，带着各式贺礼而来的四方宾客还是自水陆而来，络绎不绝，早早挤满了偌大的郑家前堂与正厅。好在郑家的新宅足够宽敞，各方宾客都能妥善安置。

而前来贺喜之人，更是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只见这其中不仅有大明官府的文武官吏，以及福建省内各行当的翘楚，还有倭国、琉球等大明周边外邦的海商，甚至有个别金发碧眼的西洋之人也混杂其中，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

如此盛况，引得安平周边百姓也聚集到郑家的新宅外，想瞧个新鲜，却被郑家全副武装的卫兵们统统拦在了大门前的百步之外。纷纷攘攘中，驻足围观的百姓人群内，不时有好事之徒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由衷感慨着：

那昔日的“海匪”郑芝龙，居然也有如此光明正大、风风光光的一天！

相较于郑家前厅的熙熙攘攘，郑家后宅此刻也同样忙得是不亦乐乎。虽说是乔迁之喜，但对下人仆役们而言，更多的则是满头大汗的紧张与忙碌。

“咣当——！”

搬运的行进队列中，忽听得某物落地的碎裂之声，只吓得小心翼翼的众人纷纷侧目：

却见，原来是郑家的那几名年幼公子贪玩，往来嬉耍玩闹之时，不慎撞到了途径的下人腿边。这才使得被吓了一跳的仆役不慎失手、致使东西跌落在地，于是有了方才的一声脆响。

但好在，眼见摔碎的仅是一只价值几百两银子的景德镇瓷瓶而已，对于已然富可敌国的郑家而言，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况且，错在家里的小公子们身上，负责搬运的管事仆头也不好擅加责骂。

可始终有这几位混世魔王般的小家伙在宅院里跑来跑去、搬运的下人们也是战战兢兢，更怕过会儿搬运重家具时，失手砸到某位公子爷，那可谁也担待不起。

后宅暂为做主的林夫人，瞧着偌大的后宅均被这几名小公子搅得是鸡飞狗跳，无奈之下，只得准许孩子们先去后院侧门的老谢处玩上一会儿。

“好耶！去找谢老喽！”

听到此话的郑家小公子们登时一阵欢呼，蹦蹦跳跳地便一同奔向了后院侧门正感寂寞的老谢处，期待着这位年已古稀的老海盗，今天又能给他们讲出怎样的精彩故事。

其实，若在平日，后宅的夫人们通常是不准孩子们去老谢那里的。

一来，是老谢讲的很多亲身经历，实在太过血腥残忍，讲述之时也不知加以筛选删减。以至于每次听完老谢的故事，总有小公子会在夜里吓得直做噩梦、尿湿了被褥。

二来，无论是府中老爷还是各位夫人，大多盼着孩子长大可以认真读书、考个科举功名，才是时下的正途。总是听些海盗的故事或者海外的奇闻轶事，难免让这些天性本就贪玩的小公子们更加分心。

曾有一次，郑府的一家之主——郑芝龙，难得在家中清闲一日，便当着麾下的大小幕僚，考问起膝下每个儿子的平生所愿。没想到的是，除了大公子郑福松的答案最为令人满意外，其余几名小家伙的回答却是众口一词：

竟均将作为一名海盗扬帆出海、游遍大千世界，作为自己此生追求的目标！

就像门房谢老一样，去亲身经历一番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大胆冒险。

听闻此言，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坐在上位的郑芝龙登时摔了茶碗，脸色更是极为难看。若不是有人在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众幕僚随即跟着附和称赞一番，逐渐缓和了气氛，几个小家伙怕是当场就要被打得屁股开花。

而当时在旁及时说出此言、使几个孩子躲过一劫的，便是比老谢更受孩子们欢迎的郑家年轻师爷——叶志涛。

只是，此人行踪不定，虽然身为郑家的股肱智囊，却也并不常出现在府内。因此，此刻能够到老谢处听听故事，便是孩子们最大的乐事了。

“要叫大哥一起去么？”

一名小公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谁知，其他几个兄弟却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切，那个书呆子只知闷头读书。叫他作甚，咱们自己去听便是！”

叽叽喳喳之中，小公子们已寻着路，很快便找到了正在府邸一处侧门内无所事事的老谢。

老谢此时本就倍感寂寞，加上今日侧门进出的都是些府里的家丁下人，外人是绝不允许从这个侧门进出的。甚至很多人更不知晓还有这样一处冷僻的隐蔽侧门。且今日宾客众多，各门外均布置了森严的护卫，以防变故就连这冷清的侧门也不例外。

有众多年轻后生在外把守盘查，老谢更是乐得无事，见孩子们围了上来，便专心陪着府里的少公子们讲起了自己曾亲身经历的那些冒险故事。

“今天，咱们就讲老爷年轻时，我带着他到马尼拉去时的见闻吧？”

“听过了！听过了！”

围在老谢膝旁的郑家小公子们直摇头，显然早已听过这个故事。

“哦，那就讲老爷带着我们击败朝廷的副总兵俞咨皋的那回？”

“这个都听腻了！”

孩子们的脑袋再次晃得跟一个个拨浪鼓一样。其中一个小公子还说道：

“娘说以后不许再提爹爹曾与官军交手的事儿了。上次我问时被打得屁股都开花了......”

看着说这话的孩子有些后怕地揉了揉屁股，老谢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只得继续想了想：

“那……要不就讲老爷率我们铲除海盗头子许心素的故事？”

“这个也早讲过了！”

“就没别的了么？！”

见孩子们不依不饶，似乎已熟悉了自己的每一个故事，老谢想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想起了一个同样是自己亲身经历、但是绝对还没讲过的故事：

“那，就讲当年的澳门之战吧！”

“好啊！好啊！这个没听过！是不是又是爹爹打赢了？”

这一次，孩子们果然没有听过。同时，更有急于知道结果的小公子，举着攥起的小拳头，急切地提前询问起结果。

“哈哈，你们的爹爹，唔，也就是咱家老爷，那年才十八岁。就比现在的大公子高个半头，还远远没自立门户呢。说起澳门之战的交战双方啊，一方是在常驻澳门的葡萄牙人，另一方则是咄咄逼人的后起之辈——荷兰人。”

“那，最后是谁打赢了呢？”

头一次听说一个没有自家爹爹参战的故事，郑家的小公子们却同样率先关心战事的结果，似乎这样便知道过会儿该为故事中的哪方奋力加油了。

“哈哈，双方都是西洋的红毛鬼，管他谁输谁赢呢？！”

“红毛鬼……？！”

听到双方都是西洋红夷，孩子们的问题却又急不可待地纷纷冒了出来：

“那……双方都是红色的头发，打仗时怎么分清敌我呢？”

“红毛鬼是人还是鬼？”

“啥是红毛鬼？”

……

看到这些深居后宅的小公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似乎都没怎么见过西洋人，老谢正觉得有些头疼，不知该怎么描述。这时，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喊道：

“莫非，就是长成那样的——？！”

闻听这话，又见问出此言的那位小公子正好奇地指着一旁的侧门，老谢随即扭头看去，不禁愣住了——

只见，就在自己分神讲故事之时，刚刚被从侧门放入的一行人，竟然并非是府内面熟的家丁仆役。而真正令老谢感到吃惊的是，这些人尽管大都是一身中原衣冠，但是面容却分明是西洋之人！

似乎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西洋人不仅俱是华夏衣冠，头上还均戴着明朝男子常戴的大帽。不过，那醒目的红色头发，还是未被大帽全部遮住。因此，才恰巧被郑家的小童一眼瞧了出来。

不过，孩子们尽管对红发碧眼的外来之人有所好奇，但又很快不再留意那些来到府内的“红发鬼”。

因为，那些人的队伍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孩子们熟悉的身影。一见此人，老谢也不再惊讶，难怪这些西洋人为何能够顺利通过门外的守卫盘查，得以从此处侧门悄悄而入。

正因引着这队西洋人避开前厅、由冷僻侧门进入府内的，正是府里唯一比老谢还受孩子们欢迎的郑家师爷——

叶志涛。

这时，孩子们已兴奋地纷纷涌向这位年轻俊朗的师爷，而被撂下的老谢却仍是用机警的目光，仔细观察着那队抬了两个大箱子的西洋之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看这情形，那两个大箱子里装的，似乎是这些红毛鬼为恭贺郑家新宅落成而特意准备的丰厚贺礼。

不过，凭着多年的经验以及老辣眼光，老谢似乎已天然养成了一种觉察未知凶险的强烈本能。而此刻，打量着那些高度警惕、略显紧张的西洋人，老谢的心底便油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队避人耳目、更不时朝四处窥探的西洋之人，带着贺礼而来，心中却未必怀着什么好意，反而是故作镇定地隐藏着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而当老谢的目光凝视着他们带来的两口硕大箱子，以及西洋人抬起箱子时那谨小慎微的动作时，更是瞬间戒心倍起：

这两个大箱子中……该不会......？！

老谢越看越觉得有些诡异，不由得暗暗起了疑：不知这些不怀好意的西洋红毛鬼，箱子里装的究竟是怎样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