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之谜
这一夜,大雪漫天。
紫禁城皑皑一片,如同被老天加盖了一层纯白素缟。
这是公元1733年,也就是清朝雍正十一年的一个严寒冬夜。正值腊月初二,已然过了丑时,养心殿内还是灯火通明,爱新觉罗·胤禛正批阅今天从内务府转来的最后一道折子,上面的内容是关于京城周边皇家寺院在未来一年经费预算的请批。皇帝虽然本已困倦,但出于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还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最后批阅了一行字:“准奏,会太常寺及顺天府府衙酌办。”
殿前御监将今日皇帝批阅的几大摞折子请走,雍正帝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转到养心殿后的寝殿,总管太监敬上温毛巾,皇帝净了净面,随即躺到龙榻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这本来是雍正帝最普通的一天,可他在梦中的所经所历,却注定这一天冥冥中对未来某些人起到无法言语的作用。
梦里,雍正帝正身处春季皇家例行狩猎活动中,原本地点应在京城南郊,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西山脚下。也许是觉得不太对劲,他便转身要问随行的各位亲王贵胄、贝子贝勒,但扭身一看,身边的皇亲国戚、侍卫亲信竟然踪影全无,只剩下他光身一人。
这下他心中不禁慌乱起来,正在此时,从树后跃出一汉人女子,黑巾蒙面,手持利剑,横眉立目,看来是刺客无疑。雍正大惊之下,催动坐骑向前奔逃,身后女刺客紧追不舍。眼看便要追上,雍正帝见前面一处山涧挡道,来不及细想,用鞭梢紧打马的后胯,御马吃痛之下,一跃而起,竟飞跃过了山涧。后面的女刺客被山涧所阻,行刺只好作罢。
雍正帝见脱离险境,这才长舒了口气。转头再看眼前,只见烟雾缭绕,仿佛不远处有寺院钟鼓之声。他信马前行,雾气朦胧中却没找到任何寺庙痕迹,这让他颇为纳闷。
找到最后,从烟雾中隐约出现一人,装束形貌不似本朝,更像是宋元时期的化外之人。
“难得天子有缘,能寻到此处。老朽失敬了。”那人向雍正帝施礼道。
“这位老丈,此处是何所在?竟如同仙境一般?”胤禛下马上前问道。
老者答道:“此处乃西山阙岩,为吾神元选定修引之地。”
“如此说来,老丈是位修隐的仙士?”
老者哈哈一笑,“陛下笑谈了,此修引并非彼修隐。因此地阴阳易脉充盈,瞰引之相极盛,老朽这才归元神于此。今日引得真龙天子到来,看来所录可证啊,哈哈哈!”
雍正帝被这老者说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口中“修引”何意,而“所录”又为何物,于是出言向询。
“天子无需计较吾等无名之人,只需切记,无论僧道伽蓝,在此勘建,必为未来所引,功德积于陛下,可避却今后祸端。”说罢,老者将一部古书交与雍正帝,并用心语贯通。雍正帝如醍醐灌顶,深以为意。
最后,老者抬手往西方指了指,对胤禛说道:“吾本将此书隐于千里之外,奈何机缘未到,无法现世。只求与圣上引入法门,袭承此录,圣上便功德泽备于后世。”
说罢,老者隐遁而去,雍正帝大梦方醒。
一觉醒来后的胤禛第一件事就是让殿前御监将昨晚最后一道折子找回,在后面补充了一句:“寻‘西山阙岩’建禅院,替僧驻之。”
于是太常寺按照皇帝批示,派人去西山勘察,果然在山腰处发现一座石碑,上刻有“西山阙岩”字样。太常寺基于雍正朝三教合一的政策,在转年的秋天建成一座寺庙。雍正帝亲自提字“琉璃寺”,并委派替僧缘心法师为琉璃寺第一任主持。
不仅如此,雍正帝还密遣数次大内护卫,奔赴山西陕西一带走访,试图寻找到梦中老叟所赠的那部古书。但直到两年后雍正遇刺驾崩,也毫无结果。
随着经年流转,星斗飞逝,一晃便过去了253个春秋。
这一夜,大雨滂沱。
妇产医院外的天空时不时传来阵阵闷雷之声,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更像是催动着某个新生命急迫降世一般。
这是公元1986年7月26日,午夜零点刚过,景国宏焦急地在产科手术室门外来回踱步,只盼着夫人谭元珍顺利将孩子生下。
当手术室门上的红色的“手术中”灯光无声无息地变成绿色,景国宏这才停下了脚步,快步走向门前。
“哪位是谭元珍的家属?”一位从手术室中走出的护士冲外喊道。
“我是!我是!”景国宏赶忙迎了上去。
“恭喜,是个女孩儿,母女平安。”
景国宏听到这话,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
又等了一会儿,一架轮床从里面推出来,床上躺着面容憔悴的谭元珍,旁边是一个包裹严实、粉粉嫩嫩的女婴,一双清澈的眼睛滴溜溜转动,正打量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
景国宏陪伴着母女俩回到住院病房,护士将婴儿抱起,交给景国宏。
正当景国宏抱过女儿,感受着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偶然听到病房外不远处的护士站旁,产科医生正在和接生护士交代一些需要补充的出生记录:“……新生儿有轻微心律不齐,不过在可控范围之内,应该不打紧,不写上也没关系。不过另外一项……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写进去。”
“您说的是这孩子生出来时,就睁着眼睛?”护士反问道,“的确,我在产科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古怪啊。”
景国宏听罢,又仔细端详起怀中抱着的女儿,发现她双眼尤其明亮,而且始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没有啼哭,两只小手攥成拳头。随着窗外的一声闷雷响起,景国宏不禁打了个激灵,又听见夫人谭元珍的呼唤,赶忙将女儿放回她母亲身边。
“这位大夫,您等等,”景国宏对刚刚听到的话心意难平,于是出了病房追上正要离开的医生,“您刚才说孩子有些心律不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哦,您放心好了,孩子只是刚出生那时有微幅心颤,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这在新生儿生产过程中很正常,您不必担心。”
“我还听您这边说,孩子出生时就睁着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一眼护士,然后回答道:“小家伙看起来十分机灵可爱,虽然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代表孩子有什么问题,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您不必挂在心上。”
既然医生这么说,景国宏不便再去质疑什么,只是心中结了个不大的疙瘩。
按照孩子出世之前景国宏起好的名字,如果是女孩儿便名为“景心琳”,意为心怀美玉,琳珉昆吾,冀望她未来成为才华满溢之人。
景国宏作为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自然在女儿的教育上颇下工夫。尤其发现自打景心琳心智初成开始,就偏爱数字、排列、归类这方面的游戏,似乎在逻辑理解方面有与众不同的认知天赋。按理说,一个女孩子,应该对生活体验、审美情操等方面的感性1游戏更有兴趣,比如洋娃娃、毛绒玩具什么的,可景心琳却是个异类,更偏爱彩色算珠、排列积木之类。因此,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幼儿园里的同龄女孩子,都很难和她玩到一起。
这一切景国宏都看在眼里,心中既担心女儿的女性性格养成,又隐约对她的未来有更高的期许。
一晃景心琳到了六岁,即将上学的年纪。就在女儿刚过完生日的两天后,父女俩之间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那天正是小景心琳刚刚结束了幼儿园生活,憧憬着即将到来了学生生涯。母亲谭元珍和她一起参加了大班的毕业典礼,下午回到家。正赶上景国宏杂志社月末的稿件集中定刊,需要晚一点下班,母女二人便在外面吃过饭,景心琳特意要母亲打包了父亲最爱吃的羊肉水煎包。
等回家后,景心琳习惯性地钻进父亲的书房里,左翻翻右看看。虽然她看不懂父亲书架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学术期刊和理论著作,但一些逻辑类的绘本她经常找出来看得津津有味。另外就是父亲偶尔从杂志社带回家的科幻杂志绘画插页,有些彩图画得十分精致,想象力和质感十足,让年幼的景心琳爱不释手。
正当她看得兴致盎然时,父亲景国宏从外面回到家,后面还带着客人。母亲赶忙上前招呼,将父亲和两位客人迎进客厅。
客人是景国宏在杂志社招待的一位作者,还有他七岁的儿子。这位作者原本和景国宏约好下午谈稿子,但由于孩子母亲那边临时有事,不得已只好让他到学校去接,可他又舍不得放弃难得和景编审的约见,只好勉强带着孩子前来。
景国宏倒毫没在意,和这位作者谈得颇为热烈投机,见天色已晚,便十分热情地邀请这对父子来家里继续面谈。
景国宏将这位作者让到客厅,谭元珍准备了茶水点心,招待他们。那个孩子虽然老实,但男孩子终归坐不住,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谭元珍把他引到了书房,让女儿景心琳招待这位小客人。
虽说景心琳心中并不情愿,但母亲发话了,只好带着男孩儿一起看自己刚才正读的几本逻辑绘本书,而且还耐下性子讲给对方听。
一开始男孩子还能耐心聆听,但只过了两分钟,他就开始不耐烦起来。一会儿东看西看,一会儿又抓耳挠腮。景心琳停止讲述,有点生气地问道:“你干嘛?不想看书了?”
“你讲得好没劲,还不如我自己看。”男孩儿说着,一把将景心琳手中的绘本抢了过去。
“你别动!不许抢我的东西!”景心琳抓住书的两个角,使劲往回拽,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这样抢起了书。按理说,和一个大自己一岁的男孩子相比,力气怎么说也不是对手,可景心琳一股执拗劲上来,抬起脚狠劲蹬在对方的大腿上。那个男孩子被生生蹬出去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绘本也撕破了好几页。
客厅里两个孩子的家长闻声赶来,一见书房里的情形都吃了一惊。男孩子大声哭叫着:“她踢我!她踢我!呜……”
景国宏上前使劲拉过女儿质问:“怎么回事?你干嘛打人家?”
“他把我的书撕坏了!我就踢他!”景心琳气哼哼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回答。
“去!给人家道歉!”景国宏厉声喝道。
“不!他先抢我的书,我干嘛道歉?”
景国宏一时气急,抄起放在书桌角笔筒里的一把塑料尺,就要往景心琳的胳膊上打。景心琳吓得一捂脑袋,下意识地蜷起身子,这一下狠狠打在她的后背上。
“景编辑,别打孩子,”那位作者赶忙拦住,“小孩子之间闹点矛盾很正常的。很抱歉打扰您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改天再谈。”说罢,拉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告辞离开。
谭元珍赶忙去送,景国宏则余怒未消,手中握着尺子,一句话不说,狠狠盯着一直捂着脑袋的景心琳。
直到谭元珍送人回来,父女两人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老景,客人都走了,干嘛还非要和心琳过不去啊?”谭元珍劝道,“好了心琳,别和爸爸犟着了,去客厅妈妈给你洗了苹果吃。”
景国宏此时把尺子往桌上一丢,瞪了女儿一眼,撂下一句“真不让我省心!”气呼呼地走出了书房。而景心琳还是抱着头屈着身子一动不动。谭元珍无奈之下,上前轻轻放下女儿的胳膊,让她抬起头来。可景心琳刚一抬头,谭元珍就发现女儿的脸色十分苍白,嘴唇有些发紫,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我难受……”说罢,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
很快,景心琳被送到了最近的医院,经过一番急救,医院竟下了病危通知,这让景国宏谭元珍夫妇完全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危……”景国宏拿着通知书的手不住地颤抖,身边的妻子谭元珍已经泣不成声。
“请您不要太激动,”急救科的大夫安慰道,“这是一种间歇性心脏病,可能在孩子出生时就已经有了病根。这种病没有经过精神或者身体的急性刺激,很难发作,只是一旦发作,抢救的难度也相当高,救回来的几率差不多一半一半吧。通知书的意思不是说孩子没救了,只是请家长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听完医生的话,景国宏呆立在那里半晌无言,耳边只有妻子止不住的哭泣声。
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手术,景心琳还是幸运地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开始,景国宏谭元珍夫妇对于女儿教育的态度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完全禁止对女儿有任何身体上的惩罚和伤害;开始重点培养女儿的逻辑思维能力,尽量抑制她的感性思维。
但此时的他们并不清楚,其实女儿所承受的这一切苦难,或许早已被某些旧事所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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