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鹤立鸡群
在夜色的掩护下,平原君赵胜的车队启动了前往楚国的行程。车上的二十个对外宣称的门客每人分到一把青铜剑,或是用于遇到秦军时保护赵胜的拼死搏杀,或是用于在彻底绝望的关头自杀成仁。
经过伪装的车队十分幸运的躲过了秦军在邯郸城外布置的岗哨。此时的秦军在经历了无数次不分昼夜的猛攻猛打,以及无数次的铩羽而归后,每个将士的心头都萦绕着为什么还要战下去的疑问和困惑。这种疑问和困惑在夜幕星空下,转化为睡梦中隐隐的伤痛,远方的家在梦中似乎遥不可及,又仿佛触手可及。
毛遂作为临时补录的编外人员,在路途的开始阶段受到了另外十九个人的敌视和排挤,一会儿坐上这辆车,一会儿坐上那辆车,哪辆车上都是嗤之以鼻的哼哼唧唧、唧唧歪歪的鼻孔。集体下车吃饭时,十九个人都活跃在赵胜周围,有的嘘寒问暖,有的敲肩捶背,有的捧起双手接着赵胜嘴里吐出的残渣碎屑。毛遂看在眼里,每当左脚或右脚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前迈动时,紧贴在脸上的面皮和笔直僵硬的脊椎就会隐隐发出刺痛。是啊!趴在地上当狗在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有权势的人面前吐吐舌头、摇摇尾巴很简单,毕竟主人们最喜欢那些抬起双爪、扑在怀里会撒娇的狗,至于能看家护院的狗和能拿耗子的狗以及能当导盲犬的狗,都只是用不着时用锁链捆绑,用得着时扔去一根骨头,不听话了就拳脚棍棒一起招呼的随时可以找到替代品的狗。忠于主人且讨主人欢心的狗,与各种身手不凡、身怀绝技的狗,在主人眼里一个是吃什么喝什么去哪玩儿都会主动想着,即使犯了错误也会呵着护着,谁敢伸出一根手指头也要打狗看主人的与主人融为一体、人狗情未了的狗;一个是需要时用一用你就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胆敢给脸不要脸的自以为付出多、贡献大、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跟主人谈条件,就立即将其狗腿打断再不给其寻找下家的机会,只能当垃圾堆里刨食儿吃的流浪狗的功能狗。哈巴狗对于主人不可或缺。功能狗的功能只是主人可以随时更换载体的需要,单纯从狗本身来说,对主人毫无价值。
已过而立之年的毛遂在一群狗的争相邀宠、媚态百出面前陷入了两难。学着模样冲过去,三十多年的坚守将气节尽失。如果继续坚持又能坚持多久。即使继续坚持很久还要面对不得不放弃的那一天,恐怕难免一瞬之间变成一条总感格格不入,又不得不抛弃自我全身心投入其中,尝试着将痛苦转化为快乐的老狗。到那时,一切从头开始,还来得及吗?当狗要趁早。只有趁早才能把握机遇、抓住机会,把本该属于别人的机遇和机会附加在自己的羽翼上,当羽翼丰满之时,从狗的皮囊里探头钻出来,便是一个会说人话不一定会办人事、会吃人饭不一定会拉人屎的人模狗样的狗。这种脱胎换骨的狗面对上面永远是一条不辨是非、指哪咬哪的忠诚的狗,面对下面就要靠其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将更多的人变成狗。自此,要想真正活出个人样来,便要经历生而为人、屈身为狗、再而脱胎为同时具有人的模和狗的样的,凌驾于众人之上,自认为自己是人,其实嘴里兼具了吐出舌头、露出獠牙,尾巴兼具了左摇右摆、直立起来的彻头彻尾的人上之狗。经历了狗的蜕变过程的人,其人的皮囊里无不是一条随时切换于忠犬和恶犬之间的狗。这种可以随时随地、无缝切换的存在,从其眼睛、嘴巴和行走的姿态中都可窥到其隐藏其中的踪迹,从其走到哪都要抬起一条腿留下自己的气味、将领地内所有垃圾堆里的骨头全部据为己有、谁敢靠近就要呼噜呼噜龇牙咧嘴露出狼的本性的做派中,都不难看出其本来面目。
早一点屈身当狗,还有可能早一点钻出狗的皮囊,然后变成披着人的皮囊的冒充是人的狗。若是当狗当晚了,恐怕身上长出一身狗毛和一条狗尾巴以及等等之后,已经没有时间完成下一次蜕变,活脱脱的永远的成了一条人人唾弃的老狗。
自私自利、贪婪成性的恶犬只喜欢点头作揖、摇尾乞怜、争相邀宠、满地打滚的狗,但凡那些狗改不了吃屎一般改变不了孤傲和倔强的本性的狗,或是自认为自己有一些过狗之处的狗,其结局无不是止步于满是骨头碎裂之声的垃圾堆外,无不是如丧家之犬默默消失于街道的尽头。
无数人争相当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逼着人当狗的世道。那种世道,人不当狗就不能好好当个人,一个一个传递当狗的接力棒才能依次交替着蜕变成一个表面上堂而皇之,其实质却变不回人的人。
媚上者必欺下,欺下者必媚上。
一群狗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就是活得更像个人,以及将来把更多的人变成忠诚的围绕自己的狗,争相比较着谁更像狗,或者干脆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狗。每当表演结束,这些所谓门客们在马车上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你说我笑,完全没有把穿着寒酸、一脸土气的毛遂放在眼里。
自我感觉满腹经纶、已经为了成功做好充分准备、就差平地一声雷的毛遂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与眼前这些鄙视自己、蔑视自己、无视自己的人较量一番。
车上,毛遂主动发动了进攻,或者说是战略性试探,用自己多年积攒在脑细胞里的经史典籍与同车之人进行了切磋和交流。于是发现,几辆车上的人对自己抛出的话题都含糊其辞、躲躲闪闪,就连作为读书人最基本的应知应会的东西都毫无回应。毛遂从众人躲闪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原来与自己同行的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乌合之众。毛遂的底气渐渐足了起来。为了抢占主动,把其他人的气场按压下去,一路上,毛遂是挥斥方遒、文采飞扬,一张嘴如涛涛江水连绵不绝。
车上人无不对这个自吹自擂、自命不凡的替补队员心生反感,无奈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济,联手将其干掉又怕被这头生猛的牛犊反杀,于是相互间达成默契,以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姿态,将毛遂升腾于更加目空一切、忘乎所以的火苗之上。多年来怀才不遇且孤独寂寞冷的毛遂瞬间找到了存在感,俨然一副带头大哥的派头。
谁说不屈身当狗就不能抬头做人!谁说必须蜕变成狗才能在上面的人前当狗、在下面的狗前当人!谁说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做人就会没有做人的机会!
找到一种鹤立鸡群之感的毛遂,在日进一日的路途中越发自信,愈加兴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一脚踏入职场的毛遂在显露自己的过程中暴露着致命的情商缺陷,且一步步将自己置身于潜在的、悄无声息的、阴险且凶险的附和声中。
路途间隙不断有人凑到赵胜的耳朵边窃窃私语,不知说的什么,不过从赵胜皱起的眉头来看,显然还是不知为妙。
车队一路向南,渐行渐远…
邯郸城中,异人一家三口的日子异常艰难,在饥饿日甚一日、肆无忌惮的蔓延下,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魔咒。城内早已是饿殍载道,多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柔弱的血肉之躯变得冰冷,多少原本欢声笑语的百姓之家传来哭嚎,常有年幼的孩子突然消失于人们的视野,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从未来过。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从邯郸城上抬下,一双双不忍闭上的眼睛,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看一眼最亲近的人,最疼爱的人,最不舍的人…
多少失去丈夫的妻子将绝望的刀子捅进亲生骨肉弱小的胸膛,继而划破自己的脖颈,于鲜血横流中躺在亲人身旁…
在老将廉颇的带领下,赵国又涌现出一批能打善战的猛将,他们无一是靠投机钻营、溜须拍马、攀附权贵、蝇营狗苟走到历史的前台,无不是靠自身的实力和勇气挺立于邯郸城上。
王宫更加戒备森严,一只鸟也别想飞进飞出。手握剑柄、如临大敌的乐乘不停扫视着空旷的宫门外。也许,最危险的敌人就潜伏在表面看来最安全的地方。
李谈招募的敢死之士正在集结待命。历史就是这样,一个留下姓名的生命背后是无数个同样鲜活的生命,只不过,前者似乎显得比后者高贵一些,因为毕竟留下了个名字,后者只能是无名的炮灰。
无意间留下个名字的名字还有可能被后人传颂。为了留下个名字而刻意留下个名字,为了留下一个名字不惜抹杀无数个没有名字的名字,这种患有精神分裂妄想综合症的名字无一不是可耻的名字。
千古留名,是另一个时空的精神病院里的无数大王们共同喃喃自语的病。
邹衍和徐福不知何时去了齐国。
魏国国都大梁城中,信陵君魏无忌为了救包括自家亲姐姐在内的赵国于危难,苦苦奔走无果的情况下,发动众多能言善辩之士在魏王哥哥面前轮番上阵、口沫飞溅,却也无济于事。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魏无忌向门客发出了远赴赵国的招募令。太平时光、有酒有肉的日子里永远不会知道身边有多少真正的朋友,有多少真正称得上既可同富贵、亦可共患难的人。虚情假意的朋友比真朋友更真,更让人感动,更讲义气,更了解你,更能句句话说到你的心窝里,直到你真假莫辨、忠奸不分,当需要真朋友出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已没有一个朋友。平时杯盏交错、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信誓旦旦的一张张甜蜜的嘴和一张张热情的脸,都是在你风光无限时挥之不去的存在,都是在你一朝落寞时消失不见的不存在。
名利场上,多少面孔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成群结队、蜂蜂拥拥的苍蝇们仿佛一天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一般,忽而聚集在这里,忽而聚集在那里,风卷残云般吸允着维系其生命的价值。好在礼贤下士的魏无忌总是将目光关注并投放于富贵之人视而不见的出身寒微的草根阶层。出身草根阶层希冀成为人中龙凤的人,对于魏无忌这个贵族阶层特立独行的万中无一的个体存在自然抱有由衷的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感恩。于是数百个没有魏无忌屈尊降贵的赏识就只能回家种地或在家等死,只会忍饥挨饿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即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也会在媳妇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抱怨和孩子们出门遭受欺辱、回家哀怨嘶吼的巨大压力下时而产生轻生之念,即使不做自我了断也是生不如死的慢慢沉沦、默默终老,最终在苍茫天地间撒手人寰的来自魏国最底层的门客,从数以千计的门客中挺身而出,毅然决然、义无反顾的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鸣唱一曲“士为知己者死”和“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慷慨悲歌。
魏无忌和数百个门客以及府里拎勺的伙夫都开始了打点行装。那些经过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最终决定不能为了求富贵把性命也要压上去的门客想得很清楚,魏无忌的赵国之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求速死,如果有去无回,那自然与这颗大树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后另攀高枝,如果魏无忌侥幸不死,大不了来个热脸贴冷屁股,几千张热脸难道热不了一个冷屁股。
魏国大将晋鄙率领的对外号称驰援赵国的十万大军仍在赵魏边境抵近观察。晋鄙对魏王的心思洞若观火。如果秦军攻入邯郸城灭了赵国,那么秦军在赵国站稳脚跟后就会寻找下一个目标。如果秦军果真在邯郸城这块比石头还硬的硬骨头面前败下阵来,秦王为了挽回掉在地上摔得稀碎的颜面,手指头往赵国旁边一比划,魏国国都大梁城这只烤鹅岂能拱手相送。
秦赵大战结局未定,一切皆有可能。
十万魏武卒压根儿就没打算救赵国。在确保魏**全的前提下,瞅准机会在秦赵大战的尾声顺手捞上一笔、分一杯羹,确是魏王在晋鄙出发前下达的密令。
魏国大梁城夷门,魏无忌带领一百多辆马车和数百个门客浩浩荡荡出城而去。城门外,魏无忌与年过七旬的侯嬴握手话别,表达了为救赵国甘愿赴死的决心。
“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侯嬴站在城门外的滚滚沙尘中,望着信陵君魏无忌的车队远去的背影,不禁潸然泪下、老泪纵横。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受到魏无忌上宾礼遇的夷门监者,也就是每日早拔门闩晚插门闩的看门人侯嬴,多想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魏无忌共同北上,只可惜这一身皮囊早已是风烛残年、有心无力。
正当侯嬴踮起脚跟、举目眺望之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方才惜别之时,为何不向信陵君献窃符之计,难道真要信陵君有去无回不成?!”
侯嬴一惊,急忙转身,却见一个老者站在身后,正一脸笑容看着自己…
“你…,你是…”
“哈哈哈哈!”老者大笑道:“耳不聋、眼不花,何谓老矣!不妨贴耳过来,老夫有一计相赠。”
那老者贴在侯嬴耳边低声秘语片刻,侯嬴听后将信将疑道:“此计纵是可行,然为时已晚,信陵君已远去矣!”
“哈哈哈哈!”那老者伸手向北方一指:“何言晚矣!哈哈哈哈!”
此时,一辆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
侯嬴看着那辆去而复返的马车,惊诧之余,再转身间,身后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