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082-吉日
在临安百姓的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皇家喜事了,最近的一次,似乎还是十几年前官家册封阎贵妃的时候。
此次公主大婚,与临安人印象中的喜庆又多有不同,不同的关键在于,在迎亲仪仗的队伍之中,有着一些别样的节目,别样的惊喜。
最前头的,是百十辆扎着大红花的自行车,对于那些骑车的人,临安百姓并不陌生,那便是大宋快运旗下的活计。这些自行车都是一人载着一人,后面的人倒坐车上,不时的从两侧筐中抓一把糖果抛向两侧人群,引得人们一阵阵哄抢,若不是有禁军守在街道两侧,估计都要冲到街上了。
车队之后是仪仗前队,仪仗队后则是一辆四乘敞篷花车,四乘不是为了彰显公主的身份,而是因为车太重,马少了拉不动。马车上前后左右摆放了十几个红漆大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满了金灿灿的铜钱,每一枚铜钱上都系着彩色的丝带。
有乐师在车后演奏着欢快的曲子,身披彩装的王六则站在箱子中间,抓起一把把铜钱,用力抛向人群,铜钱坠着丝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七彩弧线,引得百姓一阵阵呼喊,偶有与王六相熟的人,则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盼着他能往自己这边多扔几把。
三媒六证乃是古理,皇家也不能免俗,所以在纳采问名之时,名义上的双方媒人是赵姝婶娘荣王妃和礼部侍郎马天骥,而事实上,关舟与赵姝相识是在西湖之畔王六的扇子摊儿,因此,董宋臣特意给王六安排了这个角色,听了内情的赵昀更是亲题钦点大媒四个字,赏予王六,以示褒奖。
于是今日便成了王六的人生巅峰,撮合了公主的婚事啊!仪仗中最受瞩目的礼官啊!官家的御笔亲书啊!够吹三辈子了!自己吹完了儿子可以接着吹!之后孙子还能再吹!子子孙孙无穷吹了!
有脑子活的人看出了门道,扒开身边的人群就要往前挤,只要能赶上王六马车的步伐,岂不是能一直抢到钱吗?他身边的朋友赶忙伸手将他拉住,就你机灵吗?人家公人早就想到了,各坊各市各个街道已被禁军隔开,你跑不了几步就得被拦下,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仪仗,挨顿板子都是轻的,消停看着吧,据说后面还有节目!
有心细的人发现了铜钱的不同,那其中不光有折二折三的大钱,有些丝带上还写了字。快看快看,我这个上面写了净水阁香皂一块,这可值好些银子呢!快看看你手上的写了什么……我这几个什么都没写啊……我这个有!我这个有!安丰楼千日春一斤……我这个是清河剧社门票三张,清河剧社是在清河坊吗……
发现秘密的人一枚枚翻看手中的铜钱,并将这个发现迅速传递给身边的人,御街两侧又是一阵热闹,欢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直至有人发现自己抢到的丝带上写着御风阁上品折扇一柄,人群瞬间炸了锅,这一消息也如病毒般传了出去,只半刻钟便传遍了整条御街。
那可值几百贯!快快快!站好了!仪仗马上就到咱们这里了……别挤别挤!你咋还抢地儿呢……你光往前抢没用啊!据说拿到扇子的人是站在后面的……
这种抽奖式的宣传手段自然是出自关舟之手,除了御风阁、净水阁外,还有许多大店成了赞助商,其实很多店家并不知道关舟的深意,只是单纯的想要拍马屁而已,但此次之后,他们定然能明白宣传的作用,彩带上出现过的店家品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挂在百姓嘴边,当他们想要购买此类商品时,会不自觉的想到那熟悉的名字。
大宋快运为此项活动提供全程服务,今日之后,只要将彩带送去本坊堂庵登记一下,就会有戴了红帽的快递员将东西送上门去,如此一来,还能为快运再宣传一把。
王六花车之后便是关舟的马队和赵姝的车队,得了赏赐的百姓见到公主驸马,纷纷弯下腰去表示祝福和感激,抢到扇子的那位甚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几百两银子,足够改变他一家的命运了。
赵姝车上有轻纱帷幔,不好与百姓交流,关舟则频繁向两侧拱手点头,感谢大家送上的祝福。王六撒钱并不是节目的结束,而仅仅是开始,两位主角之后除了固有的仪仗,中间还穿插了三辆花车,每辆车上都有伶人伎子载歌载舞。
这是张枢向官家和公主殿下求来的恩典,想借此为清河剧社扬名,用他的话说,该叫做振兴文华。歌舞之间,车上的人也会向两旁抛发铜钱糖果,与前面不同的是,这些铜钱彩带上都有字,除了包含前面所有的东西,其余全是清河剧社门票,起初人们多有不屑,认为这门票是没用的东西,当得知这票值一贯钱时,又疯了一般开始哄抢,张枢的几千两也便装进了百姓的袖兜。
金乃流动之物,不动不足以体现其价值,所以带着人赚钱和鼓励人花钱同样重要,关舟如是想。
迎亲大队准时到达公主府,赵姝进自己的府邸,自然没有了跨火盆等一系列缛节;关舟孤身一人,葛老去世,也没有了坐堂的长辈,好在拜堂仪式已在大内进行过,此时也便省掉了,赵姝被姚婶、熊符等人迎进了洞房,关舟则直接留在了前院招待亲朋故旧。
新人到位,喜乐渐起,霍言启咬着牙合上刀闸,几十盏白炽灯同时点亮,前院厅堂瞬间亮如白昼,引得满院宾客一阵惊呼。成了!真就成了!不枉我们辛苦一场!霍言启激动的锤着吴正雨的肩膀说道。吴正雨呵呵干笑几声,为了玻璃和抽真空的事连日忙碌,已经将他的精力耗得差不多了,今夜之后,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娘亲舅大,赵姝的亲弟弟还在阎妃肚子里,赵禥这个堂舅哥又身体欠佳,不能饮酒,所以婚宴之上最大的,需要重点伺候的,便是赵姝的亲舅舅贾似道了,换句话说,关舟只要将他老人家陪好,别让娘家新亲挑出毛病来,就算过了关。
大宋朝中依然泾渭分明,勋贵如赵葵、杨镇之流自成一体,紧邻关舟、贾似道、赵禥所在的主桌,一副风雨不透的模样;下首左侧坐的,则全是长翅纱帽的文官,看座次该是以马天骥为尊;右侧坐的都是武将,虽去甲着衫,也是一副生猛之态,那打头的,便是号称大宋第一猛将的吕文德。
宾客落座,自然要有主家相陪,直至此时关舟才明白,为何高门大户都希望家族兴旺,儿孙满堂了,真到了用人的时候,没有宗亲兄弟帮衬,还真是不好办。
高山、流水、平沙今日不算新亲,却是来日的大舅子,自然不好作为关舟的家人陪客;葛云汉、葛云晋重孝在身,无法参加婚礼;周权总揽防务,不可轻离;熊哲等人身份不够,难上台面;于是便只剩了马无车、张世杰,以及匆匆从寿州赶回来的周震炎代为应酬,好在这三人酒量都不错,再加上关三、真谛等人暗中帮衬,小盏慢饮,想来应该能应付。
贾似道知道关舟府上无人可用,大气的指指吕文德说道,景修那边多上些烈酒,让他们自便就好。马天骥知情知趣,也起身道,驸马爷陪好亲族便是,为兄不才,这里便代为照应了。一番安排,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频举觥筹,数番交错,直至月上高杆,宾主尽欢,倒是无有插曲,待送走宾客,确是已近子时。今日到场的损友不少,马无车、周震炎不说,霍言启、吴正雨这些做学生的也都不是好货,但却没有一人敢留下来闹洞房,不是因为新郎难斗,而是因为新娘惹不起,听公主的墙根儿,得多长几个脑袋,智者不为矣。
前院开始撤席收拾,姚婶作为主家长辈,当仁不让的揽了大权;落雁自称已非完璧,不适合今日之喜,自昨日开始便躲进自己的院子不再露面;小蝉和千雪从后面过来,搀了关舟进入内宅。
洞房坐福的那位都有两个月身孕了,还在乎是不是完璧吗?关舟嘟囔着进到房中,赵姝依旧美的不可方物,关舟站在床前愣了足有半刻钟。
还没看够吗?赵姝笑道。关舟摇头道,一辈子都看不够。赵姝对土味情话没有多少抵抗力,红着脸道,那便不要睡了,看一宿吧。小蝉轻车熟路的端上合欢酒,而后拉着千雪退了出去,小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想到了什么。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不睡怎么行,再说我在宫中被打理的一尘不染,若是不用,岂不是白遭罪了,关舟坏笑着坐到床边,帮赵姝卸下头冠,褪去盛装,接着说道,娘子,时辰不早,早些安歇了吧。赵姝打落关舟作怪的手,笑道,莫要使坏,不怕伤到孩儿吗?想要了去东院找落雁,别来缠我。
染儿都和你说了?她还真是嘴快,关舟手上不停继续说道,正室进宅之日,却睡到妾氏房里,哪有这般道理,再说染儿不是还没有正式进门吗?
你还知道啊,偷腥的猫,赵姝笑道,说起来落雁可比你懂事,不管何事都是早早报我,这也是我看中她的原因……喂,你手在干嘛……合欢酒还没喝呢……
关舟起身拿过琉璃盏,两人共起交杯,关舟正色道,叨天之幸,让我尽得良缘,今日之后……赵姝将手指搭在关舟唇上,说道,不必如此文气,我喜欢你用自己的话来说。
用我的话说啊……关舟笑道,今生能娶到你,至少是积了八辈子德,往后相扶相携,不离不弃,像呵护眼睛一样呵护你,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你,这一辈子都守着你,三年两胎,生一堆娃娃满屋跑,放任岁月,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就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享受儿孙绕膝的日子,后辈争气了,就多赏些钱帛,看他们开心的笑脸,不争气了,就打一顿板子,看他们抹着鼻涕哭……
生那么多,你要累死我吗,赵姝咯咯笑着,满眼都是幸福。两人对饮而尽,关舟将赵姝重新扶上床,忽然想到什么,走到门口,开门吩咐小蝉找两把笤帚来。老爷可是撒了什么?我来收拾就好,小蝉乖巧的问道。
没有,你找来就是,然后将它们靠在门上就好,关舟言罢,掩门回到室中。赵姝好奇,也出言询问,关舟笑道,老家习俗,若是没人闹洞房,便在门外放两把扫帚,算是充人数,添喜气了。
两人相对轻笑,拥着共入床榻。真的可以吗?赵姝问道。关舟答道,放心,为夫自有分寸。赵姝附在关舟耳边低语几句……关舟嘴角上翘,佯怒道,你何时变的如此好色?
大年初二之后啊……
……
马无车进到后衙时,张世杰正坐在桌后发呆,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摞摞的文书,灯台上的蜡烛已经烧的一分不剩,看样子他是熬了一宿。
这案子前前后后拖了半年多,一时半会儿怕是也没有眉目,张老弟该多多歇歇才是,马无车帮张世杰倒上杯茶说道。
张世杰接过茶盏却没有喝,望着门外渐盛的春光说道,自去年六七月间杨髡妖党初次露面,到得今日已经八九个月了,期间数十人遇害,现今又是三四十人失踪,虽抓了一干人等,却始终撬不开嘴,张某有负皇恩,愧对百姓啊。
你就是个较真的性子,你到皇城司才多少时间?哥哥我窝在这十几年,光这第二把交椅就坐了四五年了,若是案子破不了就有负有愧的,岂不是早窝囊死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张世杰微微摇头,却不接马无车的话茬,拿起桌上的卷宗说道,昨夜我又重新梳理一遍,马兄权且听一听,看可否寻些新的线索,毕竟你才是查案的老手,我只能算是半路出家。
马无车坐到张世杰对面,伏在案上说道,张老弟莫要客气,你的本事我可是佩服的紧,说说看,咱一同参详。
张世杰点点头,坐直身子道,此案涉及三个人。
第一个是安排妖人入宫的幕后主使,他的目的应该与镇本之局一致,乃是要断绝皇家传承,我们暂且称他为斑鸠。此前我们逐一排查了参与宫人选拔的官员,也依照旧册审查了负责推举选送的地方官,怎奈年长日久账册不全,再加上秀女内宦入宫之后,多是另赐姓名,根本比对不上,所以并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也未发现有可疑之人。或许,这些宫中妖人本就是入宫之后才被杨髡拉拢的,如今杨髡已死,这个斑鸠是否仍然存在,便不好说了。
第二个是在天竺寺中被真谛打破头的假杨髡,这个人是必然存在的,只是他在妖党中处于何等位置,便不得而知了,之前两次提审在押妖人,皆说不识此人,不知是真的不识,还是不肯泄露。关于此人的唯一线索便是他头上有伤,如今应该已经结疤,茫茫人海,仅钱塘、仁和两县便有三五十万人口,刨除老幼女子,也足有十万之巨,头上有疤的人比比皆是,确是无法找寻。
第三个是百足虫刺客的首领,我们暂且称他为蜈蚣,此人不仅存在,且极度危险,此前我们调取了兵部和户部的档案,核查刺客身份,大宋军士何止百万之众,若算上已然退役归乡的,怕是要有千万了,即使按照刺客年龄缩小范围,仍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且核查需要地方官府配合,失去了私密性,对方有足够的时间亡羊补牢,可以说此法根本无法实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蜈蚣定然有能力、有渠道笼络军士为其所用。
老弟说的在理,不过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马无车补充道,那些在押的妖党、刺客口风及其严密,可以说各个堪称死士,如此死心塌地固然与信仰有关,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们对斑鸠或假杨髡或蜈蚣非常的信服,或者说,他们对于上述三人所图之事非常有信心。
张世杰探身贴近马无车,沉声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以上三人之事,单列出来似乎都没有眉目,但马兄有没有想过,斑鸠、蜈蚣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或许那个假杨髡也是他,若真是如此,将所有事串起来之后,也便不用查了……
此话怎讲?马无车皱眉问道。
张世杰起身掩好门窗,回到桌前说道,我们假设斑鸠和蜈蚣是同一个人,请问马兄,以你对官场的了解,有几人既能影响宫人遴选,又能收买军士,且具有极强依仗,让手下人极度信服?以贾相公、董总管来说,虽都是权倾朝野,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官家之决策,若要完成上述之事,他二位可有这般能力?
马无车眯眼道,贾相一系与阎妃一系此前一直争斗不休,一握军权,一揽大政,慎防对方染指,却是没有能力完成上述之事……你的意思是……
张世杰又道,我们再以假设反观此事,暂将斑鸠、假杨髡和蜈蚣合三为一,称作鸩毒。
宫人遴选之事,我们查了负责遴选的官员,查了推选的地方官吏,都没发现问题,但是入围参选的宫人其实还有一个来源,那便是勋贵功臣敬献,其他人我不甚清楚,杨镇所在的杨家便曾几次向大内敬献婢女,以充宫用,出于对臣子的信任,皇家也很喜欢这种推选方式,所以鸩毒若是勋贵中的一员,安插宫人便不是难事,此其一。
其二,勋贵之中多有早年掌兵之人,其府上的家将、仆役,乃至其封地的百姓,具备军伍经历的不在少数,挑选一些为己所用不算难事,最关键的,虽我朝历来主张奴婢之权,严禁凌虐及私论刑罚,但奴婢仆役毕竟属于私产,勋贵对其仍有生杀大权,且地方府衙对这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深究,所以鸩毒若是勋贵,招募私兵、震慑属下,自然轻而易举,若再许下厚报,趋之若鹜也是不难。
马无车眨巴眨巴眼,舔舔发干的嘴唇说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继续说,我挺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