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闵炳篇(一)
京城的冬已经足够冷了,但嘉陵关的冬更甚,夏日刚过,雪花撒盐般就已经飘下来,听村里的老人说,真正到了寒冬腊月,那雪花比鹅毛还大,能积几尺厚,从雪里过,就像是淌河似地。
但嘉陵关的民风却淳朴得很,这里的人不似京城那般,势力、圆滑、处处透着算计得失。
他们听说我们是来投亲的,在路上遭遇了悍匪,在逃亡过程中,殿下不慎跌落山崖,侥幸捡回一条命,不过身上钱财都被抢光了,对我们十分可怜,在村中腾出一间荒废但还算完整的茅屋来,让我们栖身。
我会读书写字,便替他们写写书信、大字,挣些糊口的银子,勉强度日。
殿下受的伤很重,光是高烧,便一连烧了十余日,附近的大夫医术浅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日日拿汤水吊着。
那段时间,我整日整日地不敢合眼,守在他身边,盼着他赶紧醒来,又怕他忽然去了……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梦魇中痛苦挣扎,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让我渴望回到京城,回到那个牢笼一样冷酷无情的皇宫中。
因为那里有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亦藏着无数名贵珍稀的药材。
我期盼着殿下醒来,又怕他苏醒、怕他苏醒之后,依旧固执地要往北夷去、要向北夷王借兵、卷土从来,让夏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在我一日又一日的祈祷和忐忑中,那一日下午,殿下忽然醒了。
彼时我正坐在他床边不远处研磨药材,忽然听见他一声轻哼,抬头一看,看见他睁开眼睛,茫然地打量四周。
我激动地走过去:“殿下,您醒了!”
他的目光却仍然茫然无措,他看着我,他的眼神不复之前的复杂,是久违的澄澈。
“你是谁?”他问我。
我愣住,难以置信地问:“殿下,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闵炳啊!”
他摇头,又问:“你为何要叫我殿下,我又是谁?”
我和他对视着,一个茫然无知、一个手足无措,良久,我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往大夫那儿奔,大夫被我连拖带拽拽回来,把过脉、看过诊,怜悯地看着我俩:
“应当是坠崖的撞击再加上连日的高烧,烧坏脑子了。”
短短一句话,却如雷击。
我客客气气地付过诊金、送走大夫后,心虚复杂地热过汤饼,送到他面前,问:
“您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吗?”
他这十余日,全靠汤水吊命,闻见饭菜的味儿,饿得不行,也顾不上烫,埋头吃了个肚圆肠肥后,满意打了个饱嗝,笑嘻嘻看着我:
“大哥哥,你人真好!”
久违的灿烂的笑容,映入我眼帘,让我有一瞬间的恍神,忽然想起我与他初识时的场景。
犹记得那也是雪纷纷的时候。
父亲望子成龙,听说先皇有意为皇子们挑选伴读,于是领着我去先皇那里请安,先皇见了我,先是问《三字经》,又提《千字文》,见我小小年纪,却已背得是滚瓜烂熟,便连七言都能背上一二十首,道我是个好苗子,大手一挥,特许我先去国子监入学。
国子监乃是夏的最高学府,皇子们皆在此处就学,时不时也会有几个身份最贵的郡主小姐们,被家人乔装改扮后送来此处。
我那时虚岁才六岁,最是贪玩的年纪,爹爹把我安置在最低的班级里,第一课,先生讲的是《千字文》,我在家时已经学过,于是没有仔细听讲,反而好奇地观察同学们。
瞧着瞧着,我便被坐在角落里的敖庚吸引住。
他穿着红色的夹袄,袖口、领口处滚着一圈白绒绒的兔毛,小小的身躯坐得严谨,葡萄似地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求知若渴。
相较其他同学,他模样生得十分好看,甚至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要好看,肤白似雪、唇红齿白,像是年画娃娃,又比年画娃娃多了几分生动。
许是我看得过于出神,先生不满地咳一声,来到我面前停下,一敲我的桌子,提问: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下一句是什么?”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服戎羌。遐迩一体……”我忙站起来,从善如流地背诵道。
“好,坐下吧。”先生满意地压压书卷,继续讲学。
这节课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涌过来,羡慕地问我是谁家公子,听我报过家门,一下散去大半,只有他趾高气昂地捧着书卷过来,问我:
“你背到哪里了?四大五常之前,我已经全部背得滚瓜烂熟了。”
他这副求胜的样子,我看着更加有趣,于是唬他说:“我只能背到这儿。”
他姿态这才放下些许,别扭地夸赞道:“那也很厉害了,其他的同学连先生讲的这一节都背得磕磕绊绊呢。”
自那时起,我便和他成为朋友,又因他长得过于好看,误以为他也是乔装改扮的女娃娃,对他处处礼让,又向先生申请了和他同席而坐,整日出双入对,甚至私认为,长辈们常挂在嘴边的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如此时光过了约摸三月时间,一日,最受宠的大皇子也被送来了国子监入学。
大皇子出自皇后膝下,又是长子嫡孙,得天地庇护,出生的第三个年头,便被立为太子,十分受宠。
先皇喜欢他,一直让他在自己膝下蒙学,直至今日,才送入国子监。
太子入学那日,是先皇身边的刘公公亲自牵着手送来的,在国子监引起好一阵惊动,就连我也忍不住趴在窗边,朝太子的学堂张望,一边张望一边激动地和他说:
“阿庚,听说今儿刚入学的同学是皇子哎!我爹把我送进国子监,就是为了让我成为皇子伴读,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成为太子伴读?”
我又分外向往地向他憧憬起我将来成为太子伴读之后的场景。
谁知他难得冷了脸,不屑地讥讽道:“成为他的伴读有什么好的,他这人坏得很,依仗有父皇的宠爱,从小就胡作非为,可坏了。”
听见他对先皇的称呼,我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竟然是一位公主。
那金童玉女这个词,用在我俩身上,便有些不匹配了,我一下失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