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同时,长公主与赵谨在宫中汇合,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只有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圣上和他身边的贴身大太监福公公,见到长公主和三皇子一同前来,他似乎微微楞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长公主,见过三皇子,圣上刚吃了药,睡下了。”他话中是提醒,意思是圣上现在不便见他们。

可是他话音刚落,赵谨身后的许应声一个转身关上了乾清宫的大门,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子,迅速搂住了福公公的脖子,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抹,福公公便圆睁着双眼没了气息。

许应声这才抱着他,小心地把人放在地上,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刀子和流到自己手上的血迹,把刀重新收回了袖中,又恭敬地退到他们身后,苍白消瘦的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而赵谨和长公主只是平静而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许应声收好刀子后才一起走到了圣上床边。

方才杀死福公公的动作干脆利落,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异动,刚刚吃了药睡下的圣上依然在睡梦中,没有被惊醒。

赵谨看着呼吸粗重,似乎在睡梦中也深受病痛折磨的父皇,有些不忍心,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长公主也站在床边看了他片刻,想着自己才是几岁的小娃娃时,因为母亲出身低微的缘故,宫里的小孩都不愿意跟自己玩,母亲也时常教导自己,不要与他们混在一起,免得受了欺负,她也没办法给自己作主。所以那时候的她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惹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高兴,连累母亲与自己一起受罚。

可是后来,忽然来了一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小男孩,他说他是太子,是自己的皇兄,她当时听到他说自己应该称呼他皇兄的时候楞了一下,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可以称他为皇兄,他们见了自己都是不屑的,嘲讽的,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乞丐一样。

他是第一个对自己真诚地表达过善意的小孩。

可能是因为小孩子,无论怎么提醒,心里总是渴望玩伴的,所以在他接二连三地来找自己玩之后,她真的把他当成了皇兄,虽然她与他一起玩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很怕不小心惹了他不高兴,母亲也要被自己连累,毕竟他是太子,他的母亲是皇后,这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一对母子。

可是他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出身,也从来不以太子的身份威胁自己,甚至有时候还会做一些不符合他们身份的事,比如两个人悄悄避开跟着的人,藏在没有人的地方看地上的蚂蚁,摘树上的果子,他爬到树上,她在下面接,看得她心惊胆战,生怕他受伤之后事情败露,好在他没有受伤。

可是就当她与他越来越熟悉,以为真的会有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皇兄时,他真的出事了,而且这一次出事,直接让自己失去了母亲。

她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母亲在她心中的位置,所以在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面目全非的时候,那一刻,在她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小孩子是不懂得善恶是非的,都是凭感情决定喜怒爱恨,而那个时候,母亲就是她最亲的人,是她的一切,圣上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与她熟悉起来的玩伴,孰轻孰重,在她心中一目了然。

即便此事与圣上其实也并无太大关系,可是从那一刻起,她就是心里暗暗恨圣上,恨太后。

在她心里,就是他们夺走了自己的母亲,即便那一天去骑马是她提出来的。

大概是因为如果承认了其实自己才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会让她崩溃,所以她选择了最简便的方式,那就是把事情怪罪到别人身上,这样她就可以作为无辜的人全身而退,这是人保存自己的本能。

但是随着人渐渐长大,如果有人曾对她进行正确的引导,曾教她辨明是非善恶,尽管她还会对母亲的突然死亡耿耿于怀,却也不会让小时候的这颗仇恨的种子渐渐长大,直到成为参天巨树,最后彻底吞噬了她所仇恨的人的同时,也吞噬了自己。

太后对她其实算不上多好,她只是想做一个众人称赞的皇后,太后,所以在她失去母亲后收养了她,可是在她心中,她真正的孩子只有圣上一个,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将来不会对她儿子的皇位产生威胁,才会做足表面功夫,看起来对她十分宠爱。

实则,她既没有教会她辨明是非善恶,也没有告诉她什么是情与爱,她只是跟在她身边,暗中观察,悄悄模仿,学到的都是她擅长的那一套,杀人,借刀杀人,不动声色地杀人,算计,残害,这就是她在无意中教给她的所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最终不仅返还到了她的身上,也终将返还在她儿子的身上。

可是她教给自己儿子的确实聪敏,仁慈,通达。

她将所有的丑恶都净化过,传达给她的儿子,却让她在黑暗中学会了所有的丑恶。

所以赵斐是真的恨她,杀死她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手软。

所谓的尊贵荣宠,不过是表面的,只有她心里知道,太后是怎么对她的。

可是圣上终究是不一样,他一直对她很好,真的把她当作妹妹,甚至真的觉得当年她母亲的死亡是自己的责任,所以这些年来,该给她的,能给她的,不该给她的,他全都给了,明知道她行事张扬,已经引起大臣和京城百姓不满,也将那些弹劾她的奏折都暗暗压了下来,甚至连提醒她都提醒的委婉。

她一开始虽然也是怪圣上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中间又掺杂着徐皇后的死,责怪和愧疚掺杂在一起,让她此刻面对因为躺在病床上太久,面色苍白,明显苍老的皇兄时,产生了一丝不忍,也正是这一丝不忍,让她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却始终没有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

长公主入宫,从来都不需要搜身的,这是她的特权,是他给她的特权,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利用这个特权来杀自己。

赵谨和长公主面对着圣上站了良久,两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此刻除了不忍之外,其实也有两人之间的暗中博弈,即便弑君是两人共同做出的决定,可是最后一刻究竟由谁动手,两人虽然没有商量过,却彼此心里明白,谁都不想做那个最后动手的人。

就在两人犹豫和博弈的时候,一直昏睡的圣上缓缓睁开了苍老的双眼,在看到站在自己床头的赵谨和赵斐的一瞬间,忽然笑了,目光柔和而又带着微微叹息,看着赵斐,他用沙哑的声音唤了她一声:“阿斐。”这是他们小时候,他每次来找她玩都会喊的名字,从进门开始便开始喊着“阿斐”,然后一路跑进屋来。

只是后来,他很少再叫她的名字了,别人也总是称她公主,长公主,她许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了。

“皇兄。”她心中波动,脸上却十分平静,回了他一声。

“你终究还是来杀我了。”圣上有些平静地看着她,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杀自己一样,早就在等待着她的到来了。

赵斐闻言微微一愣,有一瞬间的慌张,她万万不曾想过,他竟然早就开始怀疑自己了,可是为什么,既然早就开始怀疑自己了,为什么还留着自己,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想到这里,赵斐忽然紧张起来,该不会他早就料到了今天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早早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把自己和赵谨一网打尽吧?这么一想,赵斐发现,韦斯玄不在,这分明不对劲,他身为禁军统帅,不在圣上身边也应该在乾清宫门外,可是她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眼神瞬间紧张起来,手也悄悄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刀。无论如何,既然来到了这里,又被他看透了意图,想要活着出去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达成,也算没有枉死了,将来到地下见了母亲,也可以有所交代了。

圣上看着赵斐的表情从迷惑转向紧张,再到后来转变成狠辣,心中微微叹息,果然,她最后还是决定要杀了自己。

其实他与赵斐相伴日久,从她还是一个懵懂孩提就认识了她,她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发生的一切转变,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今天这一步,这其中也有他的错,有他出于愧疚的无底线的纵容,甚至是在知道她害死皇后之后,还对她进行包庇,即便自己失去了此生挚爱和一个儿子,他曾痛不欲生,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把这件事悄悄隐瞒下来,决定用这一生补偿徐家。

他看着表情逐渐变得狠厉的赵斐,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地对她说道:“阿斐,你现在很想杀了我是不是?你手里拿的,是不是就是用来杀我的刀?”他的眼睛看向赵斐攥紧的手,微微笑着问她。

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赵斐心中一慌,仿佛一个做了错事被人拆穿的小孩一样,瞬间松开了紧攥着的手,袖子里的短刀应声落地,在寂静的落针可闻的乾清宫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让在场的三个人心头一颤。

赵谨有些紧张地看向赵斐,用眼神问她何时动手,虽然从圣上张开眼睛后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再也不曾注意过他,全部集中在赵斐身上,可他毕竟是来杀父弑君的,在旁边站着被无视,心里不是滋味的同时也觉得如芒在背,站立不安,很想现在就动手,彻底解决这一切,可是又不敢动手。

圣上看着掉落在地上的短刀,也只是微微楞了一下,转而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赵斐说道:“阿斐,你还记得你第一把短刀就是我送的吗?”

赵斐这才注意到,从一开始他跟自己说话,用的都是“我”而不是“朕”,正在微微发愣,便听到圣上继续说道:“放心吧,我什么都没有安排,不是在拖延时间,你如果想现在动手,就现在动手吧。我只是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大概是因为自己快死了吧,所以开始怀念那个时候。那时候你还总扎着两个小包子,每次听到我喊“阿斐”,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碍于你母亲在场,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欢喜,所以跑到我面前后总是硬生生停住脚步,不敢靠得太近,先规规矩矩行礼。可是一等到你母亲不在的时候,你见了我是从来不行礼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才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小丫头呢,只是被你母亲耳提面命,不敢当面违背她的意思罢了。”

这是自她母亲惨死马场后,圣上第一次主动跟她提起她母亲的事。

本来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禁忌,没有人会主动提起,所以两人默契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将这件事深深地藏在心底,可是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并没有彻底遗忘这件事,总有一天,这件事还会被拿出来,摆在台面上,就像此刻一样。

赵斐听着圣上说她小时候的事情,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只是还是很警惕地看着他,盘算着他方才说没有准备,没有埋伏的话究竟是不是可信,如果有埋伏的话,人会在哪里,自己现在是不是就应该赶快动手结束这一切。

看得出来她的防备和心不在焉,圣上微微叹息了一声,到了现在,他连跟她好好回忆往事的机会都没有了,实在有些可悲。

“阿斐,你这一生做得所有事我都知道,也曾怪过你,动过要责罚你的念头,可是一想到第一次见面你那么怯生生地缩在奶妈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喊我皇兄,我就不忍心责罚你。还有你母亲当年的死,我知道你一直把这件事怪在我和母后的身上,可是,你心里清楚,这件事不怪我们,这只是巧合,可是我怜惜你幼年丧母,对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违背了许多原则,今日明知你要杀我,我也没打算反抗,因为我一心求死,如果那个让我得偿所愿的人是你,倒也不错。”

圣上语气平静地说完这些,微微闭上了眼睛,叹息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在场的两人说话一般,轻轻地,温柔地喊着:“阿琳,我来找你赎罪了。”

赵斐在听到他说他知道自己所做过的所有事情时,心里已经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此刻听到他喊徐皇后的闺名,又说什么去找她赎罪,心里顿时抖了一下,想要叫醒圣上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是自己害死了徐皇后,但是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记得,圣上对徐皇后感情极其深厚,他们是少年夫妻,在他未成为圣上之前便已经成亲。徐皇后为人温和宽厚,与仁慈通达的圣上性倾相合,两人成亲之后更是琴瑟和鸣,不久徐皇后便有了身孕,他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她也是清楚的,在孩子尚未出生,他早早便决定立他为太子,开始为他起名字,最后千挑万选,择了一个“乾”字,可惜,他没能看到那个被自己寄与厚望的孩子出世,甚至连徐皇后也死在了产床上。

当他得知徐皇后与孩子一尸两命时,那一刻,他的崩溃和痛彻心扉的悲伤,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一刻,他不是千万人之上的圣上,只是一个失去了自己的挚爱和孩子的普通人。

正是因为亲眼见证过他的悲痛,赵斐此刻才如此震惊。

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徐皇后和她的孩子,竟然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不曾提起过分毫,这一刻她忽然下不去手了,刀子还在地上,她却没有去捡起来的意思。

只是他们在这里已经耽误太久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乾清宫有人来了,事情就功亏一篑了。

赵谨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却从赵斐的表情中看出了犹豫和不忍,生怕她在最后一刻变卦,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刀子,递到了赵斐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该动手了。

可是赵斐拿着刀子,看着躺在床上平静地接受死亡,却也不肯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的皇兄,手在微微颤抖,手中的刀子却始终没有举起来。

在她犹豫不决之际,躺在床上的人,喉咙忽然发出一阵异动,赵斐看着床上的人抽搐了两下,再次陷入死亡一般的平静,她楞了一下,连忙扔下刀子,奔到床边,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小心放在他的鼻下。下一刻便抬头看向赵谨,对他微微摇头,圣上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没用赵斐他们动手,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这一刻,赵斐忽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巨大的恐惧,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和赵谨会动手,也早就知道了当年徐皇后一尸两命的真相,她这个做了半辈子帝王的皇兄,心思如此深沉,此刻他的死,是不是也是他早就算计好的?

如果真的是他算计好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为自己和赵谨洗去弑君的罪名?为什么会接受自己的皇妹和儿子想杀自己的事实,还能如此平静地决定自己的死亡?

赵斐从心底里生出莫名的恐惧,甚至不敢再在乾清宫多待片刻,好像只要留在这里,就能看到他临死前平静却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在想什么,他打算做什么?赵斐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可是到头来,在圣上眼里,她不过是演了一场精彩的戏而已,而他一直都是那个看了全程的观众,只不过他既没有喝彩,也没有唏嘘,只是平静地听完这场戏,然后平静地离开了,没有评价,什么也没有,而她最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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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河之君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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