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陪伴

第4章 陪伴

第一次走进校园,对即将十一岁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即使这所学校是全市最好的小学,景色宜人,设施完善,老师和同学也对她格外关照,韩芊芜依然觉得坐在一个满屋都是人的教室里,时时刻刻被人注视着,非常不舒服。

总算是熬到了放学时间,她跟随着同学们的脚步走出校园大门,毫无意外地看见陈嫂等在校门外,一脸笑吟吟地向她挥手,就像其他同学的妈妈。

她的心暖了一下,仅一下而已,随后她看见了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距离陈嫂不远的地方,车窗的玻璃隐隐映出韩濯晨漠然的侧脸。六月的骄阳好像骤然被冰冻,射出森然的冷意。

韩芊芜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感,缓缓走到车前。阿清已打开前后两扇车门,韩濯晨向来习惯坐在后座,今天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想跟他保持距离,往前面的车门走去,却被陈嫂拦住,推到韩濯晨身边的空位置上。陈嫂则坐到了前座去。

韩芊芜只是远远看着韩濯晨的脸,都会四肢僵硬,与他如此紧挨着坐在一起,衣襟不经意地碰触,他的气息带着凉意蔓延到她的鼻翼间,越来越浓,越来越凉,那寒意几乎将她的血液都凝住了。

车子驶了一段距离,车内没有人说话,向来爱说话的陈嫂也缄口不言。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韩濯晨的声音意外地传来。

韩芊芜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韩濯晨,遇上他询问的目光,才确认自己不是幻听。只是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

她想起了学校中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与孤儿院的孩子截然不同,都特别爱笑,聚在一起随便说两句话便会发出清脆的笑声,就像盛夏里知了的叫声一样,久久不绝。她们还喜欢送人礼物,送给她很多礼物,有漂亮的笔、粉红色的本子,还有蛋糕。她并不想要,可她们硬是塞给她,不容她拒绝。

这样的校园生活怎么样?她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韩濯晨听不见她的回答,递给她一个眼神。那眼神并无任何情绪,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深沉。这一眼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她不开口他便不会善罢甘休。

“芊芊,韩先生问你话呢,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陈嫂一边说一边对她挤眼睛,示意她快点回答。

她尝试着张开口,一字一顿地答:“不好。”

“哦?”对她的回答,他有些意外,“哪里不好?”

“听不懂。”她第一天上学,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直接读四年级,能听懂才怪呢。

韩濯晨沉思了一下,对开车的阿清说:“先去书城。”

“是。”

阿清在路口处转了个弯,将车开去了附近的一家书城。书城很大,整整两层楼,摆满了各种书籍。

“请问学生读物在什么地方?”韩濯晨问一个服务员。

“二楼,出楼梯口右转。”

“谢谢!”他优雅地道谢后,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走向徐徐上升的扶梯。他的手很大,手心微凉,触觉非常舒服……她急忙抽回手,只是短暂的一个碰触,那种异样的触觉便悄然印在她的记忆中。

回眸间他看见一本钢琴乐谱,随手拿来翻了翻,递给她:“这个你该学学。”

她接过乐谱,想起他的家里摆着一架钢琴,猜想他一定很喜欢弹钢琴,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

那天韩濯晨帮她选了几十本书,装了满满四个纸箱,有识字的书、国学书、教科书,还有很多故事书。他对她说:“明天我会找个家庭老师来教你读这些书,等你认真读完,就能听懂学校老师讲的课程了。”

她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她并没有认真读过一本书,只是觉得那些书散发的油墨香很淡雅,一如他微垂的眉目。等到她每天认真读这些书的时候才明白,这世界上还有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叫作“认真读书”。

从书城满载而归的途中,阿清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便有些不安。他简单应了一声“好”,立刻挂断电话,对韩濯晨说:“刚刚接到消息,警察在安以风的车上搜到了毒品,扫毒组将他带走了。”

韩濯晨只听到“毒品”两个字便猛地坐直,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异样的情绪:“毒品?”

“谁都知道安以风不碰毒品生意,这很明显是栽赃陷害。”阿清愤然道。

“既然都知道他不碰毒品,那么这种陷害未免太低级了。”片刻的震惊后,韩濯晨很快冷静下来,“安以风每周都会洗车,毒品放在他的车上应该不会超过一周。你马上查一下最近一周谁坐过他的车,还有他洗车的地方也要查。无论如何,尽快找出真相,给警方一个交代。”

“好,我送你回家,然后马上就去查。”

“我先不回家。”韩濯晨说,“先送我去望山区警察总部。”

“韩先生,”阿清急忙道,“这么多年你跟安以风一直界限分明,现在为他去警局怕是不合适吧。”

“我只是去找扫毒组的王警司喝杯茶,探探现在的风向。案情的真相并不难查,帮安以风洗脱罪名很容易,我担心的是警方想要借题发挥……那就难办了。”

韩芊芜并未见过安以风,只听见过韩濯晨给他打电话,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今天又听见韩濯晨和阿清的简短对话,让她依稀觉察到这个安以风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至少对韩濯晨来说不同寻常。于是她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周后,韩芊芜再次听见安以风的名字,是在X市的早间新闻上。新闻上说,一周前涉嫌私藏毒品罪被捕的安以风被无罪释放,因为经过警察的多方取证,安以风车上的毒品是一位知名女星遗落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该女星已被查出长期吸食毒品,现正在被警方调查。

彼时韩濯晨也在看新闻,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并无异样,只对身边的阿清说:“帮我约王警司出来吃顿饭。”

“好,我立刻安排。”阿清顿了顿又说,“不过警方这次没能给安以风定罪,让他光明正大地走出警局,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韩濯晨点了点头:“经过这一次,安以风应该会有所收敛了。你还要多关注警局那边的动静,一旦形势不对,立刻安排安以风离开X市。”

“好的,我明白。”

能让韩濯晨如此费心安排的人,想来对他非常重要。韩芊芜忽然对安以风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和韩濯晨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然而她看见传说中的安以风,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韩芊芜见到安以风那天,正好是个周末。初夏将至,天气转暖,她也该换上凉爽的夏装。打开衣柜翻了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高长得太快,去年买的裤子还没穿便有些短了。她在衣柜里选了很久,才选出一条不算太短的穿上,下楼去吃早饭。

她下楼梯时,韩濯晨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裤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打电话给助理说他不去公司了。

那天他带她去逛了商场,给她买了很多衣服。有些衣服的尺码不合适。有一件很漂亮的毛衣,并不合时节,但是款式简洁大方,很符合她的审美。她只摸了一下,他便将衣服从货架上取下来递给她:“去试试吧。”

衣服虽然漂亮,但她穿上又肥又大,售货员要给她拿一件小一码的。他摇头说:“不用换,这件衣服适合冬天穿,到时就合身了。”

售货员立刻点头附和:“对,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长得特别快。”

韩芊芜悄悄抬眼,看着他专注选衣服的神情。那一刻的他如此温柔,温柔得令她的心都在颤抖。

她向来不喜欢表达情绪,更不会提出要求。他也是个不爱多说多问的人,可是他总能看出她需要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往往不用开口,他就能猜到。

后来他们经过一个卖翡翠玉石的柜台,看见一款雕刻成树叶形的翡翠吊坠。她并不懂玉,只觉得在灯光的照射下,那片翠绿的树叶晶莹剔透,有种特别的灵韵,耀眼却又含蓄。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些。他回过头,顺着她留恋的目光看向柜台。

他停下脚步,指着她喜欢的那款翡翠吊坠对玉石柜台的售货员说:“这个给我包起来。”

售货员小心翼翼地拿出翡翠吊坠放在柜台上一个细丝绒的盒子中,问:“您说的是这款吗?”

“是。”他伸手拿起项链吊坠递给韩芊芜,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柜台上。

“先生,您真有眼光,这款翡翠树叶是一个知名设计师的获奖作品。”售货员拿起柜台上的银行卡,犹豫了一下才说,“这款吊坠的价格是六十八万元,没有折扣。”

“嗯。”除此之外,他再未多言。

那一瞬间,别说售货员,就连韩芊芜都被他一掷千金的豪举震惊了。六十八万,在那个年代可以买一套还不错的房子了,这样的厚礼让她不禁惶然。

“我……”

她想要拒绝,售货员也看出她想要拒绝,急忙又说:“先生,您对女朋友真是太好了!以前有很多女客人喜欢这款吊坠,对此爱不释手,可陪她们来的男士一听价格都说不值。其实呀不是看东西值不值,而是在他们心里,人值不值。”

韩芊芜并没有听清售货员的话,也忘记拒绝这份厚礼,因为她在听见“女朋友”三个字时就愣住了。她才十六岁,虽说今天穿的这件衣服有些显成熟,可怎么看也比韩濯晨小很多吧?售货员是什么眼神啊?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

她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她是他的仆人的养女,还是他的养子的朋友?

如果仅仅如此,她何以承受他的如此厚爱?

售货员见她欲言又止、满脸为难的神色,当即了然于胸,笑着说:“噢,我懂,我懂。”

韩芊芜求助地看向韩濯晨,希望他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走吧,我再去那家店看看。”

他带她进了一家名品店,正遇上一个打扮得像孔雀一样的男人在刷卡,确切地说是他长得太抢眼。闪烁的黑瞳染着诱人的魅惑色彩,玫色的薄唇边荡着迷人的微笑,尤其是配上他身边浓妆艳抹、妩媚妖娆的女人,十米以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风流不羁。

当时韩芊芜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男人应该是靠脸吃饭的。

男人无意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瞧见韩濯晨,立刻丢了美女,迎上来跟韩濯晨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晨哥,好久不见啊!”

然后他就跟没长骨头一样靠在韩濯晨的身上。那个视觉效果,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他如果再说一句“人家想死你了”,韩芊芜肯定以为他们是真爱。

幸好没有!

“安以风?”韩濯晨蹙着眉扫了一眼他淡粉色的衬衫,“怎么穿成这样,换品位了?”

听见“安以风”三个字,韩芊芜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原来他是这个样子,与她想象的有些出入。

“哦,换个颜色!”安以风看向她,笑得更加邪气,“你也换口味了,喜欢这种小女孩了?”

韩濯晨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她叫芊芊,住在我家里……”

“噢?”安以风冲她笑笑,又看向韩濯晨,“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禁得起你折腾吗?”

他的话实在有点过火。韩芊芜听得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说话,任由他促狭的调侃传到她耳中:“哟!有点意思!回头我也试试……”

“别胡说!”韩濯晨打断他的话,搂着她的肩走到一排衣服旁边,顺手拿了一件衣服放在她手上,“芊芊,你进去试衣服吧。”

她在试衣间试衣服,不时听见韩濯晨和安以风的聊天内容。

韩濯晨问:“听说你的娱乐公司最近开始拍电影了?”

安以风笑着回答:“是啊。你有没有兴趣一起玩玩?”

“我没兴趣。”韩濯晨直截了当地拒绝。

“为什么?现在的电影行业最赚钱,尤其是新派武侠电影,票房特别好,比卖药丸赚钱多了。”

“我不是对影视行业没兴趣,我是没兴趣跟你合作。”看见安以风投来阴冷的目光,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如果你需要资金,随时可以找我。”

“我不缺资金,只缺人陪我打拳喝酒。”

韩濯晨没有回答。

安以风忽然笑了:“还要跟我保持距离啊?我告诉你,我现在也是正经生意人了。”

“哦?做正经生意了,你确定?”

“上星期红十字会还邀请我去参加慈善晚会呢。”

韩濯晨闻言,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原来你改行做慈善家了!也好,有空一起打打高尔夫,谈谈慈善事业。”

“好,我明天去买个高尔夫球场。”

听到这句话,韩芊芜不禁打开试衣间的门,悄悄看向安以风满面春风的脸。韩濯晨只随口说一句约他打打球,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买下球场,足见他们私交很好。可为什么安以风从未来过韩濯晨的家?韩濯晨似乎也在有意回避和安以风见面。

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若即若离?

韩芊芜带着这个疑惑,又度过了两年的青葱时光。

这两年的相处,她慢慢克服了心理障碍,对这个世界不再充满恐惧。她也不再害怕韩濯晨。两个人坐在餐桌上时,已经可以很随意地聊起她在学校中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怕他了,他分明是个很可怕的人。

陈嫂笑着告诉她:“芊芊,任何人跟韩先生相处久了都不会害怕他的。他呀,平时冷冰冰的,其实外冷内热,是个很有心的人。他只对坏人凶,对他身边的人特别好,特别细心,特别会照顾人……”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两年中她和韩濯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每天一起吃早饭,他去公司时会顺路送她上学。每个漆黑的夜晚,他不论多晚回来,都会去她的房里看一眼,帮她调暗床头橘色的台灯,盖好被子。

他还请人教她弹钢琴,告诉她:“音乐可以让人遗忘痛苦,治愈人的心灵。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弹弹琴。”

无论多么忙,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带她去转一转,或者去游乐场感受最单纯的快乐,或者去逛逛街买买衣服、买买书,或者带她去听听音乐会,看看喜剧电影。

每次她不小心受伤,他都要亲自为她处理伤口,小心翼翼地把伤口上面的污血清理干净,再细心地包扎上。

他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让她的生活彻底变了,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衣柜里的衣服越来越漂亮,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也换成了浓浓的少女风,而她也变了。梦境里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血腥和黑暗,开始出现陈嫂的饭菜、同学的笑容、考试的成绩单,甚至偶尔还会出现她在弹钢琴,韩濯晨坐在沙发上安静聆听的场景。

她心中的仇恨随着恐惧的消失而更加深刻,报仇的念头也在她的意识中日益强烈。

她想:这样也好,她不再怕他,杀他的时候手也不会颤抖了。

于是她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气和性格,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

这两年里她找了很多机会报仇。有一次她在看电视时,萌生了在他的食物里下毒的念头。当然,她根本没有办法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找到电视里用的氰化钾一类的致命毒药。凭她有限的药理知识她只能从陈嫂的抽屉里偷几片安眠药。她知道那剂量毒不死他,但只要能让他沉睡,她就有一百种方法杀死他。

有一天晚上,她战战兢兢地捧着放了药的咖啡杯走进他的书房。韩濯晨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双眉紧锁,夹在他指间的香烟火光就快烧到他的手指他还没有察觉。

她放下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把烟头从他的指间拿开,轻烟飘乱,一根长长的残灰落在地上,摔成灰烬。

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黑瞳周围浸着血红的颜色。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下午他最信任的一个保镖死了,听说是替韩濯晨挡了一枪……

“我吵醒您了?”她小声问。

“没有。找我有事?”

“我看您累了,给您煮杯咖啡提神。”

他紧皱的眉峰舒展很多,随后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嗅了嗅,没有再喝。

“怎么不……喝?”她的双脚开始发颤,浑身都在发抖。

他放下咖啡杯,拨开她被冷汗濡湿的头发,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纤瘦的身体:“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不着。”她含混地说。

他的下颌贴着她的脸颊,光滑的肌肤没有一点胡楂,还带着丝丝暖意,贴在脸上很舒服。她感觉全身都被他的温暖气息包围,不再颤抖。

“我陪你……”

“嗯。”她又看看咖啡杯,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您不喝点咖啡吗?”

他浅笑,说了句让她的血液几乎结冰的话:“我知道你乖巧,但我从不需要安眠药。”

韩芊芜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的眼神依旧沉静、温和。透过这种眼神,她根本无法触及他恶魔的本性。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猜不透他。

他抱她回到房间,将她放在柔软的床上,调亮床头的橘色台灯,再用蚕丝被将她裹紧,独留了一只手在外面。他坐在床边,将她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比了比,又轻轻用手包住。他的手心好暖,暖得就像妈妈的手。

“你又长大了好多……”

她知道他不喜欢她长大。因为他喜欢她年少无知的样子,喜欢她赤着脚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跟他说了“晚安”再去睡。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把瘦小的她丢在特大的游泳池里,让她受惊地扯着他的手臂叫“救命”。等他把她捞出来放在浴巾里,她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被眼睛里的水珠挡住视线。

每当那个时候,他会说她像个天使,纯洁无瑕的天使。她从不回答,只是眨着大大的眼睛回他一个甜笑。

其实她想告诉他——她和他都是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

用毒药报仇的计划失败让韩芊芜明白一件事,他的味觉非常灵敏,如果下毒一定要找无色无味的才行,所以她放弃了下毒的想法。

她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在上学放学和寻找报仇方法中悄然度过,如白驹过隙,不留痕迹。某日她偶然间照镜子,在全身镜中看见自己高挑的身材、顾盼生辉的目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十六岁的少女了。

那天刚好是她被韩濯晨接回家的六年整,韩濯晨说要为她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尽管要开会开到晚上八点多,他还是让阿清开车接她去公司,和他一起吃晚饭。

去韩濯晨的公司的路上,韩芊芜望着车窗外一幢幢的摩天大楼发呆。人的记忆很奇怪,很多事明明没有忘记,却总需要一些“痕迹”去触发才能陷入回忆。这些年X市的变化越来越大,在这片乱花迷人眼的繁华中,她找不到一点年幼时的生活痕迹。她渐渐很少去回忆年幼的时光,也越来越少地想起穆景,而穆景也很久没有消息了。

他刚离开的两年经常会给她写信,问她过得好不好。她不想他担心,回信告诉他一切都好。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最后一封信他告诉她,他要去一个地方封闭训练,不能和外界联系,让她别着急,安心等他回来。再后来,她的脑子被各种曲谱、考试题目塞满了,仅有的一些缝隙存放的竟是韩濯晨喜欢听的音乐、每天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他每晚回家时脸上的神情……

只在韩濯晨主动告诉她一些关于穆景的消息时,她才会想起穆景。现在穆景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她有一些期待,有一些向往,也只是有一些而已。

她正伏在车窗上发呆,阿清突然把车变道,急转向另一条路。惯性的冲力让她的额头撞在车窗上,她捂着额头移回目光,只见阿清一脸紧张,眼睛死死地盯着倒后镜。

她回头看后面,发现有两辆车很奇怪,一辆紧紧尾随着他们的车,车距已经超过安全范围,另一辆车在他们的左侧,车速极快,想要超车。但是阿清的车速更快,疾速地在车道上变道变速,就像电影里上演的飞车戏码一样。

看这情形他们是遇到麻烦了,还是很大的麻烦。可能应该说是有极大的可能他们的车会被那两辆车撞飞,她和阿清会被撞得血肉横飞。

一瞬间恐惧好像一只巨兽扼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死死抓着车顶的把手,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会让阿清分神,把车从立交桥上开下去。

忽然她眼前一晃,阿清的手机迎面摔过来,砸在她的肩膀上。

“快,给晨哥打电话。”

韩芊芜本就有些蒙了,听见阿清说“晨哥”,一时没想起是谁。

“快打啊!”

阿清急迫的声音终于让她回神,她颤抖着双手拨通韩濯晨的手机号,对方刚刚接通,她就尖声叫道:“韩……叔叔!有人开车追我们……”

韩濯晨听出事情紧急,直奔主题地问:“阿清在你身边吗?”

“他在开车。”

“你们在什么地方?”

她探头看向车窗外面,隐约看见了路牌上的字:“观林……我看不清,只看见旁边有一栋高楼,写着桥宇大厦……”

他不待她再说,急忙问:“大厦在你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她刚说完,就听见他在跟人说,“马上给于警官打电话,告诉他有人要开车撞我。我正在观林桥上,从西往东方向,车牌号是G59999。让他即刻调动附近的警力去拦截。”

她刚要说话,又听见他在电话里对其他人说:“打电话给安以风,就说有人要杀我,问问他的人有没有在桥宇大厦附近的。”

交代完后,他又问她:“芊芊,你问问阿清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她忙问阿清:“你知道追我们的都是什么人吗?”

阿清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车,摇头说:“不知道。”

她也回头细看紧追不放的车,那是辆黑色的奔驰车,风挡玻璃的颜色很深,她完全看不清车上的情况,只看见车牌号是T78956。

她只好对韩濯晨说:“他不知道。我看见是两辆黑色的奔驰车,一辆的车牌号是T78956。”

“好,我知道了。”顿了顿,韩濯晨说,“你告诉阿清,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你。”

只这一句话,韩芊芜顿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很遥远,心底某个空荡荡的位置被一种特别的感觉填满。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电话紧紧贴在耳边,似乎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哪怕是呼吸声。这样她才能有一种安全感。

她没有把韩濯晨的话告诉阿清,因为没有机会再说了。后面的车狠狠撞向他们,剧烈的撞击让她的头狠狠撞上前面的车座,手中的电话飞了出去。她忍着头痛,摸索着去找手机,忽听阿清对她大喊:“下车。”

“啊?”

她望望周围的车水马龙,有些害怕。

他的声音因焦急而变得尖锐:“他们想杀的人不是你。你快点下车,爬到旁边的桥墩上,警车很快就会到。”

后面的车启动、倒退,又撞了上来。另一辆车也调整了角度,准备撞上来。韩芊芜顾不上多想,慌乱地爬下车,爬上了旁边的桥柱。

艰难地向上攀爬的时候,她看见阿清重新启动了车子,飞速向前冲去。蓄势待发的两辆车也加速撞过去,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后,三辆车以强大的冲击力撞在一起,飞溅了一地的碎片,有车窗玻璃、有车灯……

她忘了攀爬,双手抱着石柱,整个人都呆住了。

直到她看见火苗从车上蹿出,仿佛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周围的车都疾速避让开,因为速度太快,相互撞在了一起。

她看见黑色奔驰车上分别跑下来两个人。他们仰头看看她,又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车,再看看远处疾驰而来的警车,犹豫了几秒钟,飞速奔跑离去,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韩芊芜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对着烈火燃烧的方向大喊:“阿清,阿清!”

没有人回答她。

她不停地喊,一遍一遍:“阿清,阿清……”

她真的希望他能回答她,证明他安然无恙,然而回答她的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她恨阿清,恨他杀了她的父母,以为看着阿清死去她会非常高兴。可当她亲眼看见赶来的警察从车里拖出阿清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他的血不停地流、他的眼睛缓缓闭上时,她竟然流泪了。

胸口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不管她怎么努力呼吸还是喘不过气来,耳边一遍遍响起阿清对她喊:“快下车!他们要杀的人不是你!”

十几分钟后,韩濯晨来了,把她从警车里抱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怀抱非常暖,她拼命缩在他怀里,汲取他的温暖,还是冷得发颤,连声音都在颤抖:“他……死了吗?”

他没有回答她。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

最恨的人死了,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仇恨得到宣泄的快感,相反她很难过,眼前好像没有了阳光,没有了空气,只有黑暗的旋涡卷着她下沉。

原来从她全家被韩濯晨杀死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被推进了无间地狱。就算阿清死了,就算韩濯晨也死了,她也逃离不了地狱一样的世界。

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后,韩濯晨牵着她的手去参加阿清的葬礼。阿清的葬礼非常简单,只有她和韩濯晨两个人在墓碑前为他献上了一束白菊花。

韩濯晨站在墓碑前,声音低沉地说:“阿清是一个弃儿,在孤儿院长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大家都叫他阿清,他就叫了阿清。那时他在雷氏集团旗下的一家商务会所里做保安,想多赚点钱让老婆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特别能干,不抽烟不喝酒,更是一次不赌……雷让很欣赏他,提拔他做了会所的经理。”

他平静地说着,没有任何表情,却让她有些害怕。在她的记忆里,韩濯晨是个不会怀旧的人,可能阿清的死真的对他打击很大。

“他当经理的第一天请我吃饭,因为他知道是我举荐他的。他告诉我,他会一辈子记得我的恩情。他还说等他以后存够了钱,要把儿子送到国外读书……可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他的老婆和孩子都被火烧死了。”

韩濯晨没有说下去,她也没有追问他。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继续说:“从那之后,阿清变了,他像个疯子一样一心只想要报仇。每次我见到他,他都反反复复地说他儿子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害的。他求我帮他找到害他老婆和孩子的凶手。后来我找到了凶手。那个凶手正是我的司机。我的司机被崎野的九爷买通了,想要置安以风和雷哥于死地,刚巧被阿清的妻子无意中听到了……”

韩濯晨紧握双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看出他压抑的痛苦,拉住他的手指,紧紧地握在手里。这是她安慰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给他的温暖。他所描述的世界充斥着血腥、背叛,没有感情和信任的世界里,稍不留神就会引火上身。当危险来临时,为了自保,很多人选择把火引向无辜者身上。

她想象不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样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无奈。

韩濯晨将她的手反握在手里,继续说道:“我以为他会恨我,他却说是他自己走错了路,害死了老婆和孩子。”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韩濯晨说,说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阿清。

“他说我对他有恩,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后来他亲手杀了仇人的全家。动手之前我试图劝过他。我对他说:‘你也失去过亲人,应该明白祸不及妻儿的道理。’可他说这就是命,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就要付出代价。他还说一个没有亲人的孩子活着也就是在地狱里打滚,死了倒干净……”

“是啊,死了干净。”韩芊芜一时不觉,脱口而出。

韩濯晨转头看向她,似乎读懂了她的绝望,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不,就算活在地狱里,我们也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从地狱里爬出去。”

她抬头看着他,问他:“如果爬不出去呢?”

“那就试着习惯地狱的生活吧。”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周后,韩芊芜在电视上看见新闻报道了车祸事件,说是有两个司机酒后危险驾驶,导致一人死亡,两位肇事司机已经被警察抓获,等待法庭的宣判。

那天韩濯晨坐在沙发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那暗沉的颜色就像那日的天空让人感觉窒息般压抑。

他掐灭手中的烟,仰头望着空中密布的乌云,忽然问她:“每一个我在意的人最后都会离开我。我的父母、兄弟、朋友,还有那些爱过我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低头不语,在心中回答着:因为你做过太多坏事,这是你应受的惩罚。

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苦笑了一下说:“如果是因为我做了太多错事要受到惩罚,为什么这些惩罚不是落在我身上?”

那是因为——时候还没到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话:“也许你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你只不过是选了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

韩濯晨看着她,看了很久。她从来没见他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专注、长久地凝望着她。她被看得不知所措,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轻轻弯了弯嘴角,说:“芊芊,你长大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是的,她真的长大了。除了报仇,她也开始去思考一些事,比如像韩濯晨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是应该最怕警察吗?为什么他遇到攸关生命之事,最先求助的是警察,之后才是他生死相交的朋友?

难道在他的心目中,警察比朋友更值得信赖?

那一年她十六岁,懂得人间道理又不谙世事的年纪,很多事情都是想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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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狼共枕(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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