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开封
门没有锁，窗没有关，透过窗户，小院中的假山流水清晰可见，有雀儿落在假山上，观望左右无人，小心的跳下来在沿边饮水。
一切都很平静，很祥和，但独处房中的金盼盼却是心神不定。自那日被教坊司的人带出来，她便被安置在这里，每日有人供奉吃喝，却没人与她说话。前几日隐约听丫鬟说道，最近临安出了好多大事，官家得子，忠王被斩等等……她不甚感兴趣，毕竟就一个伎子而言，皇家离她太远了。
金盼盼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劫财她没有，劫色她不怕，况且教坊司的大人怕也看不上那几贯钱，更看不上这副破败的身子。只是怀中的麻丸所剩无几，走出小院又遥遥无期，着实让她坐立难安。
熊符带着两个苗女走进小院，径直来到房中，仔细端详了金盼盼一番，开口道，姑娘好福气，遇到了我家老爷，如若不然怕是难免颈上一刀。
姐姐此言何意？金盼盼诧异道。
我才十八岁，你可别叫我姐姐，叫我小符就好。熊符在桌边坐下，让两个姐妹将饭菜摆好，又将一包衣物递给金盼盼，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惹了不该惹得人，沾了不该沾的事，是我家老爷从皇城司手中保下了你……这些已然不重要了，我们说重点，你那麻丸虽毒性不烈，却遗害无穷，以后不要再用了。
你……你们知道麻丸的事？金盼盼有些惊慌。
熊符不接话头，将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说道，这里面是麻丸的解药，你须按时服用，还有，自今日起，你的饮食会有所改变，全鱼宴知道吗？也是用来中和毒素的，呵，你运气是真的好，逃了罪责，还能好吃好喝！那么，麻丸拿过来吧！
我……金盼盼转动棕色的眼珠，想着应对之策，没了麻丸，她不确定自己能活下去。
熊符也不强求，起身道，你制药的器械已被皇城司收缴，卖你麻籽麻叶的店家如今还在大牢里，这处宅子有重兵把守，除非你长了翅膀，否则绝对出不了宅门半步，你若有其他歪主意，也可一试，看本姑娘接住接不住。
敢问姑娘，你家老爷是哪位？
熊符垂目看一眼，说道，这个你不必知道，忘了告诉你了，教坊司的名册上已将你除名，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若能活着，会成为我药房的奴婢，若是死了，直接扔到乱葬岗，一了百了，好自为之吧……
……
君实兄，丁相不比宋瑞兄，别看都土埋脖子，脑子活络得很，你可得将他看住了，关舟拉着陆秀夫小声说道。陆秀夫拱手道，侯爷放心，丁相为人陆某早有耳闻，定然是不敢松懈的。关舟举杯点了点头，对另一边的文天祥说道，寿州能有今日，宋瑞兄功不可没，奈何国事艰难，不得不将老兄调任礼部，充任侍郎之职，事先未曾告知，还请见谅。
侯爷客气了，为国出力，乃是在下平生所愿，君上所指，即是在下搏杀战场，只是下官才疏学浅，恐不堪重任，日后行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侯爷多多提点。
不不不，关舟连连摆手，提点民族英雄，他没有底气，且不说这两位还都是宰相之才。凭借多出来的见识指指大方向还好，真要治国安民，关舟觉得自己连孙广河都不如。
你二位高看我了，我头上这些职衔只有驸马都尉货真价实，其他都是用来混吃混喝的，千万别当真。不过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进了宫好说话，所以你们若是遇上难办的事，尽管开口。
文天祥、陆秀夫连说不敢。丁大全从对面桌上走过来，朝关舟举杯道，关大人与文陆两位大人还真是投缘，才一见面就滔滔不绝，似是旧友重逢啊。关舟回道，丁老还真说对了，小子与两位哥哥神交已久，今日得见，确有久别重逢之意。
贾似道过来帮言道，丁相忒也不识趣，满脸褶子非要往年轻人堆里扎，不怕遭嫌弃吗？我明日即要沿河而上巡查诸镇，你寿州屯着大量军粮无法北运，却恰是我前线所需，咱商量商量，可否先支援一些啊？
你已然不是左相了，管不着兵部的事，拿不到户部的钱，仅凭一道枢密院的行文，老夫可不敢赊给你，丁大全得意的说道。贾似道瞪眼道，你个老东西，刚得了三两颜料，就要开染房吗？来来来！咱干了这杯，好好说道说道……
……
俩老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劝也没有用，只能任他们慢慢消磨了。别听他俩满嘴抱怨，一副不得势的模样，其实他们心里还是挺美的，宰相这个位置从来都是你来我往，上上下下，只要头上乌纱还在，保不齐哪天就回去了，不信你看京中，从前被踢出去的，如今不也回来了吗。
赵禥问斩，妖党尽俘，内外一片清明，赵葵借机退隐，继续去过逍遥日子，擎等着李染诞下一男半女，也好不负老友所托。政务不能落下，朝中不能无相，在谢道清提议，阎妃有子万事足故意放水，关舟按着董宋臣不许他说话的情况下，赵昀将右相吴潜召回京城，任左相之职，又将早年受丁大全排挤的程元凤提为右相，忠良齐聚中枢，确是十几年来少有的景象。
关舟一行离开寿州向西而行，过庐州、颍州、蔡州，至襄阳，而后贾似道继续西进，前往均州、金州、秦州，关舟则与文天祥一道，自襄阳北上，经许州至开封。
关舟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向忽必烈道贺，当然，如果能见到阿里不哥，关舟也要上前恭喜一番。这两位都是绷不住的性子，今年的三四月，分别于和林、燕京称汗，作为邻邦，大宋自然要表示表示，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
就此事而言，关舟没打算出力，他将朝廷的一应策略交代给了文天祥，并一再说明，我可以做门面，也可以压阵脚，而实际政务，则由你文大人全权负责，有功平分，出了篓子我顶着。
这倒不是关舟偷懒，而是有自知之明，若还有别的原因，那便是关舟很想看看忽必烈和文天祥这对冤家同台竞技。
文天祥这几日一直在观察关舟，却越看越迷茫。北地时局混乱，除了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的正规军，各个地方都出现了绿林山匪，或冲击官府，或打劫地方，可以说是遍地烽烟，可眼前这位贵人明知身处险境，却将赵高山将军及其属军全数拨给了贾似道，只领了百名家将上路，更甚者，他竟然连使臣仪仗都不摆，只让那名叫真谛的家仆举了一面大旗子，旗子上半个字都没有，只绣了一条大号的卷浪飞鱼，与那些家将袍服上的一般模样。
最让文天祥费解的是，大宋使团的队伍中居然有女眷，这就不是安全的问题了，而是涉及礼法军规了。官员出使别国，如将军登临战场，一应程序规制都参照军法执行，谁见过将军打仗带着女人的？奈何人家是正使，是使团主官，连这一队人马都是公主府的私军，文天祥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关舟其实也不愿意带着女眷上路，毕竟一队人都是大老爷们儿，单单多出一个女人会很麻烦。但关千雪是赵姝指派的，说是代为照顾关舟的日常起居，还特意嘱咐千雪，日随行，夜守门，防火防盗防相威，这哪是随侍婢女啊，分明就是盯梢监视嘛！
从前是李染，这回换千雪了，二夫人的身份随军服侍不甚合适，小蝉又掌着内院走不开，派个家婢随行总没问题的吧……关舟揣测着赵姝的想法，体会着她深深慎慎神神叨叨的爱意，有些想笑。
队伍简练，行军速度明显要快很多，仅仅三日，关舟等人便抵达许州城下，城门外，数百名彪形大汉列成方阵，高举彩旗迎接宋国使节，或许他们迎接的并不是宋国使节，而是大蒙古快运的股东，占股一成的一成先生。
文天祥端详着这些汉子，头扎红色包帕，身穿青色短衫，装束与寿州刚刚开业的大宋快运分号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衫子上绣的不是卷浪飞鱼，而是苍狼啸月，很有北地特色，文天祥也隐约明白，队伍一路平安无事并不是运气好，而是自襄阳至开封一线的绿林被收编了，或者是被灭了。
关舟没去许州府衙，也拒绝了许州知府的拜见，直接住进了快运安排的客栈，咱一个大宋的官员，与蒙古国的地方官没啥可交流的。相较于政务，商务便不同了，关舟换上常服，千雪为其重梳发髻，于客栈雅间坐定，摆酒摆菜，就等着地主上门。
鄙人俗务缠身，未曾出城远迎，还请关兄见谅！
老兄客气，我与相威相交莫逆，咱本就是一家人，那些缛节就不必讲了。
乃燕，相威的二哥，蒙古快运的掌舵人，与相威粗大的外表，粗陋的性格相比，乃燕则显得精致的多，一身汉人打扮，衣带飘飘，像是临安街头的文人雅士。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关舟乃燕两人本也不必客套，第三杯酒未尽，两方快运日后的合作方案便已达成，余下的，便是一些闲话了，从乃燕口中得知，如今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交锋只要集中在大同府和京兆府，蒙古快运目前的主要任务，即是将南来的补给运往前线。
你与哥哥说句实话，你们官家可有还都开封的打算？临别之时，乃燕拉着关舟问道。关舟摇摇头，没有，中原之地一马平川，无屏无障，现在还都，擎等着你们再打过来吗？再说我们官家的脾性和我差不多，都是得过且过，临安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实在没有搬家的必要。
你老弟当初就是这般忽悠我家大汗的，对吧？说什么宋国内部不整，无暇顾及其他；还说宋军战力不济，无力恢复故土……如今可好，江北大片土地划归宋境，照这般进度，甭说开封，估计燕京也保不了几年了。
关舟拍着乃燕的肩膀笑道，真若兵峰指向燕京，你家大汗还不急眼吗，那可就得死磕到底了，我们可挺不住，你老兄又不是不知道，新式火器很贵的，自保有余，大规模作战用不起啊……
所以你们只要开封，最多是黄河以南，不会去夺燕京，对不对？
我何时这般说了？关舟问道。
乃燕盯着关舟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点点头道，看来我猜对了。
关舟目送乃燕的车马离开客栈，自言自语道，燕京啊，若取燕京，就要将幽云十六州一并拿回来，如此才能睡得安稳……大工程啊……不容易啊……赵旃啊，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
与赵昀不同，蒙古这边的头头还没养成窝在后方的习惯，否则蒙哥也不会死在合川。尚在大同前线的忽必烈知道关舟要来，特意赶来了开封，说是要再会一会这个奸猾的小子，这句话让关舟很是不安。
好在还有文天祥这块盾牌。
若是以后世的标准衡量，文天祥绝对算是大帅哥，身高一米九，肤白如玉，眉清目秀，与历史书上那个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老头有很大差距，应对忽必烈得任务就交给他了，帅者多劳嘛。
出许州向东北偏北，一天的路程便可到达开封，但关舟等人却要向西北走，依然是一天的路程，便可到达庆寿县，这里是大宋皇陵所在。庆寿，开国之初称作巩县，曾是大宋永安军的驻地，后被金人所占，改名芝田，端平入洛，赵昀来此祭拜，改芝田为庆寿，再后来，这里又被蒙古人占了。
庆寿葬着赵匡胤他爹和宋朝七位帝王，还有徽宗和钦宗的衣冠冢。关舟此次北上的任务之一，便是代赵昀祭拜祖先，告诉他们赵氏有后了。当然，关舟并没有只拜祭皇帝，皇陵里葬着的功臣名将，他也一起拜了，比如寇准，比如包拯。
在开封城门见到相威，关舟上前，招呼不打，直接一个绊子将他摔倒地上，就摔跤而言，三个关舟也打不过相威，但有金刚琢加持就不一样了，蒙军迎接的队伍和宋军的卫队都没有动，一个个瞪大眼睛看两位大人玩什么。
刚见面就给哥哥来个下马威，什么意思？相威仰躺在地上笑道。关舟用膝盖顶着他的胸口，低头道，你其实早就猜到刺杀你的是谁了，之所以不说破，就是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大宋的笑话，对不对？
只是有所怀疑，不确定啊！当时我若说忠王要刺杀我，你信吗？就算信，你有证据抓他吗？哥哥我倒是要背个挑拨离间的帽子……再说，你老往我们这边埋雷，我偶尔还上一手，也算合理，对不对？
关舟将相威拉起来，赵禥怕你说出他的底细，所以才要杀你灭口，如此想来，你们和赵禥该是一直有联系，对吧？相威掸掸身上的土，回道，不错，打仗这回事和赌钱差不多，我们不可能只压一手；赵禥那小子也一样，他是一只手捂着忠王的帽子，一只手拉着我家王爷的衣襟，如此一来，不管哪边胜了，都有他的好处。
两手托两家，好算计！关舟笑道，可是他忘了一点，如果脑袋没了，就算长了八只手也是屁用没有。说说，你家王爷之前都许了他什么好处，我参详参详，看能不能接手，毕竟我这脖子比他的硬实。
相威托关舟上马，坏笑道，好处啊，很简单，我们许给赵禥的是，若我方拿下宋国，会继续让他当皇帝，怎么，你要接手？哥哥我可是乐见其成。
这样啊……还是算了吧，坐那个位置太累了，不适合我。
相威翻身上马，朝前摆了摆手，便有侍卫走到前面，牵着关舟的马缰绳，缓步向皇城走去。关舟不经意的低头，见那侍卫的后勃颈处隐约有刺青露出来，细看之下……
关舟用鞭子指着相威，相威咧嘴奸笑道，他是我的家将，曾经有幸侍奉过忠王殿下，甚得殿下之心，所以也便成了忠王府私军的一员，从此多了个虫子的刺青，我遇刺之后，他曾偷偷来见过我，所以……嘿嘿……喂！和鲁，转过头来让关大人看看……
老天开眼，赵禥派人杀你，和鲁居然没有得到消息，活该你被刀砍！活该！活该啊！关舟很想再揍相威一顿，既然在马上不好下手，那就先快活快活嘴吧。
忽必烈低头看看礼单，又抬头看看关舟。小子，你家赵老哥很大方啊，难道是因为生了儿子吗？不会是想要回开封吧？
关舟挠头道，此中深意或许只有我们官家和大汗您这种层次的人才懂，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忽必烈呵呵一笑，将其中一份礼单递给相威，示意他还给关舟，又将另一份揣在怀里，说道，赵老哥的心意咱算是收到了，那一份礼物先不要交割了。
关舟看着被退回的礼单有些诧异。
忽必烈收起来的是军火礼单，这已经是大宋支援忽必烈的第五批军火了；而退回来的则是真正的道贺的礼单了，赵昀很大气的在原规格之上翻了几番，这是很大一笔钱，对于富裕的宋国来说也不算小数目，直追当年呈给金国的岁供。
唱礼之后，便是正式的会晤了，关舟明言，我就是来道贺的，军国大事一窍不通，此次磋商全由副使文大人负责，大汗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去歇着了……
忽必烈哈哈大笑，言说你小子还真是没变，那就去歇着吧，待我处理完正事，再去找你聊那些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