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喝多了的螃蟹
她当时就这样问出声来了。
整个会议室一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齐刷刷向她所在这个角落看过来。其中有好几个人的眼镜片竟然真的像动画片里那样反射出蓝幽幽的光。
顾一样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提出的问题很重要，请大家务必严肃认真地讨论一下。
“我们可以在内容里加入广告，然后和作者分账广告的流量收益啊。”一位女同事开口回答。
顾一样不由地皱起眉头来，“加广告一定会影响阅读体验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们可以开通会员去广告功能嘛。”又有一个同事笑着这样说，显然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十分完美。
免费阅读添加广告，想要去广告就得买付费会员，确实相当互联网思维了。
要不是看在大家同事一场的份上，顾一样简直想当场为他们鼓掌。
“我说一下我的看法吧。”
她不得不特意清了清嗓子，开始她的陈述。
“我觉得我们目前用户付费意愿不高的困境是我司既有的用户池子里原本就都是付费意愿不高的用户。这些用户已经完全习惯了在我司旗下的平台上阅读任何内容都不需要付费，所以在产品初测期间，他们的付费意愿低靡应该是可预见的。但这不代表他们的付费习惯不能被培养。”
视线所及之处，她看见有人低着头再奋力地抠会议笔记本封面上的皮子。
于是她不得不刻意停顿了一下，拔高了音量，用强调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看书要付钱这个道理，很简单，也很正当。如果我们放弃培养用户的付费习惯，反而彻底往免费阅读加广告的路上去走了，那么对用户而言，我们这个平台，和做盗版书的网站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呢？我们这样做，对行业会产生什么影响？”
出声接她话的是佘主管。
但佘主管似乎根本不太在意她刚才费劲说了半天的那些事，反而是沉浸在他自己的构想里。
“如果别人家的资源都是需要付费阅读的，而我们家的全都是免费的，那正好可以把别人家的流量都吸引过来，这样用户就向我们的平台集中了，今年的数据应该会非常好看。”
他面露喜色地环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那感觉仿佛已经带领整个团队领到了四倍年终奖。
然后他又特意看了顾一样一眼，毫无意外地再次祭出那语重心长的腔调说：
“不要担心什么广告影响阅读体验的事情，数据已经反复验证过了，用户是愿意为了省钱让渡一些用户体验的。”
顾一样几乎要当场气到炸毛。
“可我们在做的是阅读文化产品。阅读是有价值和价值观的。首先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作为责编，要怎么去和作者讲述我们决定把他们的心血之作免费发布，同时还要在作品中添加广告这件事呢？”
她觉得她完全是在用毅力克制她忍不住拍桌子的“麒麟臂”。
“加广告的网站很多啊。所有的广告位都是钱。”一个同事出声回应，抱怨之情毫不掩饰。
另一个同事紧接着说：
“这个故事应该要这样跟作者们讲：我们其实是在帮助作者吸引更多的流量做出更好看的数据。一方面流量都是可以变现的，所有的流量都会产生广告收益，这个收益我们会和作者进行一定比例的分账；另一方面，作者还可以用这些流量去催生其他的收益嘛，比如作品红了卖个影视或者其他改编授权什么的。”
语气很和事老，逻辑竟然也相当自洽，就是怎么听都像个大忽悠。
顾一样哭笑不得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卖改编版权是向下游产业链变现。能实现的肯定是少数。而且下游产业链自己的情况也很复杂。万一卖不出去呢？万一政策有了变化呢？绝大多数创作者是不能指望着靠这个吃饭的。”
她稍稍换了口气才开始下一个关键点的讲述。
“再说广告分账的事。你要添加广告，很多作者一定会担心你要在他的作品里添加什么样的广告，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广告显得他的作品好像很低级一样——”
“广告的内容都是根据算法推送的，和用户的搜索和浏览数据有关系，和作者的作品内容没有太大的关系。”负责写广告推送算法的RD立刻举手表示这个责任不在他身上。
顾一样一时间有点两眼发黑。
她觉得自己像个莫名其妙就被推上讲台的不称职班主任，面对一群冥顽不灵的学生，无论是想尽量简明扼要地讲道理，还是声嘶力竭地要求被尊重，都十分不得要领。
可谁让她一定要给大家“上课”呢？
岂不是自招人厌烦。
“我就是想提醒一下各位同事，我们虽然做的是数字出版，但出版毕竟还是出版。内容付费是阅读出版行业最根本的盈利模式。任何一本书，只要有读者愿意为之付费，就可以赚到钱。我们真的要为了做‘数据’把这个根基放弃掉吗？”
顾一样略微犹豫了一秒钟，抛出了自己在这次周会上的最后一个提问。
会议室里骤然一阵沉默，把尴尬的气氛推上了顶点。
有人提议说：“也不是就要完全放弃付费模式。我们可以两个模式并行嘛。让作者自己选择。如果作者对自己的作品特别有自信，觉得自己的作品肯定会有读者愿意付费购买，那他不参加免费模式就好了。”
“我打个岔啊。”
另一个女同事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搁在会议桌上，指尖不停转着一只水性笔。
她笑嘻嘻地看着在场所有人，好像是在说起什么逗乐的笑话一样，曼声开口：
“其实我就想问问，大家平时真的都看书吗？反正我是从来不看书的。我下班都是打打游戏追追剧，看见一大段一大段的字就头疼。”
一瞬间，顾一样忽然觉得和被人强塞了只苍蝇进嘴里一样恶心。
再没有见过、经历过更可笑的现场了。
在一个出版部门的会议室里，一位从事着出版工作的员工，竟然洋洋得意地向众人宣布“反正我是从来不看书的”。
顾一样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离开这个匪夷所思的会议室，离开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
她甚至开始怀疑，真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在这公司坚持下来的。
还是说，是因为周文渊突然给了她一个离开的机会，反而让她觉得这个公司，这个部门，这些人格外得令她无法忍受起来……？
佘主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我觉得‘内容免费，广告分账，付费会员去广告’这个模式是一个可尝试的模式，应该推进下去。”
他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
“另外，在我们Bdp平台的选题内容方向，你们尽量多有针对性地去约一些IT类和成功励志类这样比较高大上的书。尤其是成功励志类的。这在我以前的出版社卖得都是特别好的，既有价值，又有效益，而且大老板也喜欢看。”
顾一样闷头听着，几乎在心底笑出猪叫。
什么时候大老板喜欢看也能成为选题的标准呢？
大概也就是成功励志学这样的垃圾书都成为“有价值”的时候吧。
但想想成功励志学这个国内图书市场上的大类每年创造的码洋，佘主管这样一位从传统出版社功成身退的“前传统出版人”会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顾一样掩饰的遮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想让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暴露了心底的嘲讽。
但佘主管显然主要是针对她说的。
“像什么网络小说这种很low的类型，就不要做了。让给那些不入流的网站去做。我们一定要坚持做有价值的内容。”
他甚至皱着眉头看了顾一样好几眼，期间不止一次地拿指节敲着会议桌的桌面。
“还有一些文化历史类的，数据也不好看。要引导作者写得轻松逗趣一点，不要写那些用户根本不爱看的考据科普。你考据古人穿什么吃什么戴什么干嘛呢？太晦涩了，没有价值。多挖掘一些古代名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和轶事。要与时俱进地写历史。”
顾一样点头如捣蒜。
已经连吐槽的欲望也完全丧失了。
她埋着头听他们说完了周会最后的总结，跟着散会的人群回到自己的工位，点亮电脑屏幕，盯着最后做好的工作表格发了一会儿呆，开始按部就班地完成一整天的工作。
完成以后，径直打开OA系统填写了离职申请。
然后，她就在下班时间到了的第一秒站起身，如鹤立鸡群般穿过人满为患的工作区，潇洒地挥挥手打卡回家了。
一直走到了她们家单元门前的长椅边，顾一样才稍稍反应过来这一整天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忽然没有勇气上楼去打开自己家的大门，告诉陆鹿，她今天气得直接辞职了。
倒不是后悔，也并不觉得自己冲动。
自从进入B公司的第一天起，顾一样就觉得，她在这个公司呆不久。
她迟早有一天是要辞职的。
如今顺势辞了，倒不失为解脱。
可她却有一点恍惚，非但没有天高任鸟飞的畅快感，反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她这算不算逃了呢？
一旦得到逃离的机会，就立刻从合不来、无法应付的人周围飞快地逃走了。
今天的空气略有一点凉。
她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跑去长椅上呆磕磕坐着发愣。
眼角余光一瞥，她看见一个已然熟悉的人影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走过来。
是沈磊。
今天的沈磊穿着一身非常“宅”的连帽运动衫，看配色和胸前的配饰感觉是不知道哪里出的闪电侠周边吧。
他左手里拎着个塑料购物袋，右手拿着手机，戴着耳机，一边走路一边埋头在手机上看什么。由于根本没怎么看路，走得歪歪扭扭的，感觉像只喝多了的螃蟹。
顾一样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举起自己的包，试图挡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