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鲸游记
加拿大之西有岛焉,谓之温哥华。其岛多山,山中多松。驱车而行,夹道之木宽十数围,高七八丈,临于道旁,俯视往来。左山郁郁,右湖青青,前后无复人声,唯风托鸟鸣,石掩熊迹,红日映山,悠然似绝于世。
缘其路行可五百里,至于一镇,谓之托比诺。宿一夜,即出海观鲸。
一舟可十余人,初离岸,行甚缓,可见别舟它岛环之。既过岸边诸岛,忽提速,为浪所举而落者不绝。其坠之疾也,舟首击水,为金铁声,似触实地。
如此者数四,舟稍缓,近于一岛。
岛岩色黑,上有苔痕。舟入一湾,形如月牙。沙鸥翔集,碧草漂荡。忽见一石,稍白于余岩。近而观之,石似有首,形如伏豹。盖非石也,此所谓海豹者也。观其左近,乃复得一豹,色作棕黑,伏于岩上。日光明媚,分毫俱见,而此豹浑然岩中,非熟视之而不可得也。
既离此湾,忽有一鸟低掠,通体乌黑而翅有白斑,同行莫有识者,唯导游者知之。又有一乌,赤喙而血瞳,生亦不记其名。旁更有一巨礁,复有海豹四五成群,皆作棕黑,隐于岩石之间。唯其一者颇异,色如酪乳,体若凝脂,憨态可掬,而独离群自栖。岛旁有一滩,礁环石绕,圈海为池。池中海獭者二十有余,体棕而长毛。群而仰于水上,游动颇欢。导游者言海獭虽小,不受鲸、鲨之害者,以其多毛而无脂,不足食之也。
舟行之间,忽闻虎啸,循声望之,旁有一礁,礁上两兽,类于海豹而愈大,肥如肉球。问之,乃海狮也。其大而色浅者为雄,其小而色黑者为雌,依偎礁上,傲视四周,朗声咆哮,如帝王者。舟转过此礁,豁然开朗,复见数礁。其上有海狮者凡数十头,皆卧于石间,瞑目自晒。又闻海狮啸声,却见两者相斗,其一色白而稍大,露齿而吓。彼者虽小,亦拍鳍摇首,赘肉弹抖而前,凛然无惧意。复观他狮,皆俨然自卧,唯偶尔舒展一二,宛若不见此斗。噫!二兽大者固威,小者亦猛,斗之甚疾,而不能动同礁者之心。至于初见独礁之大狮,宛若王者,而观此斗,焉知不颇以其为笑乎?
舟复疾行少许而缓之,众忽惊呼,乃见船前数百步外一道白练冲天而起,旋即而没,此所谓鲸潮,盖鲸鱼之吐吸者也。驾舟稍近,而舟左复见鲸潮,水柱之后,一物随之,棕质而白章,形若巨蛸,稍露而没,盖鲸背也。舟止而伺之,少顷复见一鲸潮起于右,乃知此有两鲸也。两鲸潮起再三,舟右前忽起一潮,旋即又得一鲸之起,去舟不过四五步,得以细睹。其鲸背色作棕灰,上有白斑,大逾碗口。或作圆形,或如半月,或甚杂乱,而皆凹凸不平,若巨岩之壁,睹之可怖。其鲸方没,舟须臾行至,依稀可见巨影于下,心甚惧之,不敢复视。
舟复前行,前见长滩,其滩蔓延岛侧,中无杂物,横无际涯,如临大陆。舟止于海中,左滩右洋。滩有涯兮远距天际,洋无边兮通于何极。乃复生渺小之感,而导游者言此处之洋深更甚,或可见鲸抬尾。俄而,果见鲸潮起于前方,须臾又起,如是者再三而举其尾,没于洋中。导游者言,鲸之所以抬尾者,欲借力以深潜也,固必得深水,先起再三,以蓄其气,方抬尾而下,少时方出。至若稍浅之处,无需举尾,略起即下,未几便出。
随波稍行,极目远眺。天苍苍而蓝,海茫茫而碧,交于一线,更无别物。四周皆寂,唯闻海浪击舟之声,似竹而浊,如鼓而轻,比于裂帛则少其空灵,较以碎波则输其气势,不知何可比之。舟随波上下,似独弃天地之间,孤游宇宙之内。侧头欲问许卿,却言亦为风波所扰,胸中郁郁难平,似或晕之。
复观鲸起落数四,又见一礁,其上苔藓密布,岩石星落。近而观之,其石皆海狮也,而有近百之数,观之不足,皆甚肥大,乃知先前所见若帝王者亦不足为奇,唯离海稍远而不得知也。
既至此礁,舟停少许以观鲸潮,许卿晕船之症不减。时刻稍移,导游者乃转舟而返。当此回时,舟行甚速,而为波浪所抛,几欲离座腾空者亦五六番,其如前急坠击水若触地者不能复计也。
生甚恐,望汪洋无际,忽而有感:其豹固肥也,比于狮则小之。其狮固威也,而有更威以致不足威者。然取其极威者,亦不足鲸一尾也。其鲸固巨也,而远百步之外则亦难见,其如天下何?潜于不能舒尾之池而人不见,其如深渊何?北冥之鲲巨千里,绝洋腾天,其于宇内亦一粟也。人造之舟绝洋浮波,而人不能不晕;破海追浪,而人不能不畏,又何足以自矜?
得之甚有所感,欲语与许卿,聊慰行海之苦,却见许卿言笑自若,宛若无事。询之,曰舟行甚速,胸中便即舒畅。生怔然不知所言,而巨浪复至,只得紧握扶手,缩头暂避。及下舟登陆之时,仍通体冰凉,心有余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