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正萧萧

第十三章正萧萧

过了片刻,忽听外面起了鼓声数通,徵端一怔,只听有隐隐人声低低浅唱,又似吟哦。理真手上不停,笑道,“六少听出什么门道没有?”徵端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只听了几句‘八天如指掌,六合何足了’,不知是什么含义。”

理真大笑,“你能听清这几句,也算是有根缘的。这是步虚词,传是曹魏时陈思王曹植游历仙山,所遇神仙,听到的仙人诵经之声。不过你听到的这几句倒是后人所作,大约作于南朝时,因此也叫洞玄步虚吟。”徵端怔了怔神,忽然觉得在哪里似是听过这话,但转瞬一想,父亲也信道,大概是听他提过的。

过了个把时辰,五少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新拓下的纸,神情十分得意。理真道人气极,忍不住训斥那小道童道,“怎去了这么久。”小道童耷眉低目,“五少定要把碑上的字儿拓下来,小的劝不住……”理真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扭过身去不肯理人。五少自知不是,却不肯认错,“你这牛鼻子好不小气,只是拓一张罢了,又不损你石碑,何必这样较真。”

“那碑本是元朝古物,上面许多字都残了。今日你拓一张,明日我拓一张,哪有不损坏的道理。”理真大是愤懑,徵端觉得不好意思,忙道,“道长休要烦恼,原是我兄弟二人给您老添了许多麻烦。明日我就让人送银元来,定要把吕祖殿重修好才是。”谁想理真道人双目一亮,转过身来握住了他的手,“六少所言当真?”不容他说话,他迅速地拿了纸笔写了张纸条,送到徵端面前,“还请六少立下字据,在吕祖殿前,可不能说诳语,小心折了功德。”徵端又好气又好笑,也无可奈何,提笔便在纸上写了字画了押。

理真郑重其事地把那纸叠好收入怀中,又眉开眼笑道,“明日老道就派人去府上取银子去。”五少连连摇头,“你可是上了这老道的当了,哪次来他都把人往吕祖殿引,就盼着有人能出银子。”理真啐他,“五少既不肯出银子,就站到殿外去,休要坏了吕祖仙长的好事。”徵端笑道,“道长莫和我五哥置气,既说了出钱,定是要出的。家父也奉信道祖,这也是积善行德的好事。”理真从柜中摸出一张黄纸来,又问了徵端八字,便郑重的用朱砂在黄绫纸上涂画起来,五少且看且笑,“你这老道,几时学了正一道的本事,竟也会画符了?”

“谁说我全真道不画符了?”理真道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画好的符放入一函袋中递给徵端,“老道瞧着六少印堂发暗,今年怕有茬小厄,老道赠六少一道玉皇符,可保今岁平安。”徵端如言收在怀中,又道,“这玉皇符可能转赠他人?”理真道人说道,“那自然不可,六少如有那人的八字,也可再赠一道。”徵端有些犯难,理真道人瞧他这情态,看出他是不知八字的,他想了想,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素缎锦囊递给了过去,“没八字也无妨,这是一道天师符,六少拿去便是。”徵端打开锦囊一看,只见是一块白玉牌,刻做了阴阳两面,一面绘了符咒,另一面却是“太乙司命,寿保遐昌”八字。五少凑了过来,“这是什么?仔细牛鼻子哄你。”理真没好气道,“又不是给五爷的。”五少还要细看,徵端却飞快地收在怀里,五少虽没看清,却不着恼,只笑道,“我瞧我这六弟印堂不算暗,倒是奸门生泪痣,只怕是今年惹了桃花债,拿了个牛血红的破盏当官窑修,又被你这牛鼻子讹了一笔,今岁真是走倒运了。”理真又要发怒,徵端忙连声道谢,“明日我叫人把捐缮的银钱送来。”

两人出了白云观,五少仍是连连摇头,“你这次可是被坑了,真当这观里没钱?你道这牛鼻子的师父是谁?”徵端随口道,“是什么人?”五少想想都肉疼,龇牙道,“他师父是原来老太后身边的二总管,后来离宫做了这观里的第二十代观主,广收内官为徒,有谁能阔过他们去,你真做了回冤大头。”徵端不以为意,“心诚则灵,我捐个功德罢了。”

宋元卿近来颇为筹建参政院犯愁,按照南北共议的临时约法,新政府是要建法院的,谁知方慰亭百般阻挠,才生出了参政院这样不伦不类的产物,自然反对的人声浪日高,连带他这个参政院长也饱受非议。这日宋元卿在参政院里生了一肚子气,回家又瞧见绍芳刚从方家回来,便气不打一处来,斥责宋太太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常往外头跑做什么,传出去是好听的?”宋太太袒护女儿,说道,“绍芳说与方家四小姐说得来,小女儿家在一起玩耍,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宋元卿满心不痛快,直摇头道,“妇人懂些什么,真是误事。”

可今日绍芳从方家回来,脸色便不好看。宋太太一边应付着宋元卿,一边留神女儿的举止。到了用饭的时候,派人去叫了几次也不出来,宋太太不免有些心急起来,她只生了这两个女儿,自长女出阁后,家里便只有这个小女儿常伴身边,哪有不爱如珍宝的道理。

于是宋太太亲自下厨,做了小女儿最喜欢的几道菜,去房中劝慰道,“你爸爸说过几次了,叫你不要往方家去,偏你要去。那头现在是大总统府,规矩不比宫里小,你去了这几次可受气了?”绍芳脸上挂不住,也不肯吃东西,只扑在床褥里闷声哭道,“倒不是长辈们欺侮我,只是那几房姨太太和少奶奶们实在可恶。”

宋太太看了看女儿房中陈设,无一不是精心布置,只因女儿喜欢西式陈设,更命人从法兰西置办了全套的家具过来,这么千金娇养的女儿,却受了人家家里什么姨太太的气,怎不让她暗自生恼。她轻轻抚着绍芳的秀发,劝道,“我的儿,家里人口简单,你父亲持身也正,并不曾纳妾,你自小也没见过这些。大家庭里勾心斗角,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你想想,方家那么多少爷小姐,都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只怕各自都有自己的心思。便是六少,也只是养在大太太跟前罢了,你日后要真嫁进去,哪逃得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绍芳心知母亲说得有理,可又想到徵端英俊潇洒的样貌,忍不住为他辩驳,“六少是留过洋的,该不是那样的人。”宋太太连连摇头,“我看未必,你啊,莫听你大姐话,她是糊涂油蒙了心,只想着什么富贵险中求,如今咱们家里什么没有,图那干子虚名富贵做什么,,面上好看不中用,还是要里子里实惠才是真的。”话虽是这么说,可瞧着女儿的脸半红半白,呆呆的不知瞧什么发愣,心知她从小就有主意,估计是听不进去的,宋太太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晚上绍文下值回来,听说绍芳一日没吃饭了,便去房里看她,“是谁给你气受啦,怎么哭成了这样。”绍芳哭着不肯理她,绍文得了宋太太的叮嘱,便借机劝说道,“人家是总统府,岂能容你使小性子。不如听太太的话,反正两家也无婚聘,就此退避三舍,与他家断了干系。”绍芳如何肯依,一双凤眼哭的红肿如桃,“这不是正趁了那几个的心意,她们就乐得见不到我。”

绍文为人仔细,便问道,“究竟是得罪了哪几个?你才去几日怎就搞成了这样?”

“打我一去,四房五房便没少挑唆,”绍芳瓮声瓮气道,“连同那几个姨太太,话里话外都故意让我难堪。”

“那一大家子人口多,老爷子娶了几房姨太太,难免要争风,你是晚辈,总不能和她们置气,”绍文叹气,“既然和她们处不来,就和平辈一块玩。我见过他家三少奶奶,是名门大家出身,为人也是和气的。”

“有些人是蔫坏,她虽然不说话,难保不是跟那几房心思一样,存心要看我笑话。”绍芳又迁怒到颐清身上。听她的意思,显然是连颐清都恨上了,绍文知道她心高气傲,又不是亲生的兄妹,说话难免要隔一层。他一抬头,正好见到五福晋进来,忙道,“大姊,还是你来劝劝小妹吧。”

绍芳见姊姊一身便装,产后身材还未出月子,颇有些富态,也未如平时一般满头珠翠,心知这位姊姊摆惯了福晋的谱,哪次出门不要排场脸面?这必是被母亲仓促叫回来的,绍芳心里羞愧,又怵这位大姊,便收了哭声,只是悄悄地抹泪。

瞧她这幅可怜样,五福晋倒也舍不得骂她,便问道,“那方老六怎么说,他要是护着你,日后你们分出来单过便罢了,也不必和那大家子搅和一起。”绍芳怔了怔神,想起分别时徵端说的那番话,又忍不住失声痛哭。五福晋劝了半晌,总算将那番话问了出来,不由叹了口气,“我听佩云说,六少是个冷清冷性的人,只怕说话也不知体贴,这门亲事不结也罢。”绍芳瞧过沈佩云在方家的做派,总不免有点疑心,冷哼道,“我瞧那位沈小姐,只怕自己也打着算盘,倒不一定是和咱们一条心。”

听她话里有话,五福晋一怔,“你可是瞧到了什么?”绍芳吞吞吐吐将事情说了,五福晋气得半死,“我托了她带你去方家走动,她倒好,竟打着这样的主意?真是瞧错了她。”

绍文从旁听着,忍不住发笑,“这位沈小姐向来就是个是非堆里的祸首,脂粉酒肉里滚出的英雄。大姊可不是与虎谋皮?”绍芳捂着脸又哭了起来。五福晋恨得咬牙,冷了脸对绍文道,“你懂什么,掺和这些妇人之间的事,好生出息了。”

要说五福晋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素来有些瞧不上绍文,言辞间也不客气。绍文心中极是傲气的,岂愿仰她鼻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绍芳忙拉着五福晋的衣袖道,“大姊,你何必说的这样难听。爸爸说了,以后叫咱们像亲生的兄弟一样待他。”

“爸爸是老糊涂了,”五福晋没好气道,“他是伯父家的兄弟,何必过继到咱们家来?母亲竟还答应这样的事,可见也是糊涂透了。”

绍芳慌道,“这话可说不得,仔细爸爸要骂你。”

“当着二老的面,我也是敢说的。好端端的女儿女婿难道指望不上吗?巴巴的去过继别人的儿子做什么。”五福晋没好气地顿了顿,又回头对身边的丫鬟说,“日后沈佩云再来,不必给她好脸色看,只管赶出去就是了。”

绍芳想想有些心虚,又说道,“大姊,事情也不必做的这样绝。”五福晋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的。这样的人,若不把事情做绝了,日后还要牵三绊四,没准还要拿着我们家做幌子。”绍芳似懂非懂,五福晋只得叹气解释,“是她给你出的主意?叫你去给人家家里布置点心?”绍芳怔怔地点点头,又不服气道,“不过二夫人还夸我能干来着,就是那几房姨太太可恶。”

“能干是什么好话?你就是肠子太直,”五福晋瞧她不开窍,也只能一样一样细解释给她听,“他们这样的人家,又有许多女眷,一句话七八个弯绕,听着是好话,被人骂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绍芳愣愣地瞧着姐姐,素知这个大姐自小就聪明,只怕她分析的倒是实情,自己也不敢任性,老实道,“二夫人瞧着甚是慈爱,对我也多客气……”

“你也长这般大了,怎还跟小孩一样。内宅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口是心非的?须知看人要从微处看,”五福晋道,“譬如今日你负气回来了,他们家里可派人来看过你?”绍芳呆了呆,忽然回过神来,咬着嘴唇发怔。

“不过面甜心苦罢了,”五福晋又道,“六少将这层点破了,话虽难听,倒没有恶意。”绍芳想到这些时日恐常被人耻笑,更是羞愤,但她是极刚强的性子,此时反而止了泪,双手却拧着帕子只是出神。

五福晋瞧她的样子,心知她转过弯来了,便道,“罢了,你要是真想出这个口气,也不是没有办法。”绍芳闻言果然振作起来,擦了眼泪,双目倒有了神采,“大姐快教我。”五福晋瞧出她对六少仍不死心,便给她指点了一条蹊径。

绍芳左思右想,如今只有走四小姐德雅这一通门路了。又过了七八日,她便叫人下了帖子,请德雅去六国饭店吃大菜。德雅何等通透的人,眼见绍芳这一顿大菜吃的食不甘味,便知事情有蹊跷,问道,“绍芳姊姊,这几日怎么不到我们家里去了。”绍芳面浮两朵红云,半晌方道,“如今和原来不同了。”

“有何不同?”德雅奇道。

绍芳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虚比了比,很快又缩了回去。德雅微讶异,“是二妈说了什么?”绍芳连连摇头,“哪里会。”德雅细凝神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绍芳姊姊,你别往心里去,那位范家的淑慎小姐只是来暂住几日,不会久待的。”绍芳掩面道,“我何尝会同她一般见识,只是送了几次礼品给二夫人过去,都叫退了回来,家姊寻人一打听才知道,如今二夫人身边的事,都是这位范二小姐回的。”德雅有些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事?”绍芳叹气道,“这事说起来也是极没脸的,妹妹别说是我提起的,回去一问便知。”

等吃了这顿饭回去,自鸣钟却也不过敲了八下。德雅送走了绍芳,又从六国饭店里叫了几匣点心一并带了回去,等回到家里,她先让人往二夫人住的小洋楼送了过去,却嘱咐人道,“别说是我送的,就说是宋二小姐遣人送来的。”

隔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那匣子果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下人回话道,“淑慎小姐说了,夫人这几日胃口不适,点心果子不好克化,又不经放的,还是拿回去好。”德雅心中有了数,却按下怒气暂不发作。

又过了一日,德雅亲自拎了那匣子点心去看二夫人,进门便瞧见二夫人果然气色不大好,头上围着勒子,斜倚在炕上,淑慎着一身桃红色的撒花袄裙,侍奉在侧,倒不见平日里侍奉的仆妇了。瞧见德雅进来,二夫人喜中带了三分担忧,“这孩子,还来看我做什么,仔细过了病气。”德雅轻施一礼,捡了张八仙椅坐下,“淑慎妹妹都能伺候您,我更不该躲懒。”淑慎面上一红,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点心匣子,有些心虚地笑道,“表姐说笑了,伺候姨母,原是我该做的。”

德雅似笑非笑地把那匣子点心打开了,“这是昨儿宋二小姐送来的点心,给我也送了一匣子,听说二妈胃口不大好,兴许点心还好克化些,带来给您尝尝。”二夫人还不觉得什么,可淑慎的脸却瞬时红透了,德雅哪里肯饶她,故意唤她道,“表妹,还不给二妈尝尝?”许是察觉淑慎神情有异,二夫人何等精明的人,忙道,“快拿过来吧,这鸡舌饼瞧着便怪香的。”又道,“宋二小姐可好?我这几日身上乏得很,慎儿说了几次,要叫二小姐到家里来,都怨我身子不好,等好些了便叫她到家里来说话。”

二夫人极力遮掩,德雅面上神情方缓和了些,坐下吃了几块点心,这才去了。等德雅出了门,二夫人便沉下面孔,望着淑慎道,“这是怎么回事?”淑慎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姨母,我……我只是怕家里人杂,吵着您歇息养病……”

明知她口不对心,二夫人哪还能不明白,加重了语气告诫道,“凡事不可做得太过,被人找上门来,这就不美了。”淑慎心中又怨又气,忍不住抱怨道,“姨母,四姐姐也欺人太甚了吧,就算我做的哪里不妥,来同我说便是,何必这样巴巴的上门来出我的丑,这不也是叫您没脸么。”二夫人恼怒的摇头道,“你就只巴望着这事到我这为止了,若是真闹大了,只怕我也难替你说话。”淑慎这时才知道怕了,嘴唇抖了抖,半晌没说出话来。

瞧着淑慎默默退出去的身影,二夫人又叹了口气,她从心底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但到底是娘家送来的女孩儿,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再说淑慎一出门就抹了把眼泪,很快有了计较。她自小就是个要强的,只可惜是妾生的,不比姐姐是太太生的,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处境,她反而愈发掐尖要强,从不肯吃亏。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便让贴身的丫头小喜给前头大圆镜中送东西过去。小喜哪里敢,忙道,“姑娘,这可不比家里,这是大总统府上,哪能私下传递的。”淑慎不耐烦道,“你怎这样呆板,我几时让你私下传递了,听说大总统身边有位机要秘书叫作吴小姐的,给她送几样戴春林的脂粉。”小喜无奈,只得将脂粉送了去,傍晚又被吴碧城退了回来,婉言道,平日里不用脂粉。小喜反而松了口气,“姑娘,人家不收,还是罢了。”淑慎气得直掉泪,“有什么好神气的,不过是个嫁不出的老姨娘,竟这样摆架子。”小喜随她一起长大的,知她心窄,便劝道,“瞧着吴小姐是个斯文人,未必是摆架子,许是真不用的。”淑慎哪里会听她的,又问道,“你不是同三奶奶房里那个丫头处得好吗?她老子是不是前头二门上的管事?你把这脂粉送过去,叫她回去打听打听,六少每日都什么时候出门?走哪条路?”

小喜吓了一跳,“姑娘,这可使不得,二夫人也不会饶了咱们的。”

“我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淑慎收起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斯文模样,面上竟有几分狰狞,“若是不去,仔细你的皮。”小喜虽不肯,但想到淑慎素日里的厉害,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再说那彩云本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见了上好的胭脂水粉哪有不动心的,满口子的应承了下来,自是去找老子娘打听去了,这也就按下不提了。

自绍芳不去后,方家刚刚兴办的下午茶很快便消失无影了,众人该午歇午歇,该绣花绣花,仿若宋二小姐带来的这些热闹便似肥皂泡一般,虚幻的好像从没发生过。只有颐清到底惋惜了好几日,庞妈拿她打趣,“只有姑娘这样没出息,只惦记点心饽饽。不知道是谁那几日吃多了积食,喊我给她揉肚子来着。”

“那几日脾胃不和,倒没多尝,那鸡舌饼和云片糕也只有福会楼做的味才正呢。”颐清惋惜道,“谁想宋二小姐竟不来了,早知道原该多尝几块。”庞妈笑道,“真要那么想吃,打发人上饽饽铺子去买两匣子就是了。”颐清笑道,“那就叫彩云出去传个话,她老子在二门上管着轿房,也不用惊动太大。”庞妈说着便出去叫人,谁知过了会儿又沉着脸回来了,“彩云这蹄子愈发没成算了,晌午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不知道钻哪里去了。”颐清摇头道,“罢了,也就是一口吃的,不用这样急,明儿去也一样。”庞妈直叹气,“这一个个,没规矩极了。”

颐清还没说话,只听有人接道,“是谁没规矩了?”抬头看去,却是德雅来了。她今日穿了件新洋装,带着大檐帽,后面飘着纱带,样式十分新颖好看。颐清只夸赞,“瞧这打扮,还以为是宋二小姐来了。”

“我可没有绍芳姊那样洋派,只是东施效颦。”德雅洒脱一笑,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了桌边,两人刚说了没几句话,忽然门又开了,却是淑慎来了,德雅瞬时变了脸色,颐清却还没察觉异样,笑道,“今儿刮的什么风,表小姐可是稀客。”淑慎腼腆一笑,“早就该来看看三嫂。”她瞧清了德雅在,忽得又顿住了,红了脸半天不敢落座。

德雅也不说话,只冷了眉眼上下打量她,只见淑慎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袄裙,外面罩了件织锦绣百蝶的披风,双手各带了一只绿油油的翠镯。淑慎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忙摸自己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四姐姐在瞧什么。”德雅似笑非笑,“瞧你穿的好看。看你这身打扮,还以为是九姨娘来了。”

淑慎顿时躁了,颐清解围道,“这衣裳摸着料子真好,看起来是瑞蚨祥做的。”淑慎强笑着坐下了,颐清暗自猜测她来只怕是有事的,便问道,“二妈这阵子可好些了?”“姨母的身子好多了,”淑慎细声细气道,“我今儿来,原是有个不情之请。”德雅却道,“既是不情之请,不提岂不更好。”淑慎腾地红了脸,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一般,续道,“三奶奶身边可是有个叫彩云的丫头?”颐清点点头,“有这么个人。”淑慎轻声道,“我这次来京里,原是带了个丫头来的,不巧这几日出了痘,挪出去养病了。我想着和彩云比较投缘,还想找三奶奶借这么个人……”她话没说完,颐清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笑道,“自家人客套什么,你既和彩云投缘,就叫她挪去伺候你。我这里原也不用这么多人伺候。”淑慎脸又红了,“那怎么好,我想着和姨母说一声,再拨个丫头个三奶奶换的……”颐清连连摇头,“不必这么麻烦,就按我说的好了。”说着,她便让人叫了彩云进来,问道,“你可愿去伺候表小姐?”彩云没想到德雅也在场,不免有些瑟缩,又抬头看了看淑慎,低头道,“奴婢都听奶奶做主。”颐清点点头,让庞妈去了一套金银头面来,又道,“你跟我虽没几日,但毕竟也有情谊在,这是我一点心意。”彩云受宠若惊,想接又不敢接,淑慎在旁瞧着,也十分的不好意思,反倒是德雅一笑道,“既是三奶奶赏的,你就收了便是,还客气什么。”彩云如蒙大赦,细若蚊呐的道了谢,双手捧过头面,淑慎见来意达到,也不肯多留,自是带着彩云便走了。

等她们出了门去,庞妈再也忍不住,气恼道,“哪有这样的怪事,表小姐竟往少奶奶身边借丫头的?家里多少丫头没有,还要来这里借?”德雅轻笑一声,“妈妈莫恼,我瞧这丫头借走了,倒比留在三嫂身边好得多。”庞妈还不明所以,颐清瞧了瞧德雅,“你这鬼机灵的,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德雅叹了口气,“三嫂别怪我多事,那日在你这里,听到这丫头哭,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找她去敲打了几句。本想叫她收收心,谁知她倒另寻了高枝。不过这也蹊跷,她巴结着淑慎做什么?”庞妈插口道,“别是表小姐年轻,叫她祸害了也不好说。”

德雅拧住了眉头,“她们蛇蛇蝎蝎的凑到一块,谁祸害谁还不知道呢。”

听她话里有话,颐清奇道,“淑慎是怎么惹你了?你今儿这样挑她的眼。”

“你没瞧着她今儿穿的衣裳么?就是九妈她们弄得新样式,说是做礼服的,”德雅冷哼道,“三嫂瞧瞧那裙子,前短后长,像什么样子,还有那袖子,袖子做的这样的宽,土也土死了,偏还弄得花哨。这也就罢了,可那个淑慎也太会来事了,我还没穿,她倒穿上了。”

原来她气恼在这里,颐清笑了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吃起醋来,淑慎小姐是外人吗?”一句话说地德雅上了心,她一字一句道,“外人?她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见她面色凝重,颐清奇道,“这又是怎么了?她哪里得罪你了。”

德雅道,“起初瞧着她不声不响,是个老实的,现在看起来倒是个深藏不露的。”颐清愈发摸不着头脑,“这是从何说起?”

“说起来光鲜,苏州范统制家的二小姐,真当人不知道她底细吗?二妈有个妹子,嫁到了范家,可她也不是范家太太生的,那日我听四嫂说起才知道,这位范二小姐,亲娘只是个丫头罢了。”颐清不认同道,“就算是庶出的,也不算什么错处,何必这样说她。”

“三嫂就是没有防人之心,像她这样的出身,足拐了七八道弯了,还把二妈巴结的这样紧,又在你这儿要丫头,没有她不钻营的门路。”德雅面色极难看,“瞧她装的老实,总有一日教我戳破了她的假面孔。”

“你便是古灵精怪的,也把人想得忒复杂了。我瞧着淑慎妹妹是个老实的,”颐清哪里肯信,瞧着德雅十分生气的模样,便劝慰道,“你别多想了,疑心生暗鬼,本来就没有的事。”

德雅很快神色如常,与颐清说笑了几句,等出了屋子,便立在流水音的院子里怔了怔,这儿恰好可以远眺瀛台景色,德雅站着瞧了会儿,还是往大圆镜中去了。大圆镜中一楼东首是大总统的办公室,此时正是方慰亭阅书看报的时候,德雅就住在楼里,过去常和三姐一起陪父亲看报,自从三姐出嫁后,倒有许久不曾去了。

临到了门口,却见果然换了新的面生武官,她不认识人家,人家却都认识她,对她行礼道,“四小姐好,大总统这会儿正在办公,还请您稍待一会儿。”德雅凝视了那武官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武官不明所以,“属下卢毅。”

“卢副官,”德雅轻轻皱眉,伸出一根纤指虚点着他的胸口道,“你许是不知规矩,徐远生看来也没教过你。你记好了,但凡我来找爸爸,从来是不需通报的。”

卢毅是个极腼腆的年轻人,做大总统的侍卫武官时日不久,涨红了脸道,“四小姐,这是大总统的规矩,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德雅气极,转身便走,一气之下又回了流水音。颐清甚是讶异,“四妹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德雅面色通红,喘了口气却说道,“好久没去瞧太太了,今日倒是还早,三嫂陪我一同去吧。”颐清一怔,迟疑道,“我……”

“我什么我……”德雅憋了一肚子的气,哪有不发泄一通的道理,她语速极快道,“咱去向太太问安,爸爸也会高兴的。”她吩咐丫鬟道,“去把淑慎今儿穿的那身衣裳,再找一身拿来,我要穿着去见太太呢。”

西山离总统府路途颇遥,若是按照前朝太后的走法,要从宫里出发,先乘宫轿到万寿寺,再换画舫沿水道方至西山的静宜园。这一条水道两岸垂柳依依、白鸟双飞,从来便有小江南之称,今日德雅也不肯乘车,约了颐清一同坐船过去。

等到了山下,两人下了船,又换肩轿,沿着山道崎岖上山,如此经了半日方进了园子。西山一带,因为地势殊异,便与城里辨若两个世界,自成了一个冬暖夏凉的小气候。静宜园本是前朝皇帝太后避暑的住所,周边星罗棋布着许多王公贵胄的小园子,大太太如今的居所正是其中的一处,就在半山腰处,二人沿着石子铺成的福寿图案的小道蜿蜒前行,不多久便到了一个大花园,里面遍植花木,不少都是奇珍。也无暇看景,从中廊穿过天井,进了大厅,只见这厅堂高敞宽广,面宽三间,堂上正中有一块洒金大匾,上书“懿德堂”,盖着朱印,乃是前朝皇帝的御笔。两旁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正是方慰亭的手书。庭前畅轩、檐下斗拱乃至门窗裙板上都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转过厅堂,后面厢房便是大太太的起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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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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