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在众人还未注意之时,莫北辰再次阖上双目,睁开,此刻额面的青纹已经完全消失,眸色回复到原本清亮的琥珀色。
“好了。你先坐着休息一下,右手还能动对吧。先吃点东西,桌上还剩几个馒头包子。”
莫北辰轻声嘱咐花溶,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花溶呆呆地望着莫北辰,不大不小的眼睛瞪得浑圆,里面还有什么在闪呀闪的,模样有点滑稽。
安抚完病号,莫北辰从袖里抽出条巾帕,慢条斯理地擦净双手,然后扔掉。
微微对花溶一笑,说道:“看大哥如何解决这些笨狗。”
接着声传入耳,仅花溶一人听到:“快吃,等我打完咱们立刻跑。这帐留他们付去。”
花溶乖乖点头,然后拿起包子就啃。
心里同时忖道,辰辰真好,知道我打架体力消耗大,还留这么多吃的给我。
想罢回他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莫北辰不知他心想什么,见他听话,满意地眯缝着眼。
接着,翩然转身,眼神转为惊人的凌厉,原本病如瘟鸡的模样不见,此时的他散发出隐伏的威势,令面前五个人感到一股无名的压迫。
横肉大汉勉强压抑住心头乱蹿的气血,竖起毛躁的眉毛怒骂道:“就你个小病鸡,居然敢在大爷面前大放厥词,是不是嫌皮太痒,要大爷们好好操你啊。”
莫北辰面无怒意,眼睛一弯,竟是负手浅然一笑。
这一笑,所有人都屏息定下身形,或者停止手中的动作。
玉面书生眼皮一跳,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暗叫不好。
这个脸色暗黄的青年自打见面之时就安静地呆在角落,全身不见任何真气散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没有武功的瘦弱书生。
这世上,但凡身上不见真气的,要么就是普通人,要么便是武功已经进入大成之境趋于先天圆满的高手。武林数百年来,这样的高手少之又少,即便有,也是白发苍苍的武林名宿,或者墓边长草的先辈。
当然,还有一种人,他们因为练就某种奇妙的功夫,能够把身上的真气隐藏起来。但是,这些人基本上是江湖中隐居起来的神秘家族或门派。他们的心法口诀都独树一帜,不想透露于世人,而且本身与世无争,因为往往隐藏内力扮装普通人。
这个青年,无论是后两种中的哪一种,都不是好惹的。单看他浅笑负手的模样,就令人心生畏惧之情。看来,这次真是踢到铁板。
一笑惊醒梦中人。
戚世宝行走江湖多年不倒,除了不赖的功夫和左右逢源的手段,他的生性残忍和狡诈,也是其中一因。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就估量出对手的大概,心里当下顿生退意。
但是,横肉大汉显然没这种心力,只见他眯起小眼转起双刀,色笑道:“你个小娘三的。想不到你笑一次还有点风情,大爷就好这口。让大爷上一次,大爷保证饶了你俩个。”
莫北辰脸上笑容愈发明媚,映衬得外面升得半高的太阳都黯然失色。
旁边看戏的众人却只觉心里有些发冷,这青年不好对付,赵构这是在捋虎须啊。
不过,惊归惊,众人除了惊惧,还有点惊艳。
这青年不笑时僵硬得像个木头雕塑的人,这一笑,却让他暗黄得看不出模样的脸明亮了点,和着身上的气质,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说吧。”莫北辰凉凉地开口,气定神闲。
“操你个娘三的。老子还真要掳了你回去。”原本仅为激怒对手而故作色样的大汉,此刻心里当真意马心猿起来。
心念一动,手中两把双刀顿时收住刀刃挥向前去,“双魂刀”赵构想着用刀把扣晕这个病书生。
“赵兄,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戚世宝当即如冷水盖头,浑身发颤。
二楼有眼睛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如冰冻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怕。
在众人尚未看清的时候,那青年蓝灰的衣袖一挥,只一招。
刷刷刷……赵构连退六步,双刀老辣精妙地回身抵挡,一口气未落,竟双刀尽碎,身落七尺之远,口中之血尽喷向上。
“赵兄……”戚世宝惊得呆了,回神后悲叫一声,望向莫北辰,见他正微笑着看自己,戚世宝呼吸一室,尽展身法,拔腿就跑。
“噔——噔——噔——”三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原本与自己同一战线的三个人尽落在自己面前,双眼紧闭,口鼻流血,似乎已经晕厥,甚至是死了。
戚世宝的腿再也提不起来,仿佛陷进淤泥中,只能下沉,连带着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瘫坐在地上,戚世宝冷汗如雨,撑起扇子想爬却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压制住他的身躯。
“放心,我不喜欢杀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人有好坏,但总归是条生命,随便杀人太不符合我的原则。我不是好人,所以我也没资格杀恶人。今天就只给你们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那个青年缓缓走近,仍旧是浅浅的笑容,戚世宝此时才发现,青年眼中有着令人恐惧的冷意,没有一点感情。
“哧——”
戚世宝瞳孔大张,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在地上痛苦地扭曲,几个抽搐后痛晕过去。
青年手指一扬,他的命穴竟被一股霸道的真气刺到,没刺透,命还在。但是,几十年来的修为,如水决堤般狂泻,这种痛苦,如万刀剐心,痛苦至极。即使没死,也只是一具残躯破命。
见到刚才嚣张不可一世的五个人在几个瞬息里就横躺在地,几如死尸,尚且还有意识的坐客们无不骇然,庆幸方才没有掺入这场纷争。
二楼静得掉针可闻,两个站立着的灰衣人握紧胯上刀鞘,似乎一有动静就让蓝幽幽的刀光现形,额角的汗珠却不安地沿着发际掉落。
后面的紫衣男子面无表情,眼中的锐利隐有威意。
青衣男子则嘴角紧抿,划出一个淡淡的弧线,袖内修长的手指已经掐成剑诀,涵盖八方,随时准备飘然掠出。
粟衣的吴公公表情最是骇异。昨日得罪过的温吞青年居然是个身藏不露的高手。此人不知是正是邪,如果他怪罪于己,那该如何是好,陛下的安全最重,自己拼了老命也要护陛下周全。
正想着,青年的目光刚好落在他脸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青年的脸上似笑非笑,很是暧昧。
“咯——”
一个突发的打嗝声打破了二楼的安静。
同时,“嗒嗒——”楼下的梯阶上响起脚步声,想必是清楚二楼混战已经结束,小二们急上来结帐了。
莫北辰忙止住笑,抱起座位上的包袱,扯住被馒头屑噎住正狂喝凉茶的花溶,喝道:“快跑,要帐来了。”
花溶咽完茶水,用右手把桌上仅存的两个馒头掖入怀中,然后拉起莫北辰的手,两人纵身朝阳台外飞离。
两人踪影一不见,手拿算盘的胖乎乎掌柜和两个嘿然不语的俊俏小二刚好抵到二楼,看着满地狼藉,掌柜精明的眼睛朝四周一转,估量到该算帐的人已经跑了,愠怒道:“给我拿冷水来。今天这帐就让地上几个人付。咱们店不接受任何损失。”
小二们开始哗啦啦打扫战场。
事情总算结束了,所有人都擦了把冷汗。那两人“双宿”完又“双飞”走,说他们没关系恐怕也没人信。不过,这两人都厉害得很,江湖上却没有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号,看来这次武林大会真是卧虎藏龙啊。
侥幸的人们都开始打定主意,这次武林大会一定要小心谨慎,凡事不要强出头,忍字为先。玉面书生戚世宝就是顶好的教训。
……
莫君琰目光望向刚才两人消失处,低沉着声音道:“你们觉得如何?”
夏泠然五指伸开,握住茶杯把玩:“受伤的那个功力可及文二,至于另一人……”
他顿了一顿,目光陷入沉思:“似乎无人可敌。”
吴公公叹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脸上出现萎靡不振的神色:“老奴真是看走眼了,差点为老爷们引出个敌人。”
灰衣人文一和文二绷紧脸,眼中尽是愧色。
平时鲜少开口的文一暗哑如古钟的声音响起:“属下二人合力,仅有二成把握能险胜那人一招。”
文二接口道:“此人身法诡异,武功没有招式,已经近乎返璞归真的地步,绝非常人。”
莫君琰垂目不语,文一文二乃是他贴身多年的御前侍卫,功力尚在天影之上,若是他们断言,便是十之八九。这个青年外形普通,但身法了得,看他的处事方式,有他自己的原则,亦正亦邪。若能收为己用,实为甚好。况且——这青年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泠然,查查那人的底。”
“嗯。”
夏泠然轻抚杯沿,眼里有淡淡的疑思。那个眼神,很熟悉。
刚才那青年的眼神,冷若冰霜,却又像是冷眼旁观,这个眼神,似乎曾经见过。
夏泠然思绪顿生,那个印象深刻的回忆从遥远的角落漂浮到眼前。
多年前,寥汀宫,那个禁忌的孩子,莫北辰。
那夜,已经奄奄一息的他静静地躺在偌大的床榻上,弱小的身子似乎一碰就会消散。太医说过他绝对没救,不会再像以前那几次的走运。
太医们虽然知道太子不受宠,但是,他们却非常用心地医治着那个孩子。自己曾经特地吩咐过他们,能治则治,不能治则已。
他们也大概知道这孩子的作用是什么,这样的痛本该是另一个受宠的皇子所受。
但是,他们都想念那个笑靥温婉如春的皇后,心疼着这个皇后拼尽性命要保全的孩子。他们可怜这个在宫中一直受苦的小太子,于是,能治则治,这便成了他们费心费神救治这个孩子的信条。
终于,到了太医们都说不能治的时候。
自己还记得那个最年迈的秦太医长叹了一口气直道“作孽”的时候,自己心里竟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恨他,只因为他是自己最尊敬的两个亲人用性命换来的。尽管这些错是大人们造的孽,与他无关。
恨他,只是让自己有了一个仇恨的理由。
也许,他只是一个仇恨的容器,承载着皇帝和自己的懊悔、无能为力,以及回天乏术。
于是,这些仇恨的感情有了倾泻的地方,自己就能够正常地生存下去。
错的究竟是谁呢?
作孽的到底是谁呢?
那夜,在他的床榻前,自己不断地思考,却没有任何答案。自私的究竟是谁?
苦思的时候,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他,张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很奇特。是纯粹的好奇和打量,还夹杂着一丝丝郁闷和无奈,没有怨恨。
他一直很愚笨,资质平庸。自己成为他的太傅,每日都会见面。见面时,他的眼神中都会有些畏缩和恐惧,仿佛与生俱来。
但是,那一刻,他的眼神中却没有这些东西,他的眼神不似平时的他。
也许是看到自己冷漠地回看他,他的眼神中居然有些感激,是在感激有人陪他度过最后的弥留之际吗?
接着,他转移开目光,呼吸更加微弱,仿佛是桌面烛台上摇曳的烛光,一不小心就会熄灭。
他看着床顶,没有理会到这边的自己,似乎沉浸于他自己的思绪中。
他那时的眼神,冷若冰霜,没有半点感情,似乎灵魂正在冷眼旁观这一切。
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这眼神,绝非一个孩子所能有。
想看清楚时,他的眼睛却紧闭住,呼吸停止了。
喊来太医,太医摇头。
然而,装殡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虽然不能说话,但确实是又活过来了。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
太医在他沉睡时摸着他的头对自己说。
从那以后,在他病危的时候,自己不曾再去看过他,像是在逃避什么。
之后,回想起那个眼神,自己猜测,或许只是一时的错觉,或许是自己的理解发生偏差。
可是,今天,类似的眼神,居然会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
察觉到夏泠然的目光不似平常的冷静,吴公公轻唤道:“二爷,二爷,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去沈家。”
夏泠然收住思绪,淡淡一笑,颔首道:“一入沈家深似海,凡事不比宫中。”
吴公公老脸一赧,恭敬回道:“老奴知道。”
莫君琰沉声道:“走吧。”
“是!”吴公公和文一文二同时回道。
被花溶一只大手紧拉住在屋顶飞奔的莫北辰,在跑了两三里后,停下了身子,坐下来对花溶说:“差不多了。他们没看到人肯定不会找来。”
花溶大喇喇坐下,呵呵一笑:“趁这空当,我先把身上这几个馒头吃光。”
莫北辰突然很想拍拍花溶的头,像拍以前家里那只喜欢抱着骨头而不是馒头啃的家犬一号“大胃”一样。
但是,看他吃得专心的模样,莫北辰叹气,想着这孩子真是乞丐当久了。
然后,低头拨着屋檐边的墙头草纳闷,自己出来带的银票够多,何况店是自己开的。被自己的店黑一次又有何妨?
可是,既然能够不让银票离开自己的身边,那也是好的。
拿走了再要回来多没面子。反正,那些恶人们的银子自然有我们这些更恶的人来磨,惩罚坏人也要惩罚他们的钱包。
想罢,他也释怀地纵容了自己这次逃帐。
不过,他又想到自己刚刚在皇帝和夏泠然面前嚣张,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欺压惯了,一有机会就想反攻(此反攻非彼反攻),想着要好好表现自己一次呢。
这样子容易惹火烧身。现在就只能凭他们认不出变身外加易容后的自己,否则肯定没好果子吃,说不定还要再死一回。
哎~稳重稳重,我要稳重,和皇帝那老混蛋一样稳重。
拔起那株墙头草,莫北辰自我批判一阵。
转头对捧着馒头啃得欢的花溶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便是缘。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青山不在,绿水常流,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就此告别吧。以后有缘再见。”
“什么。”花溶咬着半个馒头瞪大眼睛看向莫北辰,一脸我不依。
“我有要事要办,实在是不方便与你同行。”莫北辰放软语气解释道。
“不成,你我既为夫——兄弟,当然是生同行,死同穴。我怎么可以放你一个人走呢。”花溶总算还不是一根筋,在看到莫北辰的脸色要变的时候,忙改口。
“你想太多了。男子汉大丈夫,注定是要独来独往的。”莫北辰头疼地回道。
“可是,如果我想见你的话,怎么办?辰辰,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花溶可怜兮兮地把脸凑过来,就快埋到莫北辰的颈窝上。
莫北辰忙止住靠近的大脸,思量了片刻,然后一脸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叫我‘辰辰’。叫我大哥或者宁辰。我这阵子会去沈家找熟人,如果有事的话就到那里找我,不过要小心不要让人发现,发现了也不要说是找我。喏,这些钱你先拿着,不要再让我知道你半年不洗澡。”
莫北辰低下头从怀里的内兜中艰难地掏出钱袋,没注意到花溶听到“沈家”两字后眼睛突然闪过的光。
从钱袋抽出两张百两银票,莫北辰很大方地递到花溶手中,细细嘱咐道:“不要乱花钱,不要乱惹事,不要乱说话。”
想起与玉面书生等人的纠葛便是因为花溶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开始,莫北辰对花溶的惹事能力十分担忧,道别时忍不住多加叮嘱。
花溶咽下手中最后一口馒头,连着钱票握紧莫北辰的手,眼里满是浓情和不舍:“辰,想我的话,多喊几声‘阿溶’,我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莫北辰抽出手拍拍花溶的脑袋,失声笑道:“你伤口还未好,这里两盒药,记住白色的敷腰伤,黑色的敷手臂。这些药,不要浪费,起码还可以用个两三年。现在用不完留着以后用。”
“嗯。”花溶捧着银票和药,眼里又有种东西在闪呀闪的。
莫北辰收好包袱,拍拍身后的裤子,挥手告别道:“我赶时间。有空再见。”
屋顶下面是大街偏角的小巷子,莫北辰话声一落,人影已经飘落在地。
回眸对着屋顶还在发傻的花溶一笑,莫北辰头不再回地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
注视着那个颀长清淡的身影离开,花溶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的空气里还有方才那人留下的独特清香,沁人而不自知。
他离去的笑容,有着淡淡的暖意和明媚,这样的东西真想一辈子都收藏起来。
勾唇一笑,花溶把东西小心地收入怀中,站起身来,精壮的躯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种夺目的神采。
花溶目光炯炯地望向西面的某处,俊脸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如今,也该是时候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