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请教-4
听得这声低唤,几人均被吓了一跳,唯有程大勇立即转过头来,错愕地惊呼道:
“师……师娘——?!”
原来,这竟是一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误会。
自后偷摸上来、正准备割开甘辉喉咙的,居然正是程大勇此前提及的师娘,也就是唐师傅的那位东瀛夫人。
“鄙人叶志涛,早闻樱夫人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实乃三生有幸。”
片刻的尴尬后,还是叶志涛反应最为迅速,立即敛身郑重行了一礼,一旁的郑福松也随即缓过神来,依照叶志涛的称呼,随之躬身行礼道:
“晚辈郑福松,见过樱夫人。”
对方此时已松开了依然瘫软的甘辉,听到二人阐明身份,也是微微一愣,看了眼旁边的程大勇后,遂抬手向二人回了一礼,同时熟练地收起了掌中的雪亮匕首。
尽管这位樱夫人自始至终都用黑纱遮着面部,只露出两只目光锐利的眼睛,并且不时打量着眼前的几人,但是郑福松依然能从其举手投足的姿态间看出,这位叶先生口中的“樱夫人”,似乎不像寻常女性那般的娇柔羞涩,反而多了些武者的干练与直爽之气,刚正符合自己的猜测,其当年定是出身于倭国的一名忍者!
而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的甘辉,此时早已两腿发麻地瘫坐在地,额头上满是冷汗,似乎刚刚被这位樱夫人的神出鬼没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好半天才逐渐缓过劲儿来。
见并非敌人,这位樱夫人的兵刃虽收了起来,但是态度却依然有些冷冰冰的,又来回看了看几人,最终朝着程大勇问道:
“大勇,深更半夜,你带着郑家的人跑到这太武山上的灯塔来做什么?”
程大勇赶忙将几人打算来探查灯塔上火光之事说了,那樱夫人听罢,似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挥挥手,招呼几人跟其先回家中,再做详谈。
叶志涛与郑福松闻言大喜,看来很快就能见到其夫君——唐师傅,而程大勇则顿了顿,忍不住回身指了指灯塔上那串还在滴着血的脑袋,小心地问道:
“师娘,那串……东西……”
而樱夫人则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说道:
“就留在那儿吧。反正都是那些不长眼的海贼脑袋,这岛上湿气重,上面的血还没干透。即便要收拾,等明天差不多彻底风干了也不迟!”
闻听此言,叶志涛和郑福松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灯塔上的那串脑袋,想必就是这位樱夫人的“杰作”。但程大勇却只是苦涩一笑,似乎对他这位师娘的狠辣手段,早已有所了解,因此倒不显得多么惊讶。
而甘辉则依然是脸色惨白,在郑福松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起身来,终于可以迈出步子,但却仍后怕地抬头瞅了眼灯塔上的那串脑袋,好似刚才若是差了半刻,自己的脑袋怕是也要挂上去、等着被风干了。
之后,由樱夫人在前引路,几人开始随其往山林深处走去。
忽然,在前引路的樱夫人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叶先生,你如今还在郑芝龙那里做事?”
“是。”叶志涛恭敬地答道。
樱夫人听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又走了一阵,转而又问起了郑福松:
“刚刚这位年轻公子,记得你自称郑福松。莫非,你就是出生在九州的郑家小子?是郑家的老大,还是老二?”
虽然对方的口吻听上去不太客气,但毕竟是程大勇的师娘,也算是自己的长辈,郑福松立即如实答道:
“晚辈郑福松,的确出生在九州平户藩,乃是家父的长子。”
“你们郑家和平户藩的松浦家应该关系一直不错吧?”
“是的。二弟七左卫门,至今仍留在平户。”
这位樱夫人一连两问,听上去似乎对郑家的事情相当了解,郑福松更加不敢有所隐瞒,一一照实回答。不过,随即只听对方话锋一转,同时这次竟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问道:
“荷兰人在日本的最大商馆,如今也是仍设在平户城吧?你们郑家和荷兰人的关系照理也应该一直不错的,怎么这回突然打起来了?”
樱夫人此时回身射来的犀利目光,仿佛能射穿心扉,看透人内心深处试图遮掩的一切秘密。
而听闻荷兰人、倭国、以及郑家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程大勇和甘辉都颇有些惊讶,樱夫人的此话中虽未言明,但仿佛已在暗示着,郑家、倭国的平户藩、以及荷兰人三方之间,由来已久的暧昧关系。
郑福松此时也有些愣住了,没想到连这些事情对方都了如指掌。不过,面容间依然是一脸正色,只听其不卑不亢地再次声明,郑家早先只是与荷兰人有些海外的生意往来,如今投身大明朝廷,自然以大义为重、敌我分明。
郑福松此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心胸坦荡,更是肺腑之言。
毕竟,如今郑家与荷兰早日不是私下往来的合作关系,厦门一战中,至少有十艘郑氏战船被击沉,死伤人员更是数以百计,双方已然成为了拔刀相向的敌人。郑家尽管在各处散播消息、迷惑荷兰人,但是明眼人还是应该能辨明其中真假的。
而那位樱夫人隐藏在面罩下的嘴角,似乎此时也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翘,不再多问,继续带着几人前行。很快,几人便来到了山间的一座静谧小屋前。
待樱夫人推开屋门,点亮屋内的烛火,请几人入内后,这位神秘兮兮的樱夫人也终于摘下了面纱,以真面目示人。此时屋内的灯火虽然幽暗,但是在其揭下面纱的一刻,还是令几人眼前一亮!
按理说,这位樱夫人既然参加过三十年前的朝鲜之战,现在至少也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但是面纱除下后,看其英姿飒爽的面容与神态,却似乎青春常驻一般,白皙的皮肤看起来顶多是三十岁的样子,哪里像是在三十年前就上过战场之人?!
不过,唯有从那鹰隼一般的锐利双眼,仿佛流露出一丝沧桑之感,隐隐露出一丝历经几十年腥风血雨所锤炼出的阅历与深邃。
“你们这次来,是为了找我夫君的吧?”
樱夫人一边转身去泡了壶茶水,一边示意几人坐下,同时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是。”
叶志涛进屋后便始终直着身,不敢轻易就坐,此刻更是倍加恭谦地答道:
“唐师傅如今身体可还好?晚辈此番前来叨扰,就是特地来向唐师傅请教破敌之策的。”
樱夫人此时已回身坐了,再次招手站着的几人先坐下再说。
见女主人既已就坐,叶志涛等人方才躬身坐下,但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说巧也不巧。你们这次来,不知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一边说着,樱夫人又起身去沏了几杯淡茶,言语之间,似乎有几分遗憾之意。
叶志涛与郑福松不禁皱了皱眉,又见这小屋内外不见其他人影与动静,似乎那唐师傅并不在家中。
而一旁仍因方才之事而心怀怨恨的甘辉,则不满地小声嘀咕道:
“幸运个屁。我的命都差点儿白白丢了!”
说着,甘辉还忍不住又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仿佛犹在担心喉咙处被樱夫人划出了口子一般。
郑福松刚打算回身瞪其一眼,那樱夫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已捧着几碗茶回来了,分与众人,而后解释道:
“说你们来得不巧,是因为夫君他前几天刚走。你们怕是见不到了。”
“师父不在?”程大勇像是有些失落,叶志涛和郑福松两人更是心中一沉。
“一纸文书,就让你们朝廷征调走了。”听樱夫人的语气,似乎也隐隐有所不满。
“是去厦门?”程大勇还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
“不是。”樱夫人摇了摇头:“听说是西北又发生了大量民变,不少西北的流民甚至已渡过黄河,进入了河南。朝廷起初派去的官军作战不利,所以特地征召你师父他一同前往,协助官军镇压民变去了。”
闻听此言,郑福松已彻底死了心,但叶志涛却神色不改,依然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敢问,夫人您刚刚所说,我们此来,所谓‘巧’的是——?”
“临走之际,夫君还特别拜托了我件事。”
只见樱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同时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程大勇,说道:
“我这几日刚刚办完此事,正打算去厦门城找大勇一趟,却没想到,你却先自己来了。倒是巧得很!”
“啊——?何事?”程大勇一头雾水。
“你师父——嘿——”说着,樱夫人品了口淡茶,仿佛语气中还隐隐有些埋怨:
“临走前非要拜托我查清楚,这料罗湾附近的荷兰人与海贼,是否驻扎有哨探,要我把这边情况查清楚后,将情报送给你,然后再北上去找他汇合。”
“师父他——”
一听这话,程大勇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其早已远离俗世,只想过着恬淡的隐居生活,但没想到,闲居在此的师父不仅因为朝廷的一纸命令便即刻赶往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临走前还不忘嘱托师娘,帮自己和厦门的官军查清东南沿海的敌人哨探动向、以便提前掌握先机。
不仅是程大勇,闻听这位唐师傅竟想到了这一点,身赴西北前、仍心念厦门战局,叶志涛与郑福松、甚至就连一向对其没啥好感的甘辉,也是不禁颇为动容。
几人颇受打动的沉默中,唯有樱夫人冷笑一声,放下了茶杯,似乎对这个嘱托不以为意,同时扫了几人一眼,像是深有体会的前辈一般,提醒道:
“哼,想得再周到,战场上靠的还不是随机应变?!看似十拿九稳、万事俱备的战事,若是时运不济,也防不住小人临阵反水、横生肘腋之患。到头来,最终也难免功亏一篑。”
说着,樱夫人冰冷的表情中又涌出了几分悲情,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但在稍纵即逝后,樱夫人便又很快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面容,摆摆手道:
“罢了,不说那些过去的事儿了!说回夫君临走前的嘱托之事。我虽答应下来,但此事实在是麻烦,谁知道你们这仗要拖到什么时候,荷兰人和海贼派来岛上的驻防也随时可能会有变化。所以,我思来想去,干脆一劳永逸,找了个最简单的办法。”
“师娘,您的意思莫非是——”
程大勇似乎最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
“挂在灯塔上的那串脑袋……”
只见樱夫人微微一笑,点点头,打趣道:
“算起来,那是干掉的第三波海贼了。他们还真是前赴后继!不过,自打上批也送了命后,就没再有人敢来送死了。今晚遇到‘上钩’的你们四个,我还以为又是来送命的海贼,当时多少还有些佩服他们的勇气。不过,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他们的胆量了。而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夫君拜托之事,我也算是完成了。你们大可放心,这金门岛上,不会再有海贼们的哨探了。”
见樱夫人说得轻描淡写,但口吻中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掩的杀气与从容,几人反倒面面相觑,对于樱夫人这简单粗暴、但又有效的方法,既充满感激,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下似乎的确可以放心,敌军在金门岛上的眼线,算是彻底被清除了。
唯有叶志涛尚有些担心,忍不住补充问道:
“待夫人您也随唐师傅一同北上后,这金门岛上……”
“叶先生果然心思细腻。不过,你是多虑了。”
樱夫人又品了口茶,微微一笑道:
“此前丧命在这金门岛上的海贼,其实也不都是死在我的手里。前几日海贼们刚刚登岛时,同安知县熊汝霖便亲自带人来剿灭了一波,少部分逃回了海里。其后,熊汝霖虽然撤了回去,但也留下了不少官军在此留守,还会时而巡逻海岸。之后,便仅有少数海贼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上岛来了。这些家伙在海上多少有点儿能耐,但登岸后就成了缩头乌龟。白天可能尚有料罗湾上的战船火炮之威相助,但由于厦门港距此不远,那些战船平时也不敢过于靠近,以免进入岸上火炮的射程之内,所以他们也不敢去攻击岛上的金门城。而晚上则更是担惊受怕,因此后来都只驻扎了少量人,守在金门岛东南角,哦,也就是那座太武山上的灯塔里。不过,他们通常都活不到第二天的早上……算起来,到今天为止,他们已有好一段日子没派人来继续送死了。加上岛上驻扎的官军,我想你们已无需多虑。”
听到这里,叶先生终于放下了心,但一旁的几人脸色都有些复杂,听樱夫人的意思,那些待在灯塔里却活不到第二天早上的海贼,八成都是死于樱夫人那柄雪亮的匕首之下。尤其是今晚差点儿也作了那匕首下亡魂的甘辉,此时再次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依然心有余悸地感到几分后怕。
“不过,我猜得出你们来找夫君打算问什么。这个,怕是很抱歉——”
此时,樱夫人又叹了口气,看了下正犹豫着继续问下去的叶志涛,话锋一转道:
“夫君走时,并未留下什么破敌之法。你们此番前来,怕是要无功而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