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章 卖身
()一早张黄等三位婆子就给她们收拾一新,两辆平板驴车共拉着三十几个女孩出了门。外间的日头很毒,她微微捂了额头,周围贩夫走卒经过,一双双招子直勾勾的盯着车上的女孩。她隐约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好像意识里有长辈再三交代过,侯府千金不能如此抛头露面。但是她此刻除了将头埋在胳膊下,别无他法。无数男人目光将自己打量,她心中有些酸涩,有点想哭,却不知道悲从何来。尺素拉了拉她,“姐姐,你怕吗?”她捂着脸“恩”了一声,这是最后的羞耻了,过了这一关,也许她就能重生呢。她猛然抬起头,迎着阳光,微微一笑。街角一身皂色直缀的少年,突然呆住了,目光紧紧跟着驴车一眨不眨,直到车马没入尽头,那少年突然回魂,上马欲追。有个大块头的汉子拉了缰绳道,“十四弟?忘了咱们出来要做什么了?”少年一时顿足,周围几个随从叽叽喳喳道,“咱们十四兄弟想娶媳妇了。看到漂亮的小娘子走不动路了。”少年脸色窘得通红,只是望着街角,又觉得不太可能,只好低头由着他们讪笑去了。“听说咱们今天这两批人,先要给平江里知府、同知府上选,还要去乡下几个大户里。佛祖保佑,让我不要给官太太们瞧上。”一个女孩坐在车头双掌合十,脸上一片虔诚。“带弟姐,为什么不要给官太太瞧上,进了官家后院不好吗?”另一个小丫头小声问道。“官家后院说起来好听,官太太、小姐、姨奶奶们哪个是好招惹的,那样的府里,我们的命都不算命,打死打残不过一卷草席就打发了。我有个姑妈便在官家后院里做过浆洗婆子,不过把小姐一件衣服拉下了几根丝线,竟然给活活打死了。对方是官,家里是民,虽是活契,不过多给了十两银子,家里人便欢欢喜喜的回去了。”带弟唏嘘的介绍道。刚刚满眼憧憬的女孩,顿时忐忑不安。带弟又道,“我是觉得乡下富户好,我家就在平州边远的村庄里,说不定还能卖回去,遇到好心的奶奶太太说不定逢年过节还能回去看看,那里规矩也不比官宦人家严,还有乡下的富户肯定比官老爷大方,打赏也多些,说不定还能好攒点嫁妆。”带弟是这里面女孩里看上去最大的,她忧虑到结婚嫁妆也是情有可原。众人在忐忑不安中,怯怯下了车。张牙婆同角门的看护寒暄了几句递了一块碎银,带着她们进了内院。尺素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官家真不能进吗?我会被打死吗?姐姐,我好怕。”几声姐姐倒把她叫得心软了,“人家想挑谁就挑谁,哪由得了我们。”她侧脸看着尺素,见她脸色很白,却不是生来的洁白,走路虽稳,但步子轻浮,一个身子三分健康倒有七分病态,她不由得皱了皱眉,若是自己挑丫头,绝对不会选这样的。脑子里念头一闪,自己什么时候挑过丫头的?一排一排待买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她俯视着她们,像挑货品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孩子。突然胸口被撞似的像要裂开,回忆一片一片的刮进了脑海。“你,你。”她转了头,“这个,那个,还有那边那个出来。”牙婆喊道,“给大小姐点到的快点出来。死丫头,没听见大小姐吩咐吗?”牙婆扭出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虽然瘦小,却站得笔挺,眼睛很亮,嫩声嫩气道,“奴婢,奴婢见过小姐。”“你的手怎么了?”她睥睨地看着女孩问道。女孩拆了包着手指的帕子,轻声道,“做针线的时候,指头扎肿了,怕小姐嫌弃,所以包了。”她伸出了手,女孩屈膝将帕子递了上来,上面绣着几点斑驳的红梅。“针线还不错,留下来。”她这一句犹如天音。女孩如释重负地跪在地上叩谢了小姐活命之恩。她随意问了几句,最终只要了两个女孩。“从今往后,你还是叫伊荷,那你就叫——”记忆突然卡壳了,那个瘦小女孩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尺素拉了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你想留在这个府里吗?”她看了看狭小的院落,轻声问了尺素。“姐姐在哪,我就在哪。”尺素吃定她一般,“我一个人很害怕,但觉得她们也很害怕姐姐,所以我想跟着姐姐。”她们是谁?她侧头看了看其它人,每一个人都避过了自己的眼光。难道她真的很可怕?“那好。你听我的,我们尽量在一起。”尺素使劲地点点头。她一手捂了尺素的口,一手出以不意地反掐弯了尺素一节右手小指。尺素想叫却没叫出来,泪水突然就飞了出来。“想要跟着我,就不许哭出来。”尺素点点头,她才放下了手,“把你的帕子拿出来把手指包了。等我我使眼色,示意可以说话,若有太太或是小姐问你,你便说是做绣活顶伤了手指,然后顺着太太、小姐的意答话,自然可以跟我一起。”尺素含着泪,又点了头。她看着前方的带弟,冷冷道,“没有看见我的眼色,没有人让你抬头,千万低头别动。也别让人看见你的手。”尺素狠狠点了点头。她二人落在最后才渐渐赶了上去。众人战战兢兢地站成了两排,各个皆做低眉顺目的模样。她侧头看了看带弟,见她头低得很低,一副不堪造就、逆来顺受的模样,于是也把头埋得很低,尺素见她没动作,也赶紧学做一样。“恭喜太太,贺喜太太了!”张牙婆一张脸,竟然一下生出十来种讨好的表情,远远地就朝来人一福。那太太微微点头算是给了张牙婆面子。“太太这是要给大小姐挑陪嫁。”张牙婆谄媚道,“这是新收来的女孩子,个顶个的水灵,既听话又乖巧。”说罢狠狠掐了她近处的一个丫头,“便是受点委屈也不会吭气的!”那丫头果然任由她掐着,动也没动,头仍低着。那贺太太低咳了一声,有丫鬟奉上了茶,“若是陪嫁,怎么可能临时来挑。不过大姐儿此次嫁去上京带走的人是要多些,不过给三姐四姐选两个顺手的。”张牙婆哪能听不出贺太太的话外之音,“知府千金出阁,又是嫁去上京,到时候清平江上十里红妆,由得我们这些没开过眼的平头百姓长眼了。”太太得了恭维十分受用,说话也客气了,“我先看看人,若是没有去年的好,可不饶你。如今叶哥也大了,家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大姐儿这么一走,家都给她掏空了。贺太太这句话刚出口,带弟的脸突然泛出了表情,她侧头瞧见了,心里冷笑一遭,原来是冲着这个。张牙婆哪能不明白贺太太的意思,赶紧过来拉了她,“这次倒是有个最好的,我一头就送到太太府上来了。这丫头是京里来的,我原想着大小姐嫁去上京,带上她路上解个闷也是好的。”张牙婆一把扳直了她的头,“本来这好事还轮不上我,我一个清江的好妹妹特意上京选得官家调教的丫头,想带回清江的,哪知路上得了病,久治不愈,花光了盘缠,这才贱卖的。”太太初听上京还对她颇有意思,但闻清江,才仔细打量了她,若是千里迢迢从上京选到清江去,可不是为了做什么丫头奴婢的。但见那女孩一张脸,顿时不满意地哼了句,“我府上是买丫头,这还没长开,若是眉眼长开还了得。”言下之意,她家不想买妾。张牙婆推销不成,立刻放下了她,又扯了两三个女孩。带弟的脸微微有些焦急,但贺太太就是不看她。贺府一共选走了八个丫头,最贵的死契不过七两银子,因那女孩父亲是厨子,会做几道小菜,贺太太才格外开恩,多给了几两。剩余的人又被拉上了板车,转了大半个城,另进了一家,同样是角门。张牙婆这次倒没贿赂人,一个开门的婆子领着众人进去了。她细看了带弟,见她额上有汗,心里又冷笑一遍,刚在车上不是还说要去乡下富户那,怎么没被选上这么着急?这次倒没叫她们等,这家府上没有那样的小外院,直接进了内院。远远就见一个妇人并着一个少女坐在园子里悠然的喝着茶。张牙婆这次倒端庄起来,规规矩矩的曲了膝,“太太、小姐万福!”这位太太也点点头算是受了礼。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姐已经迫不及待地打量起她们来。带弟这次不卑不亢微微抬了半脸。她赶紧也向尺素使了使眼色,尺素立刻也微抬了头。“张妈妈这是刚从贺府出来?”那位太太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眼神却还是在女孩子身上徘徊。张牙婆老脸皮厚,顿时解释道,“我从北外城来,贺府正好顺路。”太太抿了口茶,久久无声,那小姐却急了,焦急地看着母亲。太太才道,“贺府要嫁他们家大小姐缺人是自然,我又没有怪罪妈妈的意思。整个平江城谁不知道你张牙婆是最老实本分的婆子,到了你手上的孩子,都是有福气的!”“太太倒把我一张老脸说红咯,到了太太手上才是有福气的呢!”张牙婆见太太面色虽不好看,但真的没有怪罪的意思,放下心来,惯常的介绍起几个女孩子来,这次却没有介绍她。太太倒是先问了带弟,家中人口等等,见她口齿伶俐,还算满意。便不再说话,示意那位小姐发问。那小姐得了令,立刻问道,“识字的站出来!”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站出。小姐一看竟没人响应,脸上讪讪的,但见尺素抬了眼,又看了看她包着的手,才向吃素问道,“你的手怎么了?”尺素按着早先交待的答道,“做针线的时候,顶伤了!”那小姐伸出了手道,“给我看看!”尺素以为是要看手,赶紧摘了帕子,举起一双纤手。“我是说帕子。”尺素闹了个红脸,赶紧按着黄婆子教的礼仪,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这活倒是不错,就是颜色……”但见尺素红着脸,也没有多说,只是将帕子还给了她,又问道,“还有人会做针线吗?站出来!”带弟并另一个女孩子站了出来。太太又看了带弟一眼,看上去对带弟还比较满意。那小姐看了看母亲,又问尺素道,“你叫什么名字?”“奴婢,奴婢名叫尺素。”那小姐点头道,“江上春归燕,云中尺素书!你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是奴婢的爹爹。”尺素答的小心见这小姐和刚认的姐姐一样会念诗,不禁心生崇拜。“你爹想必是识字的了!刚我让识字的站出来,你怎么不吭气!”“没有,没有!”尺素赶紧摇头,“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出门应试了,没得过他的教养。不过你念的那句诗,姐姐倒是也念过!”“哦?”那小姐皱了皱眉,“你还有个姐姐?”“恩!”尺素声音跟蚊子般,用手指向了她,“就是这个姐姐念过的!”那小姐端了身子走到了她的跟前,“你会念诗?”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只会那两句,我爹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了家,所以我娘老念那两句。”“还念了什么?”那小姐仿佛很感兴趣。“还有句便是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学着闺中怨妇念道,那太太突然忆起过去的苦日子,不禁细细打量了她。“那你是识字的了?”那小姐还不甘心,“刚刚怎么不站出来?”她想了想道,“略识几个字,不过‘天地人,江海川’多几笔我娘也不会了,也没教过。若是小姐让我读诗什么的,却不会。”那小姐见她诚实,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名字?她在心中想了几遍,是拾姐、寇华还是什么?潜意识里第一个蹦出词竟是拾姐,她拆了部首道,“合儿。”那小姐听着名字还不如尺素的有新意,不禁有些失望。张牙婆一见有戏,赶紧将刚刚对贺夫人的说辞又介绍了一遍。这家的夫人哪能没听出贺夫人的意思,自己也觉得这是个隐忧。“娘,这两个丫头我要了。”“浑说!”一直没发言的太太出口就驳斥了女儿,“有人在,茹姐且矜持些!”张牙婆又恢复了那谄媚的脸道,“二小姐养在太太身边有些娇憨,却是真性情的。”太太听了却不像贺夫人那样受用。一板一眼的问了张牙婆几个丫头的价钱,却听那个合儿竟然是最贵的,要价十两。张牙婆哪里不知道时同知的太太在这方面的小气,于是又道,“这是上京官家调教过的,还识字,又不是生手,都不需您调教,今天就能伺候太太小姐。”太太见茹姐真心想要这丫头,心疼女儿,又压了二两银子,才将她买了下来。时太太最终只要了三个人,带弟、尺素还有合儿。张牙婆带着她们当着时太太的面新签卖身契。原先卖身契上的那一页附在左侧,合儿微微侧眼,只看到了‘魏伊荷’三个字。一时犹如五雷轰顶。魏伊荷?伊荷?这是伊荷的卖身契,那么她的呢?她是谁?她浑浑噩噩地由着张婆子按着她的指头按了印。没有人觉察到两张卖身契上手印的差别,张牙婆将原先的卖身契当着太太面撕了。从此她与伊荷最后的联系也断了。她是谁?伊荷好像是她的丫鬟,却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想起那个瘦小的想不起来名字的丫鬟心里就一阵绞痛,两眼也泛酸。她摸了摸疼痛的后脑,最终深吸了一口气,由尺素拉着进入了内府。心中却隐隐有一道一道的声音来回穿梭:爹爹,您看到了吗?你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如今只值八两银子。-----------------------------------------------------新书出场,请点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