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终于“封鞭”了
这位谢氏高跷秧歌的传人,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本事。他随意的一次示范,让我从中得到的启示和鼓舞,竟比大师兄教我一个月还要有效,我立即心服口服了。我下定决心,迟早有一天,也要像师父一样,把自己扎成一座塔。
有时,师傅会把弟子们叫到一起,讲讲山东秧歌或者是高跷秧歌的历史。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旦说起这个历史来,总是口若悬河,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毕竟是进入过皇宫的艺术,师傅有骄傲的资本。尽管他嘴里不说,但是脸上的骄傲,我们是看得出来的。师傅告诉我们,我祖父把山东的秧歌发展成高跷秧歌,特别是他发明了特别高的长高跷秧歌表演,是秧歌历史上登峰造极的贡献。但是,秧歌不光是表演,作为一个秧歌表演艺人,除了精通十八班武艺,还得通晓诸子百家,熟知天文地理,多少年来,谢家秧歌都是讲究文武兼修的。这就是我祖父把谢家徒弟作为高跷秧歌第一传人的原因。所以,师傅希望我们有时间能多读读书,这样才能更深入了解高跷秧歌。
正式读书我是绝无可能了。但是深入了解高跷秧歌历史我还是愿意的。师傅家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和资料。都是我祖父或者是谢家祖上传下来的。闲着无聊时,我就去师娘那里借来翻一翻。慢慢的,我也悟出了一些门道。这项古老的艺术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
是因为在简单的秧歌表演之外,还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贯穿在谢家高跷秧歌之中,那就是师傅所说的文化。事实上,不仅仅高跷秧歌如此,各行各业的艺人到了最后,拼得都是文化。这时我就想起来大哥对于高跷秧歌的看法,他曾经说过,我们小村庄的高跷秧歌,只能算是江湖杂耍,而谢家的高跷秧歌才能算得上名门正宗。我们的祖父是靠自己的高跷表演起家,在表演上高人一筹才获得了高跷秧歌传人的称号,人家谢家却是先讲究读书,在读书基础上再学习武功,最后才是表演。所以,谢家在讲究读书练武方面,肯定是强于我们王家的,这就是多年来,谢家尊重王家,王家更尊重谢家的原因。
的确,大哥所言非虚,我们小村庄那种看上去热闹,实则空泛的高跷秧歌,明显缺乏基础和底蕴的支撑。学习起来,自然也完全不同。譬如,我们小村庄,学习高跷秧歌是没有门槛的,你只要有勇气踩到高跷上去,学会几个动作,就可以上场扭一扭,但是,在谢家崴子这里,就连一个简单的马步,学起来也像是人生中的一次长跑。谢家的高跷秧歌,实际上与真正的武术无异。
我把马步扎稳是在一年后,一年,对于人生不不长,但是其中的艰辛,却远非时间可以衡量。当别的师兄们踩上高跷,在我旁边龙腾虎跃时,我却只能像个木偶,在大师兄督促下,日复一日的扎马步。我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就如笼中之鸟望着外面的天,无法展翅高飞。
就这样一天一天坚持着,但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要挨鞭子,我这大师兄好像是旧时代的夫子,总能找到鞭打我的理由,而我又不能反驳他。有时我扎着扎着他趁我不备,突然间从后面踹我一脚,随后就加上一鞭子。那啪的一声脆响,在他的耳朵里,一定是非常悦耳吧!这一年,这鞭苔声音成为谢家崴子训练场上一个恒定不变的音符了。
随着鞭痕的增加,我的马步越扎越稳了。力量先是从身上转到腿上,再从腿上转到脚下。当我学会怎样让心和力气往一块儿使时,两条腿就像是长在地上了。有一次,大师兄从后面冲上来,猛踹我一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居然会纹丝不动,然后我看到一条影子,就像是撞到墙上的皮球,迅速弹了回去。我回头一看,大师兄坐在地上。身上沾着尘土,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
糟糕!我心想,这下祸闯大了,大师兄一定会打死我。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大师兄居然会自己爬起来,扔掉手里的鞭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
“小师弟,好样的!”他激动地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尽管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糟糕,但是依然能够看出,这种光芒里包含着一种惊喜、希冀以及对于未来某种东西的渴望。他的手搂在我肩膀上时,微微颤抖着,却充满了力量。我突然间发现,我这位大师兄没有鞭子时,他的笑容其实也是很温暖的。
那天早功结束后,大师兄把我领到师父面前,师父坐在一个蒲团上,眼睛望着远方,像就一座钟,我知道这是他最新参悟的一种修行方式,类似于佛家的坐禅。在这个蒲团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大师兄激动地告诉师父:小师弟把马步扎稳了。师父停止冥想,把目光收回来,落到我脸上,点点头说“我早就看出了,这孩子是一块好材料。”
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多年来,师父给我的迷惘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了。我终于知道,这个平时对我漠不关心的人,实际上把一切都是看在眼里的。
“去祠堂吧!”师父突然说。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还不跟上?!”大师兄提醒我。
我追了上去,跟着师父身后,大师兄也跟上来,还我并肩走着。我们沿着一条迂回的小路前行,依次经过附近的几个小村庄,到了水库边,小路引入一条柞蚕树林子里面,穿过树林子,一座庙宇式的祠堂闪现出来,门楣上刻着谢氏宗祠几个字,我猜测,师父带我来这里,一定是有重要事,否则不会轻易带我进祠堂的。在山东人眼里,祠堂是十分神圣的地方。
推门进去,是一个两厢一正房的院子。前厅竖着一块屏风,屏风正反面各有一副对联。正面是:高跷秧歌,照太平盛世;凤凰谢氏,承千年家风。横批:高跷世家。反面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横批:祖训千秋。穿过院子,正房里是一个大厅,正面桌上,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狮子头,这时我才知道,这里不光是谢家的宗祠,而是高跷秧歌艺术的祠堂;在桌子上的这个狮子头,比师父家里那个用来表演的道具狮子头可是大多了。这不是用来表演的,而是艺术图腾的一种象征。狮子头由红木雕刻而成,整作院子都弥漫着一种树木的芳香。从颜色来看,这个狮子头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道是从那一辈传下来的?桌子后面的墙上,有个玻璃框,占据了大半个墙壁。框里按照年代顺序,镶着一张张获奖证书,以及谢家班表演的照片,我仔细看看,最早的照片拍摄于民国时期,心里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
对于谢家班过去的辉煌,师父并没有说多少,只是一带而过,说了,就从角落搬出一个箱子来。把锁打开后,我大吃一惊,这箱子里,居然会放了一百多条皮鞭。
师父对大师兄说;“拿来。”
大师兄把手里的鞭子递过去,师父把皮鞭放进箱子去,然后啪嗒一声锁了。我扎马步挨皮鞭的日子,总算是彻底的结束了。后来我知道,这是谢家班的封鞭仪式。
师父告诉我,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是安排一个师兄授业,外加一条皮鞭,学习嘛,皮肉之苦总是免不了的,这也是能不能学成的关键所在,如果过了这一关,就是学有所成,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就不能吃这碗饭。大师兄之所以对我那么严厉,就是师傅的意思。师傅可谓用心良苦,第一天拜师,他让我几个简单的动作,就看出我是个练习下盘功夫的好坯子。所以,他的其他弟子入门就踩高跷学习秧歌套路,我却要用一年多时间学习扎马步。
的确,我天生腿短,个子矮,这是事实,没办法的事。父亲的基因就是这样。小时,我曾经问父亲:“为什么我不能往高里长?”父亲瞪我一眼:“问你祖父去!”父亲的回答总是这么草率,祖父去世这么多年,我到哪里去问他?
然而,这次封鞭仪式,师父却为我提供了与祖父对话的机会。师父将装鞭子的箱子锁好后,又从旁边搬出一个箱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我看了一眼,居然会是谢家班的家谱。师父把家谱翻开,密密麻麻几十页,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谢家班自从开创一来,所有学有所成的弟子。从籍贯来看,多数是东尖山的谢家子弟,当然,也有东尖山以外的,比如我祖父,师父翻到后面几页时,我祖父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有两行小字注解:学艺有成,下盘扎实,忠孝两全,不辱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