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形势突变
“口口声声让我们做出牺牲,我们牺牲得还少?为这个流管处,我们让了多少步,地让了,树让了,井让了,我们的死活呢,谁管?”冯桥的声音弱下去,八老汉连珠炮一样的质问面前,他终于缄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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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县上,祁茂林就告诉林雅雯,新上任的省委副书记冯桥要来河西市调研,沙湖县是重点。
“他真的上任了?”林雅雯仍然沉在幻想里不肯醒来,她对冯桥担任省级领导,一直持怀疑态度。
“我早说过,你偏是不信。”祁茂林叹了一声,又道:“冯副书记这次来,重点是调研流管处的改革,解决流管处跟县上的矛盾,你我得做好牺牲的准备。”
“牺牲什么?沙湖县三十万农民的利益,还是你我头上的乌纱?”林雅雯自嘲了一句,又觉跟祁茂林发这样的牢骚没一点意思,沉吟片刻,问:“具体工作布置下去了没?”
祁茂林说:“还没,我想跟你碰碰头,大致通一下思路,然后再往下安排。”
林雅雯心里想,祁茂林现在是尊重她尊重到家了,以前这种事,压根用不着打招呼,一个会议布置下去就行。看来,祁茂林真是有退隐的意思。
“能通什么呢,照上面的安排做就是了。”林雅雯泄气道。祁茂林想劝她两句,但自己的心情也很坏,压根就劝不了别人。“具体工作还是你负责吧,听市上说,冯副书记还是坚持原来的意思,想把流域内的小企业交给市县两级,让流管处轻装上阵。”
“那不叫轻装上阵,叫卖光吃净。”
“雅雯啊,这话往后还是少说,冯副书记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别因为牢骚话,把自己毁了。”
“原则?”林雅雯冷冷一笑,脑子里,慢慢浮出冯副书记那张脸来。
那是一张多么坚硬的脸啊,这张脸每闪现一次,林雅雯的心就被狠狠地戳烂一次,血汩汩而流,往事也汩汩而流……
林雅雯跟冯副书记,原本是有过瓜葛的,说瓜葛也许不妥,可又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林雅雯从没找到一个词,来准确地为那段往事画上句号。更没找到一个词,为往事中的那个人那张脸贴上合适的标签。是的,有些人是需要贴上标签的,不能老让他头上的光环还有官衔迷惑别人。但林雅雯做不到,她试过,最终却又无可奈何放弃了。他像一个混乱的符号,躲在她心灵的背光处,时不时的,在她已经伤愈的心上咬上两口。
往事浮出来,如烟如雾。
那时林雅雯还在林业厅,刚当科长不久,有天洪光大找她,说想请水利厅冯副厅长吃饭,请她作陪。林雅雯一开始不想去,后来禁不住洪光大软磨硬缠,便去了。那是她跟冯桥第一次认识,感觉说不出是好还是坏,再说那时她也没有资格评价人家,毕竟,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了,她只有仰起脸,探望星空一样探望着高高在上的冯副厅长,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说话不露痕迹,而且……
林雅雯摇摇头,把跳进脑子里的那些残碎的往事驱走,专下心来跟祁茂林研究如何迎接冯副书记。林雅雯的意思,具体工作她干,汇报会还是由祁茂林来主持:“毕竟你是一把手,再者,县上的情况你掌握得全面,到时还是由你来汇报。”
“啥一把手二把手的,现在该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这次一同来的,不只是冯副书记,省委赵秘书长也要来,他可是个惜才之人啊,雅雯,你要抓住这次机会。”
“老祁,你把我想歪了,我林雅雯还没到削尖脑袋往上钻的时候。”一句话,说得祁茂林不吭声了。林雅雯并没有伤害祁茂林的意思,只不过她的心情过于糟糕,说出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带刺。意识到这层,林雅雯忙说:“老祁你别多想,我这心里,乱。一想要把那么多包袱接过来,真不知道这个县长还咋当。”
祁茂林尴尬地笑笑,这些忧虑他已跟市委孙涛书记汇报了,孙涛书记的意思,暂不考虑这些,如果省上硬要把负担卸给市县,就由市上扛着,实在不行,他去找省委海林书记。
真的能让市上扛着么?祁茂林心里没底,也不敢太抱指望,他提醒林雅雯:“我担心他们要来硬的,无条件让县上让步。”
“让步?只要他们不怕沙湖县的老百姓造反,我这个县长,无所谓!”林雅雯现在心里也没了底,只好赌气道。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就紧着做起准备来,不论心里咋有意见,准备工作还得往细里做。尤其群众的思想工作,更要做好做周全,切不可在调研期间发生群众围攻事件,这也是孙涛书记担心的。
林雅雯紧急召集公安部门的同志,要他们分头下去,排查摸底,掌握群众的思想动态,对思想过激有可能制造事端的,提前做好预防。按以往经验,凡是省上或中央来领导视察,公安部门都要提前深入乡村,深入农户,一个村一个村的排查,对那些老上访户,钉子户,都要事先请到一个固定的地方,由专人看管。这一次,林雅雯要求把工作做得更细,更保险。布置完乡村的事,林雅雯又到几家企业走了走,如今企业普遍不景气,下岗比上岗的多,尤其城镇低保对象,已越来越成为县上的负担,每次来领导视察,这些人总要给县上找麻烦。林雅雯打心里同情他们,也想尽力把他们的困难解决掉。但县上财力实在有限,有些问题搁了多年,至今落实不了,弄得林雅雯很被动。去年她四处求人,多方筹措资金,并从南方请来两家企业,启动了县上的下岗再就业工程,一次性解决了三百多名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今年本想再招几家商,将沙湖县的土特产加工还有皮毛生加工形成产业,谁知这一连串的事,把她的精力全给占去了,一件正事也做不成。
县上为官,你会被形形**的小事琐事困住,你的精力,一大半熬在老百姓的油盐酱醋上,想专门腾出时间搞大项目,大手笔,几乎不可能!林雅雯不是嫌这些工作琐碎,更不是不把老百姓的油盐酱醋放心上,但,她对目前这种工作状态,还有工作成绩,很是不满。怎么着我也得干出一两件有影响的事啊!
转完几家企业,挨个强调了一遍,要他们一定把职工的思想稳住,有困难,等领导走后,找她。她解决不了,找市委,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再添乱。那些厂长经理们都理解,纷纷表态,会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林雅雯最后来到熏醋厂,李敏正好在厂里,看见林雅雯,匆匆忙忙打车间里走出来,笑道:“林县长来了,怎么提前不打个招呼,看我这手,脏得都不能跟你握。”林雅雯笑了,李敏穿上工装,一点都看不出是厂长,更看不出曾经还当过领导,完全就是一个女工。
“怎么样,厂子还正常吧?”
“正常,最近我们又开辟了西安市场,熏醋在那边销得很好,就愁生产不出来。”李敏边擦手边道。
“好消息,但要注意,绝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质量一定要稳定。”
“质量问题你放心,厂里有三道关口,把得很紧。”
“扩建方案呢,啥时候交给我?”两个人边说话边往办公楼去,熏醋厂办公楼很旧,还是七十年代修的,这些年厂子虽说挣了钱,李敏一直舍不得拿它建楼,她想新扩两条生产线,让厂子的生产能力翻两番。这事她曾跟林雅雯汇报过,林雅雯很支持,要她尽快把扩建方案报上来,县上虽说支持不了资金,但在土地、税收等方面给予优惠。
进了办公室,李敏换去工装,洗把脸,从抽屉里拿出扩建方案,递给林雅雯。林雅雯草草看了一遍,道:“方案的事过几天再议,今天找你,是想布置一项工作。”
林雅雯跟祁茂林商定,由李敏代表企业界,向省市领导做汇报。熏醋厂虽是规模小点,但近两年发展很快,具有代表性。李敏也没推辞,只是担心,自己汇报不好。林雅雯看她腼腆的样子,打趣道:“你怎么老是小媳妇的腔调,不行,要想把企业做大,就得拿出婆婆的气势来。”说笑了一阵,林雅雯起身告辞,李敏非要留她吃饭,林雅雯说:“饭就不吃了,等把扩建的事定下来,我请你。”
刚出厂门,林雅雯就让两个工人堵住了。
这两个工人一个叫谢发顺,一个叫刘老成,原来都是熏醋厂的酿造工。熏醋厂举步维艰时,两人离开厂子,在外面单干,后来李敏接管熏醋厂,按县上的改革方案,对一部分职工做了分流,凡是主动提出跟厂子解除劳动关系的,由厂子一次性补偿两万到三万不等的补偿金,由其自主创业,自谋发展。谢发顺跟刘老成是第一批提出要补偿金的,当时两人态度非常过激,生怕李敏说了空话,三万元的补偿金拿不到手。尤其谢发顺,一连三天堵在李敏办公室。那阵儿李敏手里没钱,方案报批后,正在跟银行跑贷款。谢发顺仗着自己是老职工,跟原来的厂长又有点关系,便自封为职工代表,带头维护职工利益,私下还唆使个别职工哄抢厂子里的设备,给李敏施加压力。迫于无奈,李敏从朋友处借款,将他跟刘老成几个的补偿金先付了。拿到钱后,两人没再来过厂里,几个人联合搞了个小型食品厂,产品还没推出,又闹得散了伙。眼下熏醋厂扭亏为盈,发展势头一天比一天好,工人工资比原来翻了两倍还多。谢发顺又不安分了,想回来上班。找了李敏几次,李敏不予理睬,这才商量着,要堵林雅雯,告李敏的状。
“凭啥不让我们上班,我们是熏醋厂的老职工,熏醋厂什么时候都有我们的一份儿。”谢发顺堵在林雅雯前面,指手画脚道。
“有问题到办公室谈,堵在厂门口影响不好。”林雅雯说。
“厂子让人霸占了,哪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刘老成道。
“霸占,谁霸占了?”林雅雯瞪住刘老成,半年前她接待过一次刘老成,是因他女儿的工伤,当时有关部门处理得不是太妥,刘老成找她反映情况。林雅雯的印象是,这人还讲道理,能听得进别人的劝。可今天刘老成的态度,就让林雅雯有点吃惊。
“不是霸占是啥,这么大一个厂子,凭啥就成她李敏的了?这厂子可是我们工人的血汗换来的,以前我们创业的时候,她在哪?”
“厂子是经过合法改制后出让的,当时你们都在职工大会上点过头。”林雅雯耐着性子,跟两个人做工作。
“啥合法改制,那还不是你们官官相护,设下圈套算计我们工人?”谢发顺的声音很高,边说边冲远处招手。林雅雯看见,离厂大门不远处,聚集着一伙人,正探头探脑朝这边观望。心想一定是谢发顺发动来的。莫名的,林雅雯就来了气。有事不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动不动就搞聚众上访这一套,这股歪风怎么就刹不住?
林雅雯正想冲谢发顺说什么,李敏接过话道:“不合法是不,不合法你可以向法院起诉。”
“以为我不敢啊,姓李的,你也太猖狂了,欺负我们工人老实是不?我们不但要向法院告,还要到市**省**上访。”
“不顶用,老谢,你威胁不了谁,别人上班可以,你们两个,告到天尽头,也甭想把你们的小算盘打成!”
“你——”谢发顺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原想在厂门口这么一堵,李敏就会怕,就会乖乖让他跟刘老成上班,哪知——
“把路让开,让林县长走!”李敏忽然黑下脸,声音极具威严地说。
“让开?没那么容易,不把问题解决掉,今天休想走。”谢发顺也较了劲,不过他的底气显然没李敏足。
“我再说一遍,请把路让开!”李敏加重了语气,脚步往前跨了几步,逼视住谢发顺。此时的李敏,跟办公室里那个举止拘谨说话爱脸红的李敏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就不让,你能咋?”谢发顺嘟囔着,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目光,不安地盯在林雅雯脸上,想从林雅雯这儿求得帮助。林雅雯不为所动,她今天还真是想看看,李敏怎么处理这件事?
李敏没跟谢发顺争,掏出手机,直接打给“110”。一听李敏报案,谢发顺慌了,刘老成更慌,伸手拽拽谢发顺:“走吧,老谢,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走?来不及了,给你台阶你不下,偏要逼我公事公办。保安,把这两位请进去,过一会‘110’到了,交他们处理。”说完,李敏示意孙愔,可以走了。孙愔这才发车,林雅雯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对付谢发顺这种人,手软不得。他们本来是按政策安置了的,见熏醋厂效益一好,又都犯起红眼病来,如果听任他们闹下去,县上的稳定就没法保证,企业的稳定与发展更是没法保证。
看来对改制企业,还得出台一些保护性措施,以前对这个问题真是疏忽了。
第二天上午,林雅雯便将体改办的人叫来,安排给他们一项任务,对改制企业进行摸底,重新回头看,看看改制后还有哪些问题没落实,职工思想上还有什么情绪?“重点要放在职工生活上,如果改制后确实有生活过不去的,一定要统计出来,拿出对应的保证措施,不能因为改革,就让他们连日子都过不去。当然……”林雅雯顿了一阵,语气坚定地说:“对那些始终想钻改革空子,又不肯好好干工作的,不能一味让步。”
下午,强光景从沙漠里赶回来,征求林雅雯意见,陈家声及八老汉的宣传材料都准备好了,按惯例,县上要在小范围内召开会议,先把材料讨论一遍。听完强光景的汇报,林雅雯说:“开会就不必了,不是有你跟冯部长么,把好关就行。”强光景犹豫道:“还是在会上过一下吧,让大家提提意见,免得到时候……”
“啥事都上会,还要不要干工作了?”林雅雯一向对开会有意见,县上大小的事,都要上会研究,一半精力就要泡在会上。她曾向常委会建议,分管领导能做了主的,就由分管领导做主,别大事小事都往会上提。祁茂林当时没反对,会后跟她交换意见时,说县上就是这样,凡事最好还是在会上定,一两个人定了,别人会闹意见。林雅雯坚持己见:“啥都要会上定,还要分管领导做什么,有些习惯我看得改,现在都在讲效率,大家都捆绑在会上了,效率从何谈起?”
“效率是要讲,集体领导更不能丢,有些事你别看是小事,一旦捅了娄子,就是大事。”祁茂林有祁茂林的原则,这些年他一贯的坚持是,啥事都摆会上,有成绩大家分享,出了问题集体承担。受他的影响,县上的干部们也是啥事都不轻易拍板,就等着上会定。
强光景还想解释,林雅雯打断他说:“这事就按我的意见办,你们把材料准备好,按原先定的计划分头去找媒体,需要我跟祁书记出面的,我们跟媒体做工作,宣传部门能做了主的,直接做主好了。”吩咐完这件事,林雅雯又问:“最近秦风表现怎么样?”
一听问秦风,强光景就变得吞吐了,犹豫半天,道:“林县长,你跟祁书记碰个头,看能不能把秦风调整一下?”
林雅雯哦了一声,强光景这句话,等于是在告诉她,秦风又在搞小动作了。
这个人,啥时才能把那些坏毛病改掉?
2
省委副书记冯桥在市委书记孙涛和市长林海诗等一干人的陪同下,来到沙湖县。跟冯桥一道下来调研的,有省委秘书长赵宪勇,省农办、体改委、扶贫办、水利厅、林业厅的领导。这一天是六月十九号,星期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宾馆,车队抵达时,林雅雯突然接到郑奉时的电话,郑奉时告诉她,他已从新疆回来,正在流管处恭候各位领导的光临。林雅雯还没来得及跟郑奉时说什么,孙涛书记已笑着走过来,向他们介绍冯桥。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觉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冯桥倒是无所谓,居高临下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然后将目光挪开,投到秘书长赵宪勇脸上。林雅雯发现,多年不见,冯桥的目光还是那么冷傲、拒人于千里,只不过,这目光里更多了一层风霜。跟他脸上的皱纹联系起来,就能让人想得到,这些年,这个踌躇满志的男人并不是一帆风顺。
见冯桥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将心思收回,跟赵宪勇交谈着,往会议厅去。这空儿,市委孙涛书记已将冯桥此行的主要目的说给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脸色由暖变冷,他心里忍不住嘀咕,孙涛书记怎么也变调子了啊?
省市县三级领导在沙湖县宾馆召开简短会议,会议由市委书记孙涛主持,孙涛书记先是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他代表市委、市**对冯桥书记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对市县两级干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这次视察为动力,将河西市及沙湖县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赵宪勇代表冯桥一行讲了几点要求,说这次省委派出调研组到河西市沙湖县,就是想现场解决流管处跟沙湖农民的历史纠纷,要本着尊重历史尊重现实的原则,一切围绕着发展这个大目标,该县上让步的,县上让步,该流管处做出牺牲的,流管处做出牺牲。一个原则就是,流管处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纵深处推进。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扎实,做细致。至于县上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由调研组研究解决,调研组解决不了的,把问题带回去,由省委解决。
会议之后,省市县三级领导驱车前往胡杨乡,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车子在最后。上路不久,林雅雯心里不踏实,打电话给王树林,问沙湾村的群众情绪怎么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树林保证道:“林县你就放心,这次要是出了问题,我王树林任打任罚。”林雅雯没心思跟王树林说笑,刚才赵宪勇一番话,沉甸甸压在她心上,感觉冯桥此趟来,总有什么不测要发生。
会是什么呢?林雅雯摇摇头,再次将心思回到现实中,又走了几分钟,她将电话打给公安局的王队,问他值勤工作落实得咋样,那几个重点对象看好了没?王队的话跟王树林的一样,说都按县上的要求落实到位了,不会有差错。林雅雯这才彻底放下心,开始思考,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到底怎么解决?
想了还没五分钟,脑子里哗地跃出一张脸,那脸带着威严,带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还有一层居高临下的逼人气势,开放在她脑子里,往事如尘封着的烟,一旦拔去堵在它上面的塞子,它便袅袅的,重新罩满你的世界。多少年过去了,林雅雯是轻易不动心灵这一层的,这一层,被她裹得太紧,太严,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层,生怕一掀开,便有滚滚岩浆奔腾出来,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记忆,她又不得不打开。毕竟,这个人出现了,而且以更高贵的身份,更加强大的姿态。她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饭不久,大约一个月吧,林雅雯都把那个人给忘了,那张脸也早已变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种不愿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种见缝隙就想钻的机会分子,她安于平静,安于现实,从没想过指靠着谁,把自己拉升一下。尽管洪光大拐弯抹角提醒她几次,说人我是介绍你认识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了。林雅雯真是缺乏这种本事,况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么?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刻意要忘记的人,刻意要从脑子里赶走的人,却会出其不意的,来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个周末,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后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顿饭,桌上的电话偏就响了,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他是水利厅机关办公室。林雅雯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打错了,正无精打采地要挂了电话,对方忽然说:“林科长么,我们厅长想见见你。”
“厅长?”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觉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错以为她来了热情,马上也换出一副热情,跟她寒暄起来。聊了几分钟,林雅雯才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该跟陌生人这么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对方报出一个名字,紧跟着说了一个地方,依旧热情十足地说:“我们厅长想跟你谈谈,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准时来。”搁了电话很久,林雅雯还在恍惚,他找我谈工作?一个副厅长找别的单位的小科长,会有什么工作?
矛盾归矛盾,林雅雯最终还是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有他一人,那个自称姓朱的秘书并没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进包厢,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来,他的脸有几分温和,也多了一层喜色,隐隐的,还带着一层诱惑。不过他的屁股还是没离开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开始林雅雯有点不安,毕竟,坐在她对面的,是厅级领导,而且听说他在水利厅很有权威,虽是副厅长,却兼着几个重大工程的总指挥,他手下可以调动的兵马,足有上万人。这样一个角色,分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紧张?不过还好,他用几句幽默话,让她轻松下来。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权重者,更是视幽默为大忌,没想,这一天的他将幽默发挥到了极致,不但让林雅雯放松了,让他自己也很放松。权贵有时候真像一张纸,油彩很浓的画纸,蒙在脸上,是很能吓住人的,一旦将它撕开,将人的本来面目还原出来,这个人,其实就很平常了。
林雅雯跟他有说有笑,将两个人的晚餐吃得蛮有味道。中间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到水利厅来?林雅雯嫣然一笑:“到水利厅做什么,我又不是学水的?”
“这跟学什么没关,如果你想来,马上就可以来。”他也笑着,脸舒展得很。
“不了,我对目前的环境很满意。”林雅雯替他蓄了水,坐下道。
“不求上进。”他喝了一口茶,吐出这么四个字,然后就把目光搁她脸上,一动不动。
林雅雯再次紧张,她弄不清这话是表扬还是批评,最好什么含意也没。那样,她才能不背包袱。有时候包袱是很容易压你身上的,上级一句话,一声咳嗽,或是一个不满的眼神,对你来说,就是包袱。令林雅雯真正不安的,是他的目光。林雅雯至今还是弄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时拥有多种目光,他本来在善意地跟你说笑,瞬间,他的目光又冷如冰霜,你还没从寒霜一般的打击中醒过神,他的目光又换了另种颜色,你就不知道,他给你的到底是春天还是秋天,抑或寒冬?你的思维被他的目光牵动着,你脸上的笑也得随着他目光的颜色发生变化,他冷了,你得热,他过热了,你得不露痕迹给他吹吹凉风。那天他说完那四个字,目光就成了秋日的艳阳,照得林雅雯满脸生红,林雅雯一开始还没当回事,后来,后来她怕了。
她不能不怕。
她是女人。
女人是很能读懂那种目光的,这目光如果来自一般的男人倒也罢了,但他是手握重权的男人,权力有时跟欲望是很成正比的,越是对权力驾轻就熟的男人,对目光深处覆盖着的女人,就自以为更能从容。甚至他什么努力也不做,只用目光,你便在暗示中投怀送抱。
林雅雯偏偏不是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面对目光深处的陷阱,只能选择逃跑。
后来听洪光大说,他对她很失望。不求上进,他还是用这四个字评价了她。洪光大甚是遗憾:“别人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却轻易就放弃了。”见她不明白,洪光大进一步说:“知道他让你当啥官么,引黄工程指挥部物资处长,多肥的缺,你却……”
林雅雯笑笑,至此她才明白,他在她身上,也是想花代价的。
往事像一条渐流渐远的河,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曾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对她而言,一滴水就是一口井,一条河。她只是鱼,要么被囚禁,要么,就得纵身出来,否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
林雅雯苦笑一下,摇摇头,将汹涌而至的往事轰出脑子,包括那张脸,包括那浅浅深深的痛,还有恨,还有惨惨淡淡的伤痛之外的东西……
他现在是省委要员了。她这么叹了一声,跟自己提醒:你还是你,千万别让往事淹没掉自己。
郑奉时老早就候在大门口,跟两个月前相比,他明显瘦了,但瘦得有精神,多了一种卓然味,跟身边的洪光大相比,他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但人家洪光大比他有气势,也比他有派头,猛一看,那一伙人里,洪光大才是真正的头。
车队停下后,洪光大第一个迎上来,他脸上的笑堆在一起,堆得很过分。他的行为就更有点过分,他越过孙涛书记,又越过祁茂林,径直来到冯桥面前,哈腰,点头,夸张地跟冯桥打招呼。冯桥脸上涌出一股不高兴,他不希望洪光大这样,怎么能这样呢?他勉强点了下头,并没握住洪光大伸过去的双手,目光越过众人,直接扫到了郑奉时脸上。郑奉时这才走过来,略带拘谨地跟领导们打招呼。冯桥同样没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听说你把流管处扔下,自己到外面找工作?”
郑奉时脸一窘,收回伸出去的双手,尴尬地站在那儿,等冯桥批评。冯桥已经越过他,跟迎上来的工会主席老乔打起了招呼。林雅雯跟在最后,冯桥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等轮到她跟郑奉时打招呼时,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郑大处长今天心情一定不错吧?”说完,紧跟着市长林海诗,往里去了。
郑奉时脸上,就又多出另一层尴尬。
工作汇报会很快召开,会议由省委秘书长赵宪勇主持,按议程,先由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汇报流管处近期工作,谁知郑奉时大言不惭,当着与会领导的面说,他刚从外面考察回来,对处里近期工作掌握得不透,就由乔主席向各位领导汇报吧。郑奉时此言,令所有人惊讶,林雅雯看见,赵秘书长眉头一蹙,差点就要发火了,不过他又打圆场说:“也好,让熟悉工作的同志汇报吧。”说完,冲身旁的冯桥望了望。冯桥面无表情,从走进流管处那一刻起,他的表情就一直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
工会主席乔仁山开始汇报,看来,流管处事先就是这样分工的,乔仁山准备得很足,汇报了将近四十分钟,中间赵秘书长两次打断他,问了些具体事项,包括五家小企业的生产状况和职工的生活问题。水利厅新上任的厅长曾庆安适时做了补充,赵秘书长边听边拿笔记着。不时的,还要将目光投向冯桥,可惜整个汇报过程中,冯桥像是心在别处,对流管处的汇报并没表示出什么热情。
接下来由开发公司经理洪光大汇报,洪光大早就按捺不住,赵秘书长刚点了他的名,他便急不可耐地打开材料夹,声音洪亮的念起材料来。洪光大的汇报充满了激情,特别是讲到开发公司以市场为导向,以改革求发展,在巨大的困难和阻力面前,不畏步,不妥协,始终如一地坚持着发展这个根本,锐意进取,大胆创新时,他更是激情满怀,吟诗一样将材料上那些枯燥的话给吟唱了出来。天太热,六月的沙漠正是发疯的时候,热浪一袭接着一袭,流管处会议室又没装空调,几十号人装在一个热罐子里,想不出汗都不行。洪光大汇报得正起劲,冯桥忽然侧过身,跟赵宪勇悄声说了句什么,起身,走出会议室,朝流管处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碧蓝的天空下,七十二正赶着一群羊,朝北湖方向去。恶毒的日头快要把羊晒死了,一看院墙下排了那么多小车,羊们争先恐后,往车底下钻。七十二捡个石头,想打头羊,没想一石头甩出去,就把一辆小车的玻璃给砸碎了。立马,就有司机从阴凉处奔出来,扭住了七十二。
冯桥望了一眼羊,又望了一眼扭住七十二的几个司机,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刚进大门,身后就响来一声骂:“狗日的羊倌,敢砸省委书记的车,反了你了。”
会议室里,洪光大的声音弱下去,冯桥一走,他便哗地泄了劲,与会者大约是对这种汇报缺少兴趣,又见冯桥书记离开会场,低语声便响起来。赵秘书长咳嗽了一声,还是没能把会场秩序控制住,会议室一时显得嘈杂。
冯桥在外面转悠了一会,估摸着洪光大该汇报完了,抖抖精神,想往会议室走。手机偏又叫响了,一看号码,想压,却又很快接通了。手机里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冯书记,我是蓉蓉。”
冯桥“哦”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华蓉蓉这一天好像情绪特高,也不管冯桥忙不忙,便不便听电话,一气讲了很多,冯桥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冲华蓉蓉道:“我在开会,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说完,压了电话,阴着脸走进会场。
洪光大的汇报已经结束,市委书记孙涛接着汇报。
第一天的汇报没轮上祁茂林和林雅雯,孙涛书记这天讲得比较多,比会议安排的时间超出了一小时还多,针对洪光大和乔仁山的汇报,孙涛书记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和谐发展?流管处和沙漠地区的农民,能否摒弃前嫌,联起手来,为沙漠地区和胡杨河流域的长足发展,闯出一条新路来?
第二天接着汇报,祁茂林第一个发言,发言的内容是提前准备好的,晚上住在流管处,他又跟林雅雯碰了次头,再三斟酌了词句。祁茂林的意思是,先把调子汇报低点,看冯桥听了怎么说。如果给县上的压力不是太大,能接受尽量接受,实在接受不了,再看孙涛书记和市上的态度。总之,县上要把困难摆足,要把沙漠地区农民的生存放在首位,至于流域综合治理,生态环境等大主题大帽子,暂不提。
祁茂林汇报了五点,都是些跟沙乡百姓息息相关的事,他的汇报改变了会议的调子,从夸夸其谈一下落到实处,入情入理,语调低沉,情感质朴,让会场气氛哗地凝重。
赵秘书长一直不停地记着,特别是祁茂林说到沙乡人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就是吃饭时碗里不再有沙子,他们吃沙子吃了几辈子啊!赵秘书长手里的笔,啪地断了!
冯桥脸色阴郁,祁茂林汇报时,他的目光有几次落在林雅雯脸上,林雅雯没有跟他对视,轻轻一挪,避开了。林雅雯在想,冯桥到现在一句话不说,他这次下来,究竟想解决啥问题?
在谈到流管处跟沙湾村农民的矛盾时,祁茂林没有往痛处捅,只说,农民爱认死理儿,有些理,跟他们真是讲不通。冯桥抬起目光,疑惑地望住祁茂林,祁茂林很快就将这话头收住了。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饭时,孙涛书记将林雅雯唤身边,边吃饭边问:“萌萌呢,回来没?”林雅雯脸一红,怎么这事也让孙涛书记知道了?见孙涛书记问得认真,难为情地说:“还没呢,她非要闯世界,就让她闯好了。”孙涛书记沉吟一会儿,道:“萌萌这孩子,有个性,不过个性过了头,就成坏事了。雅雯啊,孩子的事,疏忽不得,等这阵忙完,我给你请假,多陪陪她。”
“谢谢书记。”林雅雯心里涌上一层暖。
孙涛书记不再说话,专下心来吃饭。午饭很简单,流管处食堂做的工作餐,这是赵秘书长特别强调了的。因为不用陪领导们在一桌上吃,林雅雯反而觉得这饭吃起来爽快。正低头吃着,市长林海诗端着盒饭走过来,悄声跟孙涛书记说:“首长发火哩,饭也不吃。”孙涛书记的手僵住,嘴里也没了咀嚼声,片刻,他问林海诗:“秘书长呢?”
“开完会他就回房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孙涛书记“哦”了一声,原又低头吃饭,林海诗站了半天,不见孙涛书记有啥指示,便也找个凳子坐下,扒拉起饭来。
一看两位领导的表情,林雅雯草草吃完饭,逃也似地溜走了。
3
冯桥这次下来,真是能沉得住气。汇报会开了两天,大大小小的领导全都汇报完了,就连村支书胡二魁,也被通知到会场,发了十分钟言。按说他早就应该做指示了,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做指示,等他定调子,尤其水利厅和林业厅的领导,眼巴巴的,等着他开口。
他偏是不开口。
两天里他的脸一直阴着,偶尔露一点阳光,也是因为别的事,只要一坐在会场,一面对参会的人,那份阴沉,就会罩住每个人的心。秘书长赵宪勇最为尴尬,汇报当中,他曾数次把目光投过去,可每一次他的目光都会被碰回来,到最后,他也吃不准了,这样汇报下去,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
汇报会行将结束时,冯桥紧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下来,他挪动了下身子,准备开口讲话了。
与会者全都松了一口气。林雅雯心里,也一阵松弛,要是冯桥再不开口讲话,她脑子里紧着的那根弦就要绷断。两天的汇报会,林雅雯已听到不少批评的声音,特别是水利厅长曾庆安,两度发言,两次都将矛头指向她跟祁茂林,说他们是典型的小农经济,小农意识,缺少大战略、大思维。体改委孙主任也在发言中指出,县上不应该只顾及自己的利益,不应该将县域经济的发展和整个流域的发展分割开来,只有整个流域发展了,沙湖的经济才能被带动,也只有整个流域的生态保住了,沙湖的生态才能保住。总之,省上几家单位的领导已把意见明确表示出来,流管处的改革,势在必行,这是一场攻坚战,关系到全省事业单位的改革能否取得最终胜利,更关系到胡杨河流域下一步的治理与发展。
调子被人为拔高,一家事业单位的改革,突然就成了全省聚焦的政治事件。林雅雯不能不多想。
还有,这些领导的讲话,事先不可能不征求冯桥的意见,至少,在大方向上,是经过冯桥点头的。尽管冯桥到现在一句话不讲,但他的主张,他的要求,已经分明摆在了会上。林雅雯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期望冯桥能在讲话中将调子稍稍变一下。
冯桥轻轻推开水杯,目光环视了一遍会场,道:“汇报会开得很好,听了方方面面的发言,我感触很深。胡杨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是我们全省人民的母亲河,这条河里发生的故事,真是太多太多,相信在座每一位,对这条河系都有深厚的感情,对河系及流域下一步的治理与发展,都抱着殷切的希望。省委省**对此决心很大,前不久,海林同志已代表省委专门向中央做了汇报,胡杨河流域的发展,事关全局。海林同志要求我们,一定要本着对流域两千万群众负责的态度,本着对这条河系负责的态度,认真解决流域内的每一个问题。特别是对流域曾经做出贡献的单位,他们在过去的若干年里,默默奉献,不讲回报,是流域的功臣。如今他们遇到了困境,我们就应该伸出手来,拉他们一把。当然,他们自身也要顽强拼搏,不能等不能靠,更不能躺在功劳簿上。汇报会提出了不少问题,流管处和县上也都不同角度提出了各自的意见和建议,这很好,省上几家部门要认真研究,广泛讨论,帮他们拿出一个统筹解决问题的方案。下去之后,由体改委牵头,其他部门配合,成立一个工作组,在省委要求的时间内,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时间不等人,工作不等人,我希望大家都有点紧迫感,讲点奉献精神,一鼓作气,把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掉。”
听到这儿,林雅雯就知道,事情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祁茂林的担心一点也不为过,县上等着接烂摊子吧。
果然,汇报会后,赵秘书长主持召开了一个特别会议,按照冯桥在会上的要求,省市县三级成立了一个联合工作组。体改委孙主任任组长,水利厅曾庆安、市长林海诗分别任副组长。县上只有祁茂林参加,林雅雯被排除在外。出乎意料,流管处处长郑奉时竟然不在工作组之内,代表流管处参加的,一个是工会主席乔仁山,一个,竟是洪光大。事后林雅雯才从祁茂林那儿听到,所谓的工作小组,在省上领导下来之前就已定了,只不过一直没公布。当时是想让孙涛书记担任组长的,孙涛书记婉言谢绝,这才让孙主任挂帅。至于郑奉时,他早就被排斥在外。祁茂林还说,汇报会上那番话,郑奉时也是无奈之下才说的,事实是上面早就定好让乔仁山发言。
流管处的日常工作已移交到乔仁山手中,就差一道任命手续。
真有这回事?林雅雯震惊了。
随后发生的事,更让林雅雯震惊。工作组刚一成立,马上便投入工作。就在林雅雯等人陪同冯桥去青土湖实地考察的这一天,工作组做出一项决议:流管处在沙湖县境内的五家中小企业,一次性划拨给沙湖县**,由县上接管。相比先前传闻的向县上出售,这项决议算是照顾了县上,等林雅雯跟祁茂林一算账,才知道划拨比出售更令他们头痛。为啥?划拨的同时,工作组提出一项要求,五家企业的职工,一并由县上安置,县上要保证两年内让五家企业起死回生,职工有饭吃。五家企业将近三千名职工,等于是把流管处最大的包袱甩给了县上,加上职工家属,沙湖县**一下就背了八千多号人的负担。这对财政十分吃紧,就业难度本来就很大的县上来说,等于是雪上加霜。
“为什么不反对?”林雅雯觉得不可思议,会是祁茂林参加的,祁茂林应该站出来反对。
“怎么反对?”祁茂林反问道。
“你……”林雅雯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一看祁茂林脸色,说不下去了。仅仅一场会,祁茂林就老去不少。他承受的压力,想必已是很大。
“怎么办,真要接管?”她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一直投在祁茂林脸上。
“不接管还能咋?雅雯,这事上别再争了,我怕后面还有更棘手的。”祁茂林说完,不语了。
“后面?”林雅雯怔怔地坐在了椅子上。
第二天,林雅雯跟孙涛书记继续陪着冯桥在流域内考察,冯桥闭口不谈企业移交的事,走到哪,都在问农民的生活状况。他已连续转了三个乡镇,林雅雯生怕这个过程中发生啥意外,在电话里反复跟乡镇领导交代,一定要把警戒工作做好。所幸,将近两天时间,村民们并没表现出啥过激行为。就在林雅雯刚要松口气的当儿,祁茂林打来电话,说流管处这边出事了,五家企业的职工把他们围住了!
围堵事件是在上午十点四十发生的,当时工作小组在开会,祁茂林提出,厂子可以接管,但省上必须将职工的养老金及大病医疗保险解决了,这一块县上确实没办法。水利厅长曾庆安说:“那么多资产全交给了你,这点小问题,就别再纠缠了。”
“怎么能是纠缠?”祁茂林据理相争,“我了解这些厂子,职工三年没发全工资,只拿最低生活金,原来给家属的生活保障金也取消了。大病医疗和养老金这一块,五家企业怎么也得三千多万,这钱从哪来?”
“先想办法启动生产,厂子一启动,不就啥也有了?”曾庆安不耐烦地说。
“如果能启动,它会三年闲放在那里?”祁茂林的口气也不大友好。
“这个问题先放着,回去我们再研究。如果省上能支持,一定会支持的。”孙主任打断祁茂林说。
“不行,这问题解决不了,接管就是句空话。”祁茂林噌地站了起来。还是林雅雯说得对,一味地让步,最终被套住脚步的,是县上!
“老祁,要顾全大局嘛。”孙主任的话音还没落,外面就传来一片吵闹声。乔仁山走出去一看,五家厂子的职工黑压压一片,堵在了大门口。领头的,是预制厂厂长陈根发。
陈根发这人,要说也是个人物。他最早是当兵出身,转业后来到流管处,从水泥工做起,一步步的,干到了预制厂厂长。此人办事雷厉风行,保持着部队上的优良传统。流管处工程项目多的那些年,他带领全厂职工,没明没夜,奋战在生产一线,将小小的预制厂发展成为全流域效益最好规模最大的预制厂。他本人也多次获得省、部级奖励,并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然而,四年前因为一次恶性事故,他的右腿残疾了,紧跟着,流管处效益滑坡,工人找不到活干,预制厂陷入瘫痪。这几年,他一方面要为自己的伤腿筹措医药费,一方面又要为全厂一千多号工人的生活奔走,成了流管处最有名的上访户。乔仁山对这个人,很是头痛。过去的几年里,就因为他是工会主席,陈根发没少找过他,每次,他都让陈根发问得张口结舌。
“根发,把人带回去,有啥问题等领导们走了再解决。”乔仁山板起面孔训道。
陈根发没理乔仁山,在众人的簇拥下,拄着拐杖,继续往里走。
“老陈,你想干啥?今天是啥日子,不许你胡来!”乔仁山急了,这一大群人要是涌进去,流管处就乱套了。
“啥日子,今天是解决问题的日子。”陈根发停下脚步,转身盯住乔仁山。
“对,解决问题。不把问题解决清,休想把我们打发走!”走在陈根发后面的预制厂刘副厂长说。刘副厂长号称陈根发的铁腿子,陈根发说啥,他听啥。过去预制厂红火的时候,这两人是流域内最有影响力的人,特别是在工人中间,威信比乔仁山和郑奉时还要高。后来流域内企业相继关门,他们又成了工人上访请愿的带头人。今天这一大群人,准是刘副厂长发动来的。
乔仁山不想跟他们发生冲突,眼下不是跟工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必须想办法,让他们冷静下来。可想什么办法呢?就在乔仁山犯犹豫的当儿,洪光大走了过来,拦在陈根发前面说:“是赶集还是闹社火?人多力量大,想给上面领导施加压力是不?”
洪光大一向跟陈刘二人有矛盾,早在洪光大还没当开发公司经理前,就因一项五十万元的预制件加工任务,跟陈刘两位厂长闹翻过脸。预制厂按期交了预制件,洪光大却迟迟不付款,后来又以预制件质量不合格造成工程返工为由,反过来向预制厂索赔。这事最终还是水利厅出面调解的,预制厂虽然拿到了款,却把洪光大给开罪了。等洪光大当上开发公司经理,预制厂这边,业务量一年比一年少,洪光大宁可把活给到外地的小厂,也不交给陈根发他们做。预制厂最后逼迫关门,跟洪光大有很大关系。但这些,陈刘两位是讲不出口的,洪光大有千条万条理由,随便一条,就能把预制厂的活路给卡断。人家是搞竞标,每次都通知你参加,就是不把标中给你,你有啥法?
“让开!”一看洪光大人五人六地横在面前,陈根发胸腔里的火腾就冒了上来。本来,他今天带着一千多号工人,只是想问问,流管处凭啥要把他们交给县上,怎么个交法?拖欠几年的工资,怎么算?老职工的退休金,哪里发?还有养老金大病医疗等,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厂子不是没挣过钱,挣的钱到现在有一半还被各单位拖欠着,欠债最多的,就是开发公司。因为开发公司负责全流域的项目建设,预制厂提供给各工程单位的预制件,最终都要跟开发公司结算。这是水利厅独一无二的体制,也是令陈根发们想不通的体制。明明是国家投资的工程项目,转手一倒,就成了开发公司的自主项目,开发公司不给工程单位钱,他们的预制件款就收不回来,三角债拖到最后,成了四角债五角债,现在竟然成了问不响的债。洪光大呢,摇身一变,反倒成了流管处的改革人物,眼下又成了改革小组的成员,再次操纵起他们的命运来。
“请你让开!”陈根发又说了一边。
“让开,你想让我往哪让?”洪光大一点不在乎陈根发,更不在乎后面这一堆人。在他看来,工人任何时候都是工人,是没有资格跟领导阶层讲条件的。
“你让不让?”陈根发的话头已很不友好了,他的目光着了火,胸腔内的火烧得更旺。
“出去,你最好把人给我带出去!”洪光大今天气势逼人,他想在省厅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可他没想到,今天的工人们不吃他这一套。
“打这狗日的!”还没容洪光大再说第二句,一直搀着陈根发的预制厂材料员小候子吼了一声。这一声吼,像个**,腾就把工人们心里窝着的火给炸着了。没等洪光大反应过来,雨点般的拳头已向他砸来,等曾庆安他们闻声赶出来时,洪光大已被工人们连打带摔扔到了大院外面。
事态闹大了。
林雅雯心急火燎赶回流管处,保卫科的人已将工人们分开,按厂子集中在一起。预制厂来的工人最多,黑压压蹲了一墙根,其他四家厂子相对少点。这也难怪,另外四家厂子的领导眼下都在洪光大的开发公司担任项目部经理,早跟工人不是一回事了。流域内五家厂子的职工,能指望的,眼下只有陈根发。
陈根发被省厅曾庆安叫去了,正在挨批。带头打人的小候子已被扭送到了派出所,跟小候子一同带走的,还有七个人。林雅雯扫了一眼现场,心情沉重。祁茂林走过来,阴着脸说:“现场太混乱了,差点出人命。”
“洪光大呢?”
“送医院了。”
“怎么会这样?”
“工人们一听要把厂子交县上,都不乐意。”
“那也不能聚众闹事啊,动不动就打人,谁教他们的!”林雅雯一边发着火,一边四下张望,半天不见郑奉时的影,心里的疑惑就重了:“郑大厂长呢?”
“你还说他呢,工人们围攻领导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看热闹,这阵要处理工人了,他又缩起脖子,不见人影了。”祁茂林也是一肚子火,刚才工人们情绪太激烈,围住曾庆安和孙主任不让走,如果不是保安下手快,小候子就把曾庆安也打了。怕是曾庆安和孙主任都不会想到,小候子是祁茂林的外甥,当初招工,还是祁茂林通过关系把他弄到预制厂的。
“这个孽障!”祁茂林愤愤骂了一句,听见乔仁山在远处叫他,丢下林雅雯走了。
联合工作组的工作逼迫停下来,领导们对这起围攻事件很为光火,尤其曾庆安,他黑着脸批评了一通陈根发,当场免了他的厂长职务。陈根发一点不在乎,他道:“这个厂长还有意义么,厂子都让你们折腾光了,再折腾,就是折腾我们老百姓的命了。”
“你——!”曾庆安被他气的,都不知道怎么发火了。
乔仁山跑里跑外,出了这大的事,他责任最大。一方面他怕冯桥副书记追究,尽管工人闹事时冯桥跟赵宪勇都不在现场,可这样大的动静,他们能不知道?另一方面,他又怕陈根发跟老刘不甘心,这两个人的脾气他知道,臭得很,如果真把他俩逼急了,这改革,说啥也进行不下去。他耐着性子,这边跟曾庆安和孙主任做检讨,那边又跑去跟陈根发和刘副厂长搞安抚。内心里,乔仁山是不想揽这档子差事的,他巴不得学郑奉时那样,清静自在,反正流管处破了产,他乔仁山的日子也能过得去。五十多岁的人了,能退就退,不能退,随便找个事做便成。谁知半月前他被曾庆安叫去,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说这是冯副书记的意见,让他做好准备,接郑奉时的班。乔仁山服从领导服从了一辈子,厅长亲自找他谈话,焉能不听?没想这是一个罐,套在头上就再也取不掉。
半小时后,孙主任主持召开会议,商量怎么处理这起严重的暴乱事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对当事人,决不能客气!”孙主任开口说。曾庆安紧绷着脸,他的气还没有消,堂堂水利厅长,差点让小候子这样的小混混暴打一顿,这在他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
“郑奉时呢,他怎么不参加会议?”等孙主任讲完,曾庆安黑着脸问。
“我叫了,他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乔仁山紧忙回答。
“请假,谁给他准假了?”他啪地将杯子拿起,又重重地放下。声音惊得所有目光朝他集中过来,“我看第一个该处理的,就是他!”
乔仁山坐立不安,开会之前他给郑奉时打过电话,郑奉时慢条斯理地说:“还开什么会,让他们直接下决定就好了。”乔仁山刚说了句处长你不能这样,郑奉时就将电话挂了。乔仁山知道,郑奉时早已心不在流管处上,免职或是撤职,对他不管一点用。而且,郑奉时现在是对流管处厌烦了,腻了,再也没一点激情了,刚才他站在远处,看戏一样看职工围攻省领导,就是例证。
到底要不要去叫他呢?乔仁山犹豫着。林雅雯突然站起来:“我去叫他。”说完,也不管领导们怎么想,她已愤然走出会场。
林雅雯有林雅雯的想法,这种时候,郑奉时不该退缩,更不该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林雅雯希望郑奉时能振作,能本着对流管处全体职工负责的态度,站好最后一班岗,哪怕是头破血流,哪怕是被就地革职,也比做缩头乌龟强!
还有,她现在算是理解了郑奉时的处境,也隐隐懂得了他的苦衷。这几天的座谈会还有观摩,对她的内心触动很大。官场很多事,她原来看得简单,也想得简单,仅仅几天工夫,她脑子里那些想法就变了,动摇了。她也开始彷徨,开始苦闷,但又必须装出一副振作样。越是这种时候,孤独感就越强,就越渴望有人跟她站在同一条线上。祁茂林虽是跟她意见一致,这些天对她也表现得很友好,很尊重。但她知道,祁茂林是在讲策略,是怕她冲动,尽可能地把矛盾往小里化解,说穿了,祁茂林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同化她。但她能理解,老祁有老祁的难处,毕竟他是县委书记,又是一位老领导,原则比她强。但她真不想妥协,不想无原则地让步。这个时候,她多么盼着郑奉时能站出来,替她,也替流管处这些职工,捍卫些什么。
他会吗?
林雅雯怀着难以述说的心情,来到小二楼,郑奉时似乎料定她要找上门来,门刚一敲响,他便打开了门。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个人脸上同时掠过一层复杂的内容,仿佛,历经了沧海。其实这些天,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连互相望一眼的机会都少。林雅雯却觉得,他离她那么近,从未有过的近。只有到了深夜,她独自冥想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本离她很远,似在千山万水之外,留给她层层叠叠望不透的雾。
片刻,郑奉时说了句:“进来吧。”
林雅雯无言地走进去。屋子还是那屋子,陈设还是那些陈设,只不过主人懒得收拾,屋里罩满了灰尘。林雅雯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为什么不去开会?”坐下后,林雅雯问。
“还有必要开吗?”郑奉时在她对面落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空茫,无着无落。
“你是处长。”林雅雯说。
“已经不是了。”郑奉时苦笑道。
“干吗要灰心?”
“不是灰心。”
“是啥?”
“啥也不是。”
“职工们在等着你说话。”
“我说话还管什么用?”隔了一会,他又道,“怕是你说话,也不起作用。”
“不起作用也得说。”
郑奉时又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我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离开?”林雅雯纳闷了,她还不知道郑奉时有这想法,“去哪里?”
“还没定,先离开再说吧。”郑奉时起身,要给林雅雯倒水。林雅雯止住他:“不必了,我是来叫你参加会议的,你们厅长冲你发火哩。”
“厅长?你是说曾庆安吧?”郑奉时再次苦笑,那笑里,分明有另层意思,见林雅雯诧异,叹息道:“老曾这个人,以前挺正派的,谁知……”
“现在不是你议论别人的时候,你得站出来,为工人们说句话。”
“说什么?该说的我早就说了,是他们不听,他们要对改革抱希望,怪谁?”
屋子里的空气忽然变重,“改革”两个字,刺痛了林雅雯的心。
“走吧,不管怎么,今天这会你得参加。”林雅雯起身,用很友好的口气说。
“我不会去,这会跟我没关系。”郑奉时固执地道。
林雅雯忽然就来了气:“别忘了,工人们对你是抱着希望的,还有陈根发,他是为了流管处受的伤,他拖着一条瘸腿,都能不停地奔走,你呢?”
郑奉时垂下了头。
他的脸变得苍白。
就在两个人僵持的空,林雅雯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孙涛书记打来的,林雅雯紧忙接通。孙涛书记让她马上去沙湾村,说有人向他反映,沙湾村的村民酝酿着要上访。“你告诉他们,我孙涛还没官僚到那地步,有啥问题,等省领导走后,我到村里解决!”林雅雯再也顾不上郑奉时了,合了电话就往外走,临出门时,目光突然触到一张照片,郑奉时一家的合影。这照片她从没见过,上次来他家,好像没发现有全家照。
林雅雯站在照片前,仔细地望了一会,这才确信,飞机上那女人她没认错,是谢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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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湾村村民酝酿上访纯粹是一场恶作剧,流管处紧急召开会议时,七十二赶着一群羊从那经过,看见一院子的人,好不热闹,进村后就说,走啊,我们也凑热闹去。没想,就这么一句话,立马惊动了留守在村里的警察,三个警察一阵慌,生怕村民们真要闹事,就将电话打了上去,结果,事情就传到了孙涛书记耳朵里。
林雅雯赶到沙湾村时,七十二已圈好羊,背着双手,找宋二蛤蟆谝谎去了。村支书胡二魁刚从地里回来,一听林雅雯说村民们上访,立刻红着脖子说:“谁造的谣,村里风平浪静的,鸡都不敢叫一声,骆驼的嘴都让我捂上了,哪个敢上访?”事情查清,林雅雯在电话里向孙涛书记作了汇报。孙涛书记说:“风平浪静就好,你留点心,这个时候,千万别再添乱。”
林雅雯回到流管处,会议已经结束,她问祁茂林,有啥结果?祁茂林恶狠狠说:“啥结果,我妹跑我家闹去了!”林雅雯想,一定是小候子被带走的消息传到家里了,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祁茂林。祁茂林丢下她,连夜坐车往县城赶。车子离开流管处没十分钟,又打来电话,让林雅雯找一下郑奉时,把县上欠流管处的账查清。
这夜,冯桥书记没回流管处,视察完东坝乡,又到南湖边的棉田里看了看,跟种棉的老农照了张合影,然后问孙涛书记:“晚饭在哪吃,要不就在村里吃吧,我也好久没吃沙乡的饭了。”
孙涛书记笑道:“眼下村民们忙,还是不打扰他们了,这儿离五佛近,就到五佛吃吧。”
于是,一行人便驱车去了五佛县城。后来林雅雯才听说,陈根发带人围攻流管处的事,谁也没敢向冯桥汇报,孙涛书记把事情挡在了他这里。当时冯桥并不知道流管处大院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
他真的不知道?
风波是第二天中午平息的。前一天的会议做出了五项决定,第一:免去郑奉时流管处处长职务,由乔仁山同志全面主持流管处工作。第二: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省委省**关于加快胡杨河流域管理处体制改革、推进胡杨河流域各项事业全面发展的决定,全面启动管理处改革方案。第三:流域内五家中小企业月底以前全部移交沙湖县**。第四:撤销陈根发预制厂厂长职务,对其所犯严重错误,交由沙湖县纪委处理,刘副厂长同时被削职。第五:小候子等人交由沙湖县公安部门处理,同时要求流管处以此为戒,加强职工思想政治工作,避免类似事件的再发生。
第二天中午,祁茂林还没从县城回来,林雅雯正在胡杨乡跟王树林安排布置下一步工作,冯桥同志还有三个乡镇没视察完,他这次下来,是想把自己曾经蹲过的这片土地走个遍,其中胡杨乡沙湾村放在了最后,林雅雯还是不放心胡二魁这个人,怕他在最后一天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林雅雯叮嘱王树林,一定要做好胡二魁的工作,必要的时候,让他向乡党委写一封书面保证。工作刚安排完,电话响了,孙主任让她火速回流管处。林雅雯回到流管处,就听昨天定的五条有四条又被推翻了。
除了郑奉时免职这一条,其他,全发生了变化。
陈根发和刘副厂长已被送往预制厂,要他们重新核产清资,尤其外欠款这一块,到底有多少,哪些单位欠的,一一向省厅做出汇报。出人意料,工作组做出一项决定,省水利厅先拿出三百万,省财政拿出二百万,用于补发职工工资。大病医疗及养老保险等,由县上跟流管处商定方案,上报体改委,另行研究。
还有一项让人吃惊的事情,小候子几个放出来了,当天上午就被送到了预制厂。派出所的同志啥也没说,把人交给陈根发就走了。
林雅雯正纳闷,这究竟咋回事,忽然看见洪光大从办公室出来,头上裹着绷带,胳膊上打着吊带,腿一瘸一拐,跟在曾庆安后面,不住地点头哈腰。
林雅雯心里明白了。看来,有人还是怕了。
曾庆安这天情绪极为败坏,他跟林雅雯打了几次照面,都阴着脸没说话,仿佛,逼他重新做出决定的,是她林雅雯。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林雅雯后来才知道,洪光大原想把事情闹大,一天一夜他的医药费就花了一万多。谁知一个电话,就让他从医院乖乖回到了流管处,当天,开发公司拿出五十万,做为职工临时救济金,交到了陈根发手里。
工作组的工作这才恢复正常。洪光大的态度出奇的好,拖着伤腿,殷勤而又周到的为工作组服务,脸上再也没了前几天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见了林雅雯,竟也客客气气,亲热地唤她雅雯书记。林雅雯的心,忽然就变得沉重,不只是为郑奉时鸣不平,工作小组态度的变化,还有省上突然采取的安抚措施,都让她觉得,流管处改革的背后,真的藏匿着不可告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她陷入了苦想。
就在第二天,郑奉时悄然离开流管处,跟谁也没打招呼,神神秘秘又消失了。林雅雯收到一条短信,竟也是一首词:
绿袖难遮孤苦泪
画锄捧葬落缤纷
不知本是灵芝草
却借诗文伴此身
散曲多留愁异客
落花谢尽断肠人
千秋吟唱悲凉事
自古浓情最怕真
细一品,原是越剧葬花词,郑奉时发给她这首词,究竟何意?
站在黄昏的沙野里,林雅雯感慨万千,脚底下的这片土地,经历过多少沧桑,多少巨变,每次巨变的后面,难道都有着血和泪相伴的故事?想着想着,她黯然回神,自己怎么也变得酸起来了?这天晚上,孙涛书记将她跟祁茂林叫到身边,心事重重地说:“省上有个新想法,我吃不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又是啥想法?”林雅雯情急地问。孙涛书记淡淡一笑:“雅雯你比我还急,往后这脾气得改改。”提醒完林雅雯,孙涛书记道:“省林业厅想把流域内的林地全收回,体改委也是这意见,林地集中管理,集中改造,统一开发。”
“这不行,这样会出大问题。”林雅雯的声音更急了。孙涛书记没在意她,目光投向祁茂林。祁茂林想了一会,问:“八道沙也要收回?”
“八道沙他们没说,林业厅的意思是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的林地先收回,我算了算,三个湖,属于县上和农民的自有林不是太多,一大半,是流管处的。还有十路滩林场,林业厅也想从市上收回去,当然,他们可能要给一点补偿。”
祁茂林听了,低住头,半天不说话。孙涛书记也不急,这事急不得。林业厅楚厅长把这意见提出来时,他也没急着回答。原想召集市县有关部门的同志议一下,再给林业厅答复,谁知下午在十路滩林场视察时,冯桥副书记突然说:“东一片西一片,不成气候,管理难度也大,应该想个法子,把它们集中起来,统一管理,统一规划。这样,流域的绿化才能落到实处。”冯桥副书记这番话,等于是向他暗示,林业厅的想法可行。孙涛书记这才把他们召来,想提前碰个头。
“集中管理当然是好,林业厅收回去,理由也充分,就怕……”祁茂林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孙涛书记轻叹一声:“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定,你们两个先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不同意!”林雅雯硬梆梆地道。
孙涛书记收起脸上的浅笑,正色道:“雅雯同志,有意见可以保留,但事关大局的事,一定要讲原则。”
“孙书记,我……”林雅雯想解释什么,孙涛书记摆了下手,“你这两天表现可不是太好,作为县长,你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由化、情绪化是会害掉你的,你尽管不是工作小组的成员,但你是县长,要积极配合他们。”孙涛书记批评了几句,又觉自己言重了,换了口气道:“当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态度我却不赞同,你应该虚心一点,多向茂林同志学习。”
从孙涛书记那儿出来,天已很黑,祁茂林跟林雅雯都不说话,两人心里都在揣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林业厅突然要收回林地,难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冯桥想把注意力从水利厅这边引开,或者……
快到住处时,祁茂林说:“这事你啥意见也别发表,到时红的黑的,都由我来说,不能把两个人都栽进去。”说完,祁茂林进了自己房间,林雅雯在院里站了一会,反复地揣摩祁茂林今天的话,直到院里起了风,沙尘打进她的眼,才走进流管处临时指派给她的单身宿舍。
第二天,林业厅楚厅长主持召开听证会,参加的人员不是很多,除工作小组成员外,又扩了几位。林雅雯被通知参加,孙涛书记也出席了会议。市林业局局长、水利局局长、十路滩林场场长等也出现在会场上。孙涛书记这天啥意见也没发表,楚厅长征求他的意见,他还是原来那句话,这事急不得,想法归想法,要落实起来,还得个过程。讨论了一上午,也没形成决议,但会议却向人们传递出一个信息,下一步,林业厅要唱主角了。
冯桥副书记此行,算是相对圆满,虽然中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但丝毫没影响冯桥副书记的心情。他对流管处改革充满信心,而且要求市县两级的干部也必须充满信心,临走这天,他提出顺道去八道沙看看。孙涛书记点头道:“也好,八老汉这些年的劳动没白付出,那儿绿树成荫,成了沙漠里一大景。”冯桥深有同感地说:“啥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都变得绿树成荫,你我就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了。”
谈笑风生中,车队进入八道沙,绿色扑面而来,空气刷一下变得凉爽。孙涛书记指着蜿蜒起伏苍苍茫茫的八道沙梁说:“这八道沙梁,留下的传说太多了,哪天有机会,请八老汉好好给大家讲一讲。”
“这个建议好,应该让八老汉走出沙漠,走出河西,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旗帜,是新一代愚公。”冯桥副书记也是兴致勃勃,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领导们相继走下车辆,往前走。远处的沙,近处的绿,村庄,农舍,麦田,隐隐约约的羊群,和风中,骄阳下,大漠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祥和。林雅雯走在最前面,车队还未出发前,她就将电话打给王树林,要他先行一步,抓紧跟陈家声他们通个气。因为冯桥书记的行程中,并没安排来八道沙,她怕八老汉准备不足,别闹出啥笑话。
过了二道子梁,还不见王树林,林雅雯就有些奇怪,按说王树林早该返回来了,他不至于笨到不迎接省委书记吧?正张望着,祁茂林从后面追上来,悄声问:“树林呢,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也纳闷哩,按说不应该这么静啊。”
“邪乎了,八老汉不会听着什么吧?”祁茂林边说,边快步往前走,不大工夫,他越过二道子梁,站在了长满红柳的三道子梁前。奇怪,四周还是静静的,瞅不见人影。要说,这沙窝里进了人,八老汉是能感觉出的,平日祁茂林来,翻不过二道子梁,就有人打树荫深处奔出来,今天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大声势,就算王树林他们不提前赶来,八老汉也该迎来了。
祁茂林和林雅雯都错估了形势,他们非但没看见八老汉,就连王树林,也不知去向。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引领着冯桥一行,往八道梁深处走。一开始冯桥兴致很高,每到一座沙梁下,都要激情澎湃说上半天,在四道子梁下,他还谈起了当年带领流管处职工,苦战三个月,压沙造田的感人场景。慢慢,冯桥的脸色就不高兴了,目光来回扫在孙涛书记和祁茂林脸上,意思像在问:“你们说的八老汉呢,怎么这儿连只鸟都不见?”
孙涛书记早已不安,过了二道子梁还没看见陈家声等人,孙涛书记心里就疑惑了,后来见林雅雯跟祁茂林嘀嘀咕咕,发了急地往前奔,那份不安就越发重。到了四道梁子,等冯桥把压沙平田的场面讲完,孙涛书记征求道:“往回走吧,八道梁景色都差不多,再往里走,我怕起风。”冯桥没理他,他对孙涛书记,也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孙涛书记的步子慢下来,有意跟冯桥拉开一段距离。沙漠腹地偏又没信号,想给前面的林雅雯和祁茂林打个电话都不能。正尴尬着,冯桥已掉转步子,在曾庆安和楚厅长他们的簇拥下,朝红柳丛走来。
冯桥一行是在二道子梁被八老汉挡住的,八老汉从哪儿奔出来,谁也没看见,一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没有了,严严实实的,堵了八个人。
一看八老汉的脸色,祁茂林慌了,从人群中跃出,几步窜到陈家声面前:“你们哪去了,没看见省委冯书记来了么?”
陈家声没吭声,也没像以前那样称呼他祁书记,目光越过他,径直探向冯桥。
八老汉是认得冯桥的,这沙窝里老一点的人,都认得冯桥。当年,冯桥在这一带,的确算条汉子。
“快把路让开,傻站在路上做什么?”见陈家声没动静,祁茂林低声喝道。
陈家声冷冷地哼了一声,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这当儿,冯桥已走到陈家声面前,热情地伸出手,笑着跟陈家声打招呼。
陈家声居然视而不见,沉着一张冷脸,恶恶地瞪住冯桥。
“老陈!”祁茂林急得泪都流出来了。冯桥收回伸出去的手,顺势捋了捋头发,笑道:“看来你们是不欢迎我?”林雅雯也从后面窜过来,使劲冲陈家声瞪眼睛。
陈家声像只犯了倔的羊,脖子里的青筋暴出来,目光如同坚硬的羊角,戳向冯桥。冯桥的脸慢慢阴下去,他已意识到,面前这八个老汉,是跟他找茬的。
“说吧,有啥事?”他淡然问道。
“啥事?林子的事!”陈家声终于开了口。
“林子怎么了?”
“怎么了?让贼偷了,让盗抢了。”陈家声恨恨道。
“那得找公安。”冯桥说着,目光转向祁茂林:“老祁,报案了没?”
祁茂林的脸臊红得不知往哪放,陈家声的话,冯桥不可能听不明白,他是故作糊涂。“冯书记,这……”
“好了,有什么事,你们跟县委祁书记反映,冯书记时间紧,不能再耽搁了。”孙涛书记赔着笑脸,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哪知陈家声一点不给孙涛书记面子:“想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甭想走!”
气氛唰的吃紧,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敦厚老实的八老汉今天会有如此骇人之举。
“什么话,请讲。”冯桥倒是心平气和,见陈家声黑了脸,他的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和蔼。
“你跟我说,南北湖的树,谁栽的?还有青土湖,谁栽的?”
“是啊,说清楚,谁栽的?”其他老汉也凑上来,围住冯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林雅雯想制止,已来不及了。她心里连连后悔,方方面面啥都想到了,啥也提防到了,就是没想到,八老汉会凑这热闹。她沮丧地退出人群,心想,闹吧,反正这方面不闹,那方面就要闹,与其遮着掩着,不如就把矛盾闹出来。
八老汉果然是因林业厅收回林地这件事跑来跟冯桥理论的,他们准备充分,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没了控制,八张嘴对着冯桥一张嘴,激烈的争论了半小时。冯桥一开始还显得蛮有信心,说话不温不火,讲究分寸,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无理取闹!林地是国家的,不是你们哪个人的,国家要收回,哪个敢拦?”
“国家?你拿国家吓唬我们?”陈家声往前逼了一步,怒瞪住冯桥。另外几个老汉更野,一听冯桥打起了官腔,立马就撒了野,说出的话,完全没了边际。
八老汉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林地的来龙去脉。这册子林雅雯见过,是沙湾人跟沙漠作斗争的历史记录,上面记载着民国到解放到土改一直到现在沙湾人守护林地的光荣史。册子是七十二家的传家宝,七十二的太爷曾是沙湾村的秀才,民国初期,就受聘看护这儿的林子。七十二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时期,曾是公社的护林员。后来因为成立流管处,要把所有林地收归到流管处,跟县上来的工作组闹意见,挨了批评,想不通,喝药自杀了。
八老汉说得没错,这沙窝里的树,都是沙乡人一棵棵栽起来的。流管处成立后,虽是大规模搞过几次种草种树,但总体来讲,毁的比种的多。建厂要毁树,修建流管处要毁树,开发农场更要毁树,就连后期给职工搞福利,也要卖树。
“树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三天收回两天下放,折腾得还不够啊?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光你在流管处那些年,毁了多少树?”陈家声的话,已在声讨冯桥了。当年冯桥在流管处工作,为这几片林子的归属权,没少跟村民们发生矛盾。陈家声老话重提,冯桥哪还能受得了?
何况,八老汉又重新提起了“121”,提起了南湖血斗,这些,对冯桥来说,可都是伤疤啊。
“口口声声让我们做出牺牲,我们牺牲得还少?为这个流管处,我们让了多少步,地让了,树让了,井让了,我们的死活呢,谁管?”
冯桥的声音弱下去,八老汉连珠炮一样的质问面前,他终于缄默了。曾庆安刚插了句话,就被陈家声一句顶了回去:“没你说话的份,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
其他人见状,全都闭起了嘴巴,到了这份上,孙涛书记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为了调研组顺利把工作开展下去,孙涛书记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他婉言地提醒过冯桥,林地归属权,在沙乡是个敏感话题,能不碰,尽量不碰。冯桥胸有成竹地说:“林地有森林法管着,只要依法办事,就不会有问题。”这阵儿,他的法不灵了,八老汉提出一个过激的要求,要把沙乡人的林地要回来,一棵树也不让上面拿走!
“我们栽的树,得留给我们的子孙!”
八老汉这边的纷争还没平息,一道梁子那边又出事了,胡二魁和七十二带着沙湾村的人,虎视眈眈候在那里,就等冯桥一行从二道梁子翻过来。
消息是司机们送来的,沙湾村男女老少,纷纭而来,拿着绳索,将十几辆小车拴在了一起。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到了这时,林雅雯才知道,王树林为啥不见人影?他压根就没到八道沙来。接完林雅雯电话,正要出门时,乡秘书就跑来说,沙湾人要行动了,他们想把所有的车辆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