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仲夏端午

第136章 仲夏端午

仲夏端午,宫中各处都开始忙碌,花云被钦天监的上占大人选中作打午时水的圣人,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和我们在一处了,不过太皇太后宫中的嬷嬷们一向能承事,若是没有嬷嬷们,也有几位姑姑帮着挂香囊、打五色丝线,再过两年,我也该被清律她们呼姑姑了,但鉴于前些时候我也说让她们喊我姑姑,她们不肯,我也就作罢了。

她们大多,喊我都是苏姑娘。

做姑姑多好,还能长一辈。

我这个年纪,在宫里不上不下,像是个太皇太后养的翁主,和即墨家那几位翁主的俸禄也没有两样,但终究还是在宫中做个掌事宫女的闲差,不尴不尬的年岁,不清不楚的日子。

我这个人,活得好没有意思。

也不缺什么,但就是常常不开心,忽然就会很惧怕,但具体是什么,我又道不明,我在良渚皇宫这头巨兽的肚子中过活,也许,这就是我惧怕的原因。

人人都有活的目的,为权,为荣,为功名,为利禄,为宠幸,我好像,就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雨师夫人临走时候曾经告诉我,让我好好活着,夜间不能安睡之时,我靠在春凳上看门外的月光一直洒到脚下。

我问过花云,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花云毫不犹豫,她说是命。

没了命,什么都没有了。

如容器和水的关系,没有杯、碗这些,自然也没有东西承接水,这样一来,无论水中有什么,都不甚重要了。

人人都说活着最重要,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我就是没有个念想,人活着,没有念想真可怕。

我日日过着清闲、平静、安稳的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像个傻子一样活着,有吃有喝,我既不愁着明日穿什么,也不愁着田地里庄稼收成,我明明,已经得到了民间百姓都想有的荣华富贵,我明明,什么都已经有了。

可是,我又仿佛身无分文,站在悬崖峭壁上。

是了,其实我身无分文,有苏仪浓只是想要利用我在宫中站稳脚,也想让我为她连接前朝的有苏族人供她驱使,舅舅曾来看望过我们,不,准确说是看望她,尽管舅舅知道姐姐是在利用他,他也没有怪罪她,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我好像,也是他们一家人。

可舅舅为什么看向我的眼神那样陌生,他看姐姐,就不是,对姐姐也像是对他亲生女儿一样忍让疼爱。

一家人,总是护着些。

我很好,我不用人护着,因为我也没有惹过什么麻烦,就算是犯了个小错,被太皇太后罚了一回儿,也不至于流血流泪。

我到底是不是有苏家的孩子呢?我时常怀疑这一点,当我问姐姐的时候,她就笑着说我在说些傻话,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情谊,如今长大了倒是记不得了。

我傻傻地赔笑,事实是,我根本记不得她口中所说一同长大的情谊。

她会给我留着上好的布料留作给我的衣服,但是,我说不好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故意那样做戏,布料很华贵,可衣服的尺寸却总是不合适。

是了,是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我这个姐姐,她记不得我的尺寸,也记不得我不喜欢红色和紫色。

我只能这样告诉我自己。

这是一种忍耐,我在对我身边所有的人进行忍耐,包括我自己,可笑,我在忍耐我自己。

我身子底下栓了一条链子,那链子锁住了我的心,可我想要突破它,想要挣脱束缚,同时我又惧怕,当我真正打开那锁链,会发生什么,身体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那样做,我会伤到我自己。

所以我在忍耐,拼命忍耐,我要笑着活下去,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活着。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活命。

我感觉我是生病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我的心,我的心,它病得更重,可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伤了它。

它会无缘无故作痛,会时时刻刻保持一种没有知觉的迟钝,那种迟钝,更像是麻木。

就像是痛极了后,身体再也不能发出痛的感觉,只能任由他麻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谁也不敢相信,午夜梦回,我看见宫河边有个赤脚穿着红锦的女子在洗衣物,那衣物似乎是新染的丝物,浸入河水中,上面的染料都弥漫于河水间,我走近了问她,为何不等染料干了再洗,那样的话,颜色会鲜艳些,她低着头,告诉我。

这不是染料,你再看看。

我仔细一看,红色的染料竟然是鲜血。

她在洗的是一件血衣,可怎么洗,血色都是洗不干净的。

我问她,这衣服是谁的。

她笑了,回答我说,你看着不眼熟吗?

于是我梦醒了,发现她洗的血衣正是我身上这件。

原来,她洗的是我的血衣,那衣服上,毫无意外,应该就是我的血。

洗也洗不净,想了想,我就吓得不敢睡觉了。

这或许是一种暗示。

也许,我很快就会死。也许,我早就死了。

那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如果“我”死了,那活着的人现在是谁。

生生死死,我太愚笨,想不明白,我也看不穿。

端午节那天晚上,宫中很是热闹,但也只是良渚氏家的热闹,隔着人群,我在官眷中看见了季家的人,还有季相,季斐裕。

不知为何,也许是多饮了几杯黄酒,我和平常不太一样,我借着酒势,想要穿过宫人们和官眷们,到他身边去。

我被这念头驱使,拼命想要到他身边去,我疯了,想要去抓住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就如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想抓住岸边的一棵草根探出水面略微呼吸。

我的心跳得飞快,越是走近他,我的心就越是疼,但我忍住了那种疼,我只是想要到他身边去,我想看看,我到底能疼成什么模样,会不会死去。

但是我没有死去,当我到他手边之时,端午的宫灯正好被大监们添了新油,灯光忽然亮了很多,我又很想逃,怕他回头发现我就在他背后。

端午,众人都沐浴兰草汤水,人人身上都有这种香气,我困在这气味中,熏得眼睛疼,喉咙也疼。季相身上却没有这种气味,故此我更加靠近他,我想知道,他没有熏兰草,到底用了何物沐浴。

细嗅似乎是一种很清冽的香气,是冬日松树被砍伐后树根的清香,根下粘连雪泥,是檀香木燃尽后独留的一丝苦涩,我察觉这气味很熟悉,可又一时间想不起。

他终究和那些人一起去了奉腾阁,他的那些同僚,还有世家各姓之旁亲。

他没有发现我跟着他,我又庆幸,又失望。

为什么,他从来不回头看人呢?还是他是故意不看我呢?

或许他会回头看,但不是看我,许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我失魂落魄想要回去,逆着人群回太皇太后宫中。

走了几步,忽觉背后有人看我,可我再一回头,却又没人。

女人的直觉,不一定准确。

我的酒气没有被夜间的凉风吹散,反而越发在体内酝酿,越是这样憋屈,我就越想发泄,没有人惹我不开心,只是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从来就没有人真正惹我愤怒,只是我自己会对自己愤怒。

我觉得自己活得像傻子,像疯子,什么都像,看见地下的泥像我,看见石丘下的碎石像我,看见荠草像我,我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人。

对,我明白了,我活得没有人样。

我没有一天是真正活着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我没有追求,没有愿望,只有恐惧,只有不甘。

我想不出产生这种情绪的真正原因,这也是令我愤怒的一点,怨不得我常常胸闷,其实是我自己在气自己,气得喘不过气,再气急了,我会咬破自己唇,舔净我唇上的血珠,我对自己这样狠,却不知是为什么什么,也许只是解恨。

我恨的是我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在恨我自己。

那种没有缘由的恨意,究竟是谁给了我,总有一天,我要查出来,我要知道,他为何要给我这般的诅咒,让我变成行尸走肉。

我在一处废弃的宫殿散心,见殿中萤火虫四下飞舞,一个小小的秋千已经断了一根绳子,也许从前,这里是一处冷宫,我是如何走到了这里,我根本不知。

但我身后有人跟着我,这我倒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没有掌灯,身后那人也没有。

我知道他是谁,我当然知道。

我走,他便跟,我停,他便休。

若我是个聋子,该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

但我不是聋子。

大概从我跟着季斐裕那时候,他还没有跟着我,那时候,不知道他在何处偷窥我的疯态,也可能,他没有,他只是从刚才我回来的路上才发现了我。

我走累了,已经不想动一下了,就把花云搭在我肩膀上的披肩拿了下来,铺在地上,我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思索了。

这里很安静,安静得如同亡者走的那条道。

停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错了,这里根本不安静,草丛中虫鸣声四下皆是,只是方才我心太乱,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

他照着我的样子把他的斗篷放在了我身边。

我该给他行礼,然后谨慎地送他回去。

可我没有,我假装不知道黑暗中这是谁,萤火虫这样亮,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就当做我什么都不知道吧,反正我也把自己弄得满身疲惫了。

突然,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了我是谁,但我想,他肯定知道,他喜欢夜间出行,白日里若不是要装得精力充沛地上朝,他在宏易殿的精气神也不好。

暗夜里打洞的老鼠,我忽然想到了这个,可是,洞太小,他这样高大,估摸着钻不进老鼠洞。

我想笑来着。

可我嗅到了额间他伸过来的手臂的熏香,是清冽的湿木屑的香气,也是晨间没有风干露珠的花叶气息,露珠未免单薄,这样的气味,雾凇下的树枝更像。

这香气从他身上渗出,却渗入到我的额间,我在这香气中想要分辨出一些东西,可我太笨,我不知道我要分辨之物为何。

刹那间他收回了手,我额间他手掌的温热也散去了。我忽然想占有那样的气息,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这香气中寻他,翻身攀在他肩边轻微的呼吸,他应该察觉不到我在做什么,我想。

我不知我是不是在引诱他,但他可能会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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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学要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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