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可能只是不服气
为了另一个人强迫自己改变,改变自己的性格,改变自己的理想,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念,把一些从前从未觉得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东西变成自己人生的重心——这种事,顾一样打心底没想过,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可能会做。
即便那个人,或者干脆就直接坦荡一点明白说,是沈磊这个人,的的确确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她,让她对那种从前从未认真期待过的情感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她也不觉得她能够做到。
沈磊,包括电梯里那一次至今无法解释明了的亲吻,所带给她的困扰也好冲动也好都是短暂的,如同昙花烟火,一瞬绚烂,一瞬湮灭。
她觉得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用来为此纠结,更勿论沉迷。
工作室的第一个主笔是她亲自己去漫展摆摊挨个摊位发名片抱大腿蹲来的,名叫王薇薇,大学刚毕业,正是最怀抱梦想敢想敢干的年纪,还可以为了热爱不计后果往前冲。
顾一样一直最受不了这样的小姑娘。
因为她们总让她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自己。
当年那些和她一起为了爱与理想一头扎进这个行业的小姑娘们,绝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了。
有的是因为死心,是终于对这个压榨才华毁灭梦想的行业现状绝望了,决定再也不做这种操卖白粉的心挣卖白菜钱的大傻子,觉得与其这么穷困潦倒着反复被折磨,还不如索性想开了,没有什么狗屁理想比挣钱更重要。
另有一些,则投入了更为主流、大众的生活中去,结婚,生子,找一份薪酬不高但胜在清闲的工作,回归到所谓的“传统”、“天职”之中,相夫教子,洗衣煮饭。
但无论怎样,都是妥协,是改变。
如果让顾一样口无遮拦说实话。
她还有更加尖锐的措辞可用。
她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死亡”。
不仅仅是被磨平棱角,而是一个曾经的自我被“杀死”了,然后被重构成这个世界所希望的样子,美其名曰“成熟”、“懂事”、“看透”。
而顾一样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这种被世人颂赞的“死亡”。
如果有能力,她希望跟着她做事的小姑娘们都再也不用经历这种“死亡”,而是可以愉快地坚持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释放爱与才华,自由自在地拥抱无限可能。
工作室的第一个项目,最终还是决定要做一个最容易稳定步入轨道的“霸总漫”。
顾一样一度还觉得有点羞耻,想到自己坑蒙拐骗地把王薇薇这样的小姑娘捞了过来,就让人画这样的东西,很担心画着画着就要把人画得毁了手。
好在王薇薇自己倒是不排斥。
王薇薇甚至还很雀跃,从第一次看到人设和故事梗概开始,就毫无掩饰地暴露出了一颗怦怦乱跳的粉红少女心,对一切与恋爱和帅哥相关的内容都格外兴奋。
这种反应着实叫顾一样很哭笑不得,以至于开始严肃认真地反省自己的专业性。
作为一个致力于内容生产的从业者,如果大众读者喜欢的东西在她眼中看来永远是令她感到羞耻的,那她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作出能赚钱的产品?
没错,就先从“能赚钱的产品”说起。
她私下里不止一次地抓着陆鹿追问,是不是她太固执了?
又或者说,她的价值取向究竟有没有在无形之中影响到她的决策?
是不是,像王薇薇这样还对世间的一切都怀抱着单纯、热爱的小姑娘,有时候反而才是更不容易被一叶障目、更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陆鹿于是反问她:“那你好好面对一下你自己的内心,不管说作品也好,还是就说人生也好,在你的价值取向里,谈恋爱到底是不是就比搞事业要低等?一个恋爱驱动型的故事,不管是言情小说也好,少女漫也好,在你看来,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小鸡文学’、‘只有女的才喜欢看的东西’?是不是就不如别的类型的故事高大上?一个爱情至上、看见帅哥就心跳、甚至就是愿意为了追求真爱放弃事业追求的小姑娘,在你看来,是不是就是‘恋爱脑’、‘没出息’?是不是就不如一心追求事业的职业女性?”
说这些话的时候,陆鹿原本在电脑前面做后期,起初是头也不回地随口说着,到后来干脆把鼠标和压感笔全扔掉掉了,转过座椅来看着顾一样。
“如果你觉得这些问题太抽象了,不容易想明白。那我觉得你不如这样想:把我和赵嘉放在一起比较,你是不是就觉得赵嘉比我笨、没追求?再比如说,假如我真的和李俊熙就彻底好上了,不但要跟他结婚,还因为要结婚决定跟你拆伙不干了,说我想去做每天躺在沙发上吃吃喝喝玩游戏想干嘛干嘛的少奶奶,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会不会觉得我自甘堕落?”
由于陆鹿说话时的表情实在太微妙了,一时之间顾一样竟然无法分辨她到底是随便举个例子而已,而是在说真的,好半天应不上话来。
“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她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先把这么一句话甩出来,顿了顿,又说:“至于赵嘉那……跟你就更没什么可比性了。都什么老黄历了。干嘛把她又拽出来翻啊。”
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让陆鹿觉得有点可爱又可笑。
“你不要总想着挣个输赢。我们不讨论输赢好坏对错的问题,纯粹就这么随便一说,你也可以不把你的结论告诉我。只要你自己想明白了,我觉得你其实不需要我来回答你的那些问题。不管是关于作品的,还是别的。”
她说话时趴在座椅靠背上的模样实在很像某种狡黠聪慧的动物,眼中闪烁着明亮的笑意。
顾一样默默沉思了好一阵。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也不能说价值没有高下之分选择没有对错好坏啊?真的这么虚无的嘛……”
其实她倒也不是想和陆鹿争论什么,更不是抬杠。
她忽然又想,她也可能只是不服气。
可陆鹿却看着她笑。
“那你告诉我,姑且先不去深入讨论‘好’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由谁来确定好了,我们为什么非得做出够‘好’的作品不可呢?我们没有就先做一个不那么‘好’的作品的自由吗?”
她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在短暂停顿的间歇里,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以极为轻而缓的语气又问她:
“你为什么必须足够‘好’?不够‘好’,做出‘错误’的选择,真的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落在心头却仿佛平地惊雷。
顾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看着眼前的陆鹿,许久许久无法缓回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