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误花心

第十八章 误花心

数天之后,鸣剑堂的北苑里。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当爱日春晖落入窗台时,当屋外的鸟儿在墙头欢唱,司徒家的小姐起床了。

今天,与昨天没什么不同,司徒云梦下了床来,莲足轻踏在微凉的地面上,她将双手端庄置于腹间,缓缓而优雅地步向妆台。美人儿素来喜欢白素和淡黄,此刻她外穿一件白纱,若隐若现地把如霜似雪的肌肤展现出来,内挂一件杏黄抹胸,紧紧地勾勒出胸前迷人的峰峦曲线,洁白无瑕的流裙长至脚踝,恍若飞瀑的秀发披到柳腰之间,如此装束,尽现身段的绝妙美好。

云梦在妆台前坐下,娴静地望了一眼窗外投入的阳光,柔情似水的玉眸里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柳月纤细的愁眉间尽显久远的忧伤,她轻轻地抚摸着右手上的那串蓝玉珠,纤柔凝香的手恰似一朵白兰。但见她低蹙柳眉,心事重重地想了许久,便望向妆台上的铜镜,在铜镜中看到一张绝尘的容颜:愁眉若柳月,玉眸似秋波,卷睫处,众生所恋,樱唇边,我见犹怜,温柔神情醉人心,盈香妙体迷人魂,便叫哪个男子看了不心动?

可是,云梦早习惯了自己的愁容,她在妆台上拿起一把桃木梳,将如春水明溪的长发拨到玉胸之前,对镜细细梳理,梳着梳着,泛着芬芳的泪水滴落在发丝之上,而镜中之人,却已泪眼朦胧。

八年了,每当一个人梳理头发,每当一个人仰望星空,每当一个人抚琴独奏,泪水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多少个泪花满裳的昼,多少个泪光闪烁的夜,这女子却从未停止过等待、从未停止过思念。

春风拂兰,夏雨落荷,秋霜打菊,冬雪映梅,转眼间,便是八年,谁曾记得当初的誓言?

正当相思之时,忽然间,云梦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渐行渐近,她甚至会觉得那只是个错觉,然而良久之后,那种感觉仍未消失,云梦欣悦不已,花容之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喜悦和一些浅浅的痴怨。于是,她抹去俏面上辛酸的泪水,开始细心地装扮自己。

在这个春光明媚之日,韩夜来到了鸣剑堂,前去拜祭了爹娘的墓,却没和任何鸣剑堂的弟子打招呼,此刻,他已坐在北苑正堂的屋顶上,俯看那院落里的群花之海,忽而觉得有些累了,他便将身体靠在屋顶的瓦片上,微微地抿了一口右手酒袋里的醉仙饮,孤寂的眼眸里饱含着一丝隐隐的冲动。

是毫无顾忌地直接下去看她?

还是等清楚她的感受了再出现?

正当韩夜踌躇之际,云梦却已出了闺房,步入院中花丛里。远看她,一袭洁白的素纱衣衫裹着娇躯,衣襟处露出她杏黄抹胸的菱巾,一条浅黄丝带系于柳腰之间,罗裙亦为花蕊淡黄,长至莲足上方五寸处。那美人将一双如兰素手端庄地置于腹间,妙臂上萦绕着的透明柔白丝带恰似仙云暖雾,柔肩上披着的乌亮盈香之发恍若九天飞瀑!除此之外,她还戴了一对白兰耳环,两绺青丝伴着那耳环直伸至玉胸之前,随着玉胸的起伏而略动。

云梦姿态典雅地在花径中走着,静时若娇花照水,动时似弱柳扶风,玉眸含情,莲步生花。待走到花丛中央的小亭时,她便坐于亭中的石凳上,石凳前的石桌上有一红木琴,那正是云梦常用以弹奏的乐器。云梦挽起素袖,用洁白的袖口拂去琴上的点点尘埃,然后用情地弹奏起来,琴弦一起,知为谁鸣?

“她……怕是早忘了我吧?”韩夜呆呆地望着那宛如九天仙子的司徒云梦,听着她那悠然的琴音,忽而就觉得自己这么苦命的人,完全是在玷污云梦。

哼,什么玩伴?什么誓约?青山之誓,不过戏言。

韩夜忧伤地饮了一口仙酒,酒中裹着云梦那方传来的芬芳,却只给他带来更多的愁怨。“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韩夜听着琴声的旋律,其音袅袅,催人愁肠,令韩夜顿觉心痛,也让这男子静静地闭上了他的清眸。

琴曲愈见惆怅,抚琴的人也早已心乱如麻,她也合上玉眸,蹙着柳眉,心中怨道:“夜……你说终有一天会回来,我已等到这一天,你却为何还不下来?”

可是,韩夜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在尔虞我诈的江湖里饱经风霜,甚至都已不相信何种感情可以持续这么久,不然,他又为何要伤心地坐在屋顶喝酒呢?

那个深蓝侠装的男子痴心地望着花海小亭里抚琴的美人,醉意愈深,这时,他脑海里闪过冯夷和宓妃曾对他说过的话,忽而心中清明了许多。他三分悔悟七分坚决地想:“云梦,如果你愿意,我可不可以……带着你,携手江湖行?”纵然一切都是幻想,纵然一切都是虚影,望着那朝思暮想的伊人,韩夜再也止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在屋顶上站了起来,哪怕结果再坏,他也要得到那从未探求过的答案!

韩夜的动静,云梦也不是没有察觉,因为韩夜身上一直带着她赠予的苾灵仙玉。云梦静静地弹着琴弦、拨着心弦,等着屋上的那个人下来与他相见,白玉的面颊泛起一阵桃红,心头也有股感情不住地撞击着她娇柔的灵魂,而琴曲,已然凌乱。

就在韩夜想要翻下屋檐之际,北苑门口却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男声,道:“云梦,我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后,韩夜不得不马上从正堂屋顶落到另一处屋顶上,避开那人的视线,而说话的人则绕过影壁,出现在云梦面前。

此人正是鸣剑堂纪副堂主之子,纪文龙,身材高大的他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外套,衣冠楚楚,白面俊俏,看似一派气宇不凡、正人君子的模样。而在众多鸣剑堂弟子眼中,他也早已是下一任堂主的不二人选了。

韩夜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纪文龙,看那正派的青年笑脸盈盈地走向云梦,自卑之感再度升起。是啊,纪文龙与他都是和司徒云梦一起长大的,但论貌,纪文龙俊朗,他则清秀;论权,纪文龙即将坐上堂主之位,他却只是一个被武林唾弃的索命阎王之徒。虽然韩夜对这个小时候老欺负他的纪文龙没什么好感,但一想到云梦起码有个好归宿,他又心灰意冷了。

难道说,他真要司徒云梦跟着他,受居无定所、四面受敌之苦吗?

韩夜做不到。他转过身去,苦笑着摇了摇头,春天的风显得那么萧瑟,把他的长发吹得凌乱,他喝了一口醉仙饮,黯然地、心碎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出了北苑的韩夜,仍回头望了一眼北苑的红墙,或许,他应该祝福云梦会嫁个好人家,但他心里却不想这样,徒留无奈、徒留悲伤,他复杂的心情却没人能够读懂,凉风寥落地吹起这个男子的发梢,而饮酒的男子,却已隐没风中。

韩夜总以为自己会是最伤心的,却不晓红墙里的人比他更痴情。

“夜……”云梦见韩夜离去,无比失望地合上玉眸,停下了手中的琴,香泪如雨,滴落在琴弦上。其实,她根本就没看过纪文龙一眼,脑海里装的全是韩夜的誓言与笑脸,可惜,矜持啊,令她未曾早早地把韩夜留下。

纪文龙走到云梦身前,笑问道:“怎么?有心事?”

云梦没有回答纪文龙的问题,她想她可能有些自私,因为韩夜讨厌这个人,她便也不喜欢这个人,只是面上多了份哀怨、多了份失落。

纪文龙见自己这么热情,云梦却没怎么理他,登时感觉被人泼了一头冷水,他脸色变得略显铁青,表面不发作,只是嘴角一抽,脸上堆笑道:“云梦啊,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我说啊!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啊!”

云梦把放在琴上的素袖收了回来,放于胸前,对纪文龙柔声道:“纪公子,劳你费心了,我的心事,不想对你这样的人多言。”

纪文龙听了这话便盛怒了,要知道,为了得到云梦这几年他可没少下功夫,他一方面笼络门内弟子,另一方面蒙蔽司徒堂主和他爹的视线,现在鸣剑堂起码有一半掌握在他手里。这个娇柔的美人如今竟敢违逆他的意思,令他只觉火大,他怒而上前,一把抓住云梦柔若无骨的素手,俊眉一扬,道:“司、徒、云、梦!我告诉你!现在我才是这鸣剑堂真正当家的,我若生气起来,让鸣剑堂被灭门都可以!你最好还是听话点!”

云梦身躯素来敏感,被纪文龙抓着手,她的俏面有些略为泛红,但她却是轻轻一皱月眉,合上玉眸来,全身发出一股浓烈的水风,那水风看似威力不大,其风力却也足以盈满小亭,只把纪文龙推了出去,然后,云梦才睁开玉眸,把如兰妙手放回怀里,道:“我不想伤害你,但也请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就算我心里没有装着他,也不会同意你的无礼要求。”

“可恶!”纪文龙知道自己打不过身怀异术的司徒云梦,便有些生怒而风度尽失地指着门外道:“你一直在想着那个废物,可他根本没想着你了!他堕落了,他打着索命阎王的名号到处干坏事,已然成了另一个魔头!”说着,他故作义正言辞地对云梦道:“而你父亲和我父亲是兄弟,我们才理应联姻!”

云梦卷睫低顾,凝视着红木古琴,右手兀自放在胸前,她柔中带伤地道:“就算他已成魔,我也无怨无悔……我与你强行联姻,只是徒生烦恼罢了。”说罢,云梦才用素袖一拂琴弦,立起身来,把双手置于腹间,姿态端庄地对身后的纪文龙柔声道:“请回吧,云梦不想伤害任何人。”

“好!”纪文龙怒而笑着,狠狠地点了点头,道:“终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所说的话而后悔的,司、徒、云、梦!”纪文龙知道此刻他也没法得到云梦,便气冲冲地大步出了北苑。

纪文龙走了,云梦才终于松了口气,她轻轻抚着手上戴着的蓝玉珠,柳眉凄婉,玉目悲然,她心道:“夜,你来这里看我,并不是因为当初的誓言吗?是因为你心里有了别人吗?如果只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那就带着我一起走吧,只要你愿意,千难万险,心甘情愿……”

可惜啊,两片痴心,一场相误,云梦只能静静地向着闺房而去。

再说此时的纪文龙,他虽出了北苑,却并未走远,只见他面带恨意地望着北苑的红墙,双拳怒握,心道:“韩夜!你这个废物!有你在一天,云梦便一天不肯嫁给我!所以,你非死不可!”念及于此,他就一挥手,很快,有七条身影便落到了他的身后。

“堂主,有何吩咐?”七名鸣剑堂精英弟子跪而问道。

“刚才,那小子是不是来过了?”纪文龙冷冷地道。

“是的!”七名弟子中带头的那个人道:“您让属下时时刻刻盯着北苑,属下没敢松懈,那小子确实来过这里了。”

“好,乔装打扮跟着他,找个机会……喀!”说着,纪文龙朝七名弟子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然后阴沉地道:“还有,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派的人,这事若传出去,你们小命不保,听懂了吗!”

七名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低头向纪文龙道:“懂了,堂主!”

“散了。”纪文龙一挥红袖,七名弟子便化作七道身影,四散而去。

接着,纪文龙在北苑红墙旁又站了一会儿,终于阴险地笑了,他心道:“韩夜,你这个窝囊废,这次一定要除掉你!你小子背着索命阎王的名号,早晚也得死,不然就趁早吧!哼哼哼!”

纪文龙如此一想,面色终于好看了些,他一边幻想着成婚后欺辱司徒云梦的样子,一边得意地往鸣剑堂外走去……

再说韩夜,他离开了鸣剑堂已有数天,因为云梦的事,这男子一直是郁郁寡欢,纵有美酒在手,却也难消千愁。

出了鸣剑堂,韩夜感觉自己似乎迷失了方向,便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走着,今日无风,高高挂起的太阳也让天气变得微热,韩夜在大道上走了许久,虽然口渴时还能喝口小酒,但身心总觉有些疲惫了,他边走边用双目扫视大道两旁的树林,心道:“我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歇歇脚?”

他想着想着,脚步却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大道右侧,正有一个茶摊,虽然口不渴,但进去喝杯茶、歇坐一会儿还是可以的。于是,韩夜稍稍加快了脚步,匆匆地走进了那茶摊里。

茶摊由木搭成一个棚,内有四套方桌木椅,其中的两个桌位已坐了人,一桌坐的是两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们大大的包裹摆在木椅旁,看来是要去别处经商;另一桌坐的是三个举止轻浮、身穿八卦门弟子服装的男子,他们一边把脚放在椅子上,一边大声说着一些无聊的江湖轶事,看上去十分吊儿郎当。而煮茶的地方设在木棚左侧,茶摊老板是位六旬老妪,此刻她正在那边悠闲地煮茶呢。

韩夜一开始是有些疑心的,便在里面找了个偏远的桌位坐下,一边盯着茶摊老妪看,一边道:“老人家,上壶茶来。”

那老婆婆似乎年老,听力不好,但总听到了点儿声音,便侧耳问道:“小伙子,你刚说啥?”

韩夜闻言,渐渐放松了对这个老人的警惕,于是便平淡而略显大声地对她道:“麻烦上壶茶。”

“好!稍等啊,呵呵。”老妪看着清秀的小伙子还不错,便乐呵呵地备起茶来。

有人坐进来,商人和青年们总是要看几眼的,但看到不是熟人,也就继续谈自己的事去了。茶摊里还算热闹,韩夜却只觉孤寂,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了,今天一去看了云梦,顿时心里便割舍不下了,但他除了自顾自地伤感、自顾自地喝酒,也做不了什么。

茶水上了桌,韩夜端起装满茶水的杯子,闻了闻,没什么异常,又从怀里取出一支银针,以常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放到杯子里,抽出来时发现也无异常。韩夜便收起银针,喝起茶来,闻着茶水温热的淡淡香味,他的清眸却出神地望着大道另一旁的那片树林,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这时,大道上却隐隐传来了一阵轻快悦耳的歌声,那是一个清脆而略带稚嫩的女声,其音高低婉转、彷如莺啼燕鸣。

待那声音渐渐近时,韩夜却看见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材略显娇小,身穿一套水蓝色衣服,头上用天蓝丝带扎起一束马尾,发丝柔亮,水眸灵动,睫毛弯弯,红唇小小。

韩夜望着那个姑娘,越看越觉得眼熟,寻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她不就是上回在洛阳城遇到的那个狡猾的女飞贼吗!

的确,就算衣服换上、发饰戴上,但她那张俏丽的小脸可是很好认的。

韩夜见此情状,不由地嘴角轻扬,淡然一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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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魔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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