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该来
安遇在想为何自己从小到大灾厄不断。
在她的记忆中,五岁那年隆冬时节她在金波湖溜冰时掉进冰窟里,自己扑腾扑腾爬上来,染上风寒,月余才好。七岁那年元夕,她在凤栖山灯会上和嬷嬷们走散,阖府的人都出去找她了,她却兜兜转转了半夜自个摸回了家。十岁那年夏天,在皇家围场打马球时她的小马受了惊,她被甩下马背摔折了一条腿,在床榻上度过了一整个夏天。此后几年,历经过大大小小的灾厄,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她的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事实也是如此,倒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命似乎很大呢。
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这场劫数,还有没有命再见到城郊那一片金黄的田野。其实,不管她去不去,那里的油菜花会一样如期染黄天际。不管她出现不出现,他都不会再出现。关系一旦破裂,连同此前许下的承诺都不能算数了。
何况,这一切,是她自己选的。
灯光从走廊入口慢慢往里面移动,黑暗阴冷的牢房内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女囚。
安遇被单独关在最里面的一个牢房内。她那时还没有睡,睁大眼睛望着一方手帕子大的夜空发呆。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的扶墙站立起来,想着是不是朝廷的宣判到了。
灯笼挑高,照亮了一个年轻公子的脸。他站在距离牢房几步远的通道内,居高临下看着她,往日温暖柔和的目光此刻冷峻得可怕。
珩哥哥,他怎么来了?
安遇忙低头垂目,定了定心神,打算就这么装瞎装聋好了。在所有人都谈“安”色变的时候,他不该来这里。
“明天刑部的判决就会递上去……”南颂珩沉声说道,“据我所知,这次虽没有株连安氏九族,但你父兄犯上谋逆必死无疑。”
安遇扶着墙的手微微一颤,听他继续道:“安家女眷按照先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关进教坊司充为官妓,要么流徙朔方充为奴隶。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给我认个错,等宣判后我把你买回去做妾,让你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安遇的手指动了动,慢慢蜷缩成拳,抬眼直视他,淡然一笑,“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安家十几名女眷,我不会离开她们一个人苟活于世。不管如何,我都会和她们在一起。”
半响,他才张口问道:“你为什么要那般对我?还是你本意就是如此?”
安遇没有回答,侧过脸不再看他,“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
南颂珩压制住已冲到嗓子眼的怒火,他不明白曾经那个明媚爽快的姑娘怎么就变成今天这幅执拗顽固样?她那么爱美爱干净,如今身陷囹圄,被关在这脏臭的地牢里,她如何受得了?他原以为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答应,还会对他感激涕零。而今看来,她是死不悔改的。
南颂珩转身向外走,和他一起来的随侍南风急忙劝道:“安小姐!你就服个软给公子认个错吧!你看!这套嫁衣是公子为你准备的,就是做妾,公子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安遇看着他手中平托着的那大红的嫁衣,愣怔了一会儿,含泪朝他莞尔一笑,“走吧,照顾好你家公子……”
南风还要再劝,被公子喝止,嫁衣也被他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
南颂珩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大步流星的走了。南风走出牢门前回头望,看到安遇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够地上的嫁衣,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回程的马车上,南风沏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端给公子,公子小口抿着茶,双目放空,神情肃穆。
“安……”
“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起她,就当她死了。”
公子的声音暗沉沉的,南风吓得咽了口唾沫。
两日后,安氏一家五个男人被斩首于三交道集市口,安氏女眷跪旁观斩。
安遇凝眉望着自己的父兄侄子,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的母亲和嫂嫂们围着她跪在雪地上,强忍着悲痛一片肃然。刑场上最当中那个蓬头垢面一身血污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安显,曾官至兵部尚书,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位严肃刻板的人,两位兄长安智安勇均是武将,也是不苟言笑,不太好亲近的。就连她那两个尚不满十岁的侄子,此刻跪在刑场上,也像他们的祖父和父亲般刚毅凛然,毫无怯弱之色。
安家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点冷血,让人难以理解的冷血,与安遇的性子格格不入的冷血。
可是行刑前,父亲却深深的望着她,目光从未有过的温和,他还对她微微一笑。安遇诧异的皱紧了眉头,听父亲对母亲说:“夫人,照顾好遇儿。”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含着泪点点头。
刽子手在长柄宽刃的大刀上喷上烧酒,一声令下,刀起头落,血把地上的一层薄雪染透,沿着青黑色的石板缝汇成几股红流从上蜿蜒而下。一股流淌至安遇跟前,在她雪白的裙摆上慢慢晕染出了一朵绚丽的红莲。
安遇再也绷不住了,浑身发抖,尖叫着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