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楼影颤
正说话间,小二端了几个木匣进来,零零总总码了一桌围碟,却是四鲜果、四京果、四蜜碗、四冷素,足足十二个围碟。冷素、鲜果倒罢了,四京果却是红褂子、炒杏仁、荔枝干、糖莲子,四蜜碗是用蜜饯的金桔、枇杷、桃脯、柚皮,红橙黄白,各一大把盛在青花碟中,煞是好看。
徵端知道她爱吃甜食,便抓了把糖莲子给她,“你尝尝看,这蜜饯可比聚庆斋的做得好?”颐清感念好意,不好意思再推辞,便接过一个,却见洁白的莲子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糖霜中,倒不知是莲子白还是糖霜白,她叹了口气,“在家也常吃这个,想不到京里也有。”
“京里什么没有,别说只是些蜜饯果子,就是你们家乡的菜也能做出八九分来。”徵端哑然失笑,便叫了小二点菜,他斟酌着点了七八个菜,一概都是江浙风味,直到颐清摆手连声说足够了,方才罢了。
等着上菜也无事,徵端寻了个话头,“杭州果然是你熟。西湖有十景,咱们燕都也有八景,你来了这些年,只怕还没都逛过吧。”颐清道,“也只看过太液秋风。”
“太液秋风是家里的景,外面的人瞧不着,咱们倒是天天看的,”徵端续道,“燕京八景里真正妙的还是九城外头那些,卢沟晓月、居庸叠翠,等到雪下来了去看,那才真正是燕山的气象。”颐清有些好奇,用手捻着糖莲子外的糖霜问道,“怎生个好法,比断桥残雪、双峰插云还要好瞧么。”
徵端摇了摇头,“不一样的,西湖边都是江南景致,就像十七八的少女,拿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京里是北风卷地百草折,大开大阖的北国气象,你瞧了就知道,那诗里写的都是实景。”说的颐清心内一片向往,噗嗤笑道,“外头总说五少是诗词的行家,想不到六少也是满腹的诗书,脱口便是典故。”
“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被棍子打大的,三岁就开蒙,人还没有桌子高,排着队的去爸爸屋里头背书,”徵端边说边摇头,“但家里读书最聪明还是五哥。他真是过目不忘,六岁就能写七律,大家都管他叫书袋子,我们几个自然就成了‘不读书的’。”
颐清抿嘴笑道,“那不消说了,爸爸定然最疼五少。”
“那倒不是,”徵端回忆起了往事,“爸爸最看中的还是三哥,毕竟是太太生的,和我们几个不一样。再就是对大哥格外严厉些,小时候我们不懂,还觉得大哥和三哥老触霉头,后来想想,应该是爱深责切。”
颐清不敢议论到方慰亭身上,忙道,“李白的诗我小时候读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却从没看过轩辕台呢。”
“轩辕台远着呢,”徵端瞥了她一眼,笑道,“出了京往平谷城走,有座山叫渔子山,山上有座大冢,据说便是轩辕台。我七八年前跟五哥去过一次,山上如今什么都没了,只有块石碑倒还在,上面刻着陈子昂的诗,倒要考考你,是哪首?”
颐清微一凝神,便吟道,“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可是这首?”徵端拍掌道,“难怪连五哥也夸你是个才女,果然难不倒你。”颐清笑道,“五少什么时候夸我了,我怎么没听过?”徵端一滞,含糊带过道,“前些日子说的,许是你不在场。”
两人正闲聊间,猛听得外面西厢房外热闹起来,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徵端便喊了小二过来,“外面怎么这样热闹。”小二道,“西厢房是丰庆行的小公子做寿宴,请了天桥拉洋片的包老三,驼了洋片匣子过来,给几位小公子们拉洋片儿看呢。”徵端哑然失笑,“倒是会做生意,都拉到城外头来了。”颐清听着好奇,“什么是拉洋片儿?”那小二比划着,“便是这样大的一个匣子,外面镶几片玻璃,里面放着皮影画,隔一会儿换一张,有山景有水景,跟国外放电影似的。”颐清听得十分向往,“那是个什么道理?”小二陪笑道,“奶奶要是真想看,小的便把那包老三叫进来,拉给您二位看便是。”颐清不愿张扬,忙摆手道,“只是随口问问。”
徵端却有心讨她高兴,丢了个大洋给那小二,“起菜还得一会儿,把那包老三叫上来吧。”颐清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好,人家是拉给小孩儿看的。”徵端还没说话,那小二接了大洋早喜眯了眼,“能给六少拉洋片,那是包老三祖上烧高香了,小的这就唤他去。”
不多时,包老三驮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匣子进了屋,颐清瞧着倒唬了一跳,这木匣子是榆木做的,刷了厚厚的桐油漆,上面果然镶了几面圆镜,瞧起来只怕有些年头了,镜上雾蒙蒙的一层。那包老三陪笑道,“教老爷奶奶见笑了,别瞧着咱这家伙什简单,您过来瞧瞧,便知道里面都是好景儿。”徵端凑了过去,瞧了一眼松了手,便招呼颐清道,“还真是十几年没看过这玩意儿了,你也过来瞧瞧吧。”颐清也择了块圆镜凑了过去,里面正是一幅孙猴出世,她不由哑然失笑,“还真是孩子爱看的西游记。”那包老三右手敲锣,左手熟练的拉动绳索,匣子里又换了幅画,变成了大闹天宫。须知拉洋片三分靠看,七分靠听,包老三讲起西游故事十分生动,倒把画上的场景描摹的活灵活现,堪堪八张洋片拉完,从孙猴出世讲到了三打白骨精,徵端斜觑着颐清看得津津有味,便赏了包老三一块大洋,笑道,“洋片拉得好,这是赏你的。”包老三叩头不迭,自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颐清笑道,“这拉洋片其实就是看着图讲故事,果然是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徵端笑道,“你要是喜欢,下次带你去看电影去。”颐清摇头道,“家里也有台放电影的机器,但总是黑乎乎的,看也看不清。”徵端道,“看电影还是得去影戏院,大观楼便有一家新的,你不是爱看戏么,谭先生的《定军山》也拍了电影呢,下次请你去看。”颐清听到看戏果然有了兴致,“那影戏里放的,跟谭先生唱的可一样吗?”徵端打了保票,“自然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颐清兴致勃勃,“这敢情好,正遗憾谭先生如今少唱了,没想到还能看到他的戏。”
闲聊间菜端了上来,果然是东坡肉、爆鳝丝、西湖醋鱼、白灼虾仁、腐皮包子,更难得还有一份西湖莼菜汤,颜色碧绿浓翠,倒是好看极了。颐清诧异极了,“这都快冬至了,哪里寻得莼菜来。”徵端替她添了汤,笑道,“京里浙商多,每到季节,便有人专程运了过来,放在冷窖中,专等反季时售卖,价格可翻上数十倍。”颐清舀了一勺,叹了口气,“过去听说京城人吃洞子货,想不到竟连南方的莼菜都有。”
一旁的小二得了厚赏,服侍地越发殷勤,接了瓷盘便为两人分菜。徵端也不阻拦,先夹了一筷嚼了几口,犹觉不足,“这盐多了些,鲜味便不足。”慌得一旁侍候的小二急出一头汗,忙不迭打千请罪,颐清嗔道,“你莫为难人家,这里只擅做鲁菜,你偏让人做钱塘菜,可不是难为他。”
徵端倒也听得进她劝,点了点头,“还是南味斋的味道正宗,下次咱们上那儿去。”正说话间,后头的掌柜得了消息,赶忙命人送了几只蒸得红通的蟹来赔罪,只道今日不知六少大驾光临,未能提前准备新鲜材料。徵端十分豁达一摆手,让小二将蟹留下,又叫他去烫壶黄酒来。
等人都退了出去,颐清抿嘴笑道,“六少好算计,上馆子请客,还要饶人两只蟹。”徵端大剌剌地将蟹剥了壳,见膏满黄肥,不由满意地笑了,“若没有你一唱一和,还饶不来这两只好蟹。”颐清啐道,“谁要与你同伙了,你惯会弄鬼的。”颔首间,一张面孔如玉一样,干干净净,一点装饰都没有,偏偏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徵端瞧着心醉,嘴角浮起笑意,“我怎弄鬼了,你可别赤口白牙的冤人。”
颐清啐了一口,她此时面如玉般,双目盈盈含了笑意,瞧起来愈发的风致楚楚,徵端一时瞧得怔住。倒是颐清红了脸,忙低下了头。徵端自知失礼,也转了目光,便也低头剥蟹。颐清其实也是爱吃蟹的,但偏又不会剥蟹,在家时有奶娘动手,剥蟹器具样样齐全,哪用她亲自剥过,此番掀开了蟹壳,却教汁水险些溅到身上,顿觉手忙脚乱。徵端不声不响的将蟹剥了干净,剔了软壳,一层层雪白的蟹肉密密的码在蟹壳里递给她,颐清一愣,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徵端道,“你剥得慢,先吃这个便是。”说罢顺手接过她手里剥的汁水横流的蟹来,毫不介意的继续剥了起来。颐清愈发脸红,却觉点明了更难堪,便默默低头吃蟹,一时吃到嘴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徵端故意找话道,“洋人吃蟹和咱们不同,你猜他们怎么吃?”
颐清一怔,“洋人也会吃蟹?”徵端道,“蟹是好东西,哪能不吃。在法兰西,厨子就像这样把蟹肉都挖出来,埋在蟹盖里,撒上一层厚厚的忌司粉,放进炉灶里烤熟了吃。喏,就像你手上这样。”颐清看了看手里的蟹盖,嗤地一笑,“那真是暴殄天物,你瞧这蟹倒真是娄县蟹,看这紫背金鳌,就算是在江南卖,两只也得要一个大洋。撒上那什么忌司粉,臭也臭死了,谁要去吃。”徵端笑叹道,“你是不知西菜的好处,难怪上次带你在起士林吃大菜,你只吃了块点心。”颐清连连摇头,“罢了,我是土生土长的土肚肠,消受不起那洋菜。”徵端瞥着她坚定的神情,有点好笑,“如今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姐都爱时髦,常要去吃大菜,烫爱司头,旗袍也改作大袖的,你也该多出去走走,免得老土了。”颐清面色一沉,被他说中心事,却又不肯说话了。
窗格子里镂着蝙蝠如意的花纹,有一槅缺了一块,正缺在蝙蝠的翅膀上,倒叫人凭空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小二端了热好的黄酒进来,另有两个小瓷杯,也浸在热水瓷缸里。徵端替颐清斟了酒,“尝尝这个,可要添些姜丝?”颐清也不说话,拿了酒杯只盯着沉吟,那小二倒是乖觉,“这就去取姜丝来。”
直到小二出去,颐清才说道,“我原是个土气的人,哪学得了小姐们的洋派作风。”徵端从来是傲气的性子,哪会哄人的,但此时瞧着她凤目含愁、语带薄嗔,却不由自主的服了软,“是我说错了话,你是再古典不过的人,便同红楼梦里林妹妹一样。若是学她们那样,倒是俗套了。”颐清素来都是好性子的,今日喝了酒的缘故,倒把心里的不痛快都抖落了出来,听了这话啐道,“呸,也是口没遮拦,谁要同林妹妹那样薄命。”
“是我不会说话,”徵端仍是陪着笑,道,“你别往心里去,那红楼梦也都是小时候混看的,只道林妹妹最标致,倒不记得她这样没福气。”颐清见他说的诚恳,也觉自己计较的有些过了,她推了半扇窗,冷风一吹,倒清醒几分,不由有些面上发烧。心里也暗自嘲,自己与他是叔嫂,原该让着他些,怎说着反倒较起真来,便缓和了颜色,对他笑道,“你如今想娶个旧式太太,怕是不能了。”
徵端瞧着她笑靥似春花,忍不住心神微荡,脱口道,“有何不能?”
颐清促狭的在头上比划了几下,纤纤五指一伸一曲,做出个波浪的形状,倒是将宋绍芳的发型描摹的十分传神。徵端的视线从她的唇角转到了手上,终又收回了目光,只怕再看,便要沉沦,口中却道,“我说要娶,定能娶得到。”
“那就敬你一杯。”颐清对他举了举杯,不等他说话,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赞了声,“这倒真是我们本地的乌毡帽。”
她几时这样豪迈过,徵端瞧得眼也直了,不想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内里倒有一把铮骨。徵端对她举杯还了礼,亦是一口将酒闷了。几杯酒下肚,颐清面上浮了红,神色愈发飞扬了起来,慢慢说道,“连你也笑话我土气。呵,其实我和哥哥从杭州回去,隔了一年,爹爹又带我们上京里来,也是去吃过西菜馆子的。”她真是量浅,一两杯刚下去,靥上就浮起淡红,一时间霞飞双颊、杯映蛾眉,徵端看得哪挪得开眼,只觉得她一笑一颦无不是动人极了的,口中道,“我是逗你顽的,你别当真。你小时候也来过京里?吃的是哪家馆子?”
颐清眯起了眼,嫣然一笑眉似吴钩,沉吟道,“仿佛叫作撷英的。”
徵端点点头,“那是几个白俄人开的,就在前门。那会儿你住哪儿?上我们家里来过吗。你要是来过,我们该见过面的,没准一起斗过蝈蝈,难怪我第一次瞧你便觉得你眼熟。”颐清摇头笑道,“你净是满口瞎话,那会儿我才七八岁,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们府上还在汝州。”
“那倒也是,那会儿爸爸在京里办差,太太带着我们都在老家,”徵端却凝神瞧着她,“奇了怪了,我头次见你,便觉得你眼熟得紧。”颐清却想起自己小时候,倒真是见过方家的人,只是那人却不是六少。她想到那时的情形,叹了口气,带了几分唏嘘道,“小时候爹爹允过我,也送我去女学堂,可没过几年爹爹便去了……”她越说声音越低,语声中带了点哽咽。徵端宽慰道,“读女校有什么用,净学没用的玩意。”
“你这话同我哥哥一样,”颐清低声道,“可怎么会没用呢,你瞧吴小姐,年纪轻轻便做过记者的,笔头又好,我常在报上读到她的文章,好生羡慕她不用嫁人也能谋生。还有宋家二小姐,家里的四妹妹,她们既懂洋文,又知礼仪,也许将来还能到外国去,见许多世面,她们活得多有生气。”徵端心神一荡,目也不瞬地望着她,“你要是愿意出去,也可以去国外看看。”颐清已有了几分醉意,苦笑着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我这辈子便如这杯酒,一望便到底了。”
鲜见她这样爽快的时候,一杯接着一杯,等小二盛了姜丝进来,却见这一壶黄酒都见了底,小二目瞪口呆,“可要再添一壶。”徵端瞧着颐清双颊红的利害,正要摆手,谁知颐清却扬眉道,“再添一壶来。”颐清此时已经醉了,一双明眸此刻像包了两汪水,亮澄澄的粲然生辉,徵端阻拦的话还没出口,却听“砰”的一声轻响,她身子伏在桌上。徵端大是诧异,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她哪有半点反应,双眸微闭,口中只是喃喃。
这一下变故陡生,小二都愣在原地,迟疑道,“六少,可……可要叫人来帮手?”
“不用,”徵端瞧她样子,心里也是犯难,想到她性子腼腆,要叫人见了又该担心闲话,便轻轻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又看了看桌上,低声道,“将那几样蜜饯果子包了起来,都送到车上去。”小二忙答应了,自去收拾不迟,徵端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将她挪到肩上,慢慢搀她出去。
等出了院子,徐远生早备了车等候,见状十分惊诧,徵端也不多言,只说道,“你来开车。”便将颐清放进了后座。颐清醉得厉害,倚在他肩上,眉头一皱,干呕了几声。徐远生在前面看得清爽,心知六少最是洁癖,赶忙要停车,谁知徵端用手凑在颐清唇边,徐远生大是惊诧,却不敢做声,好在颐清呕了几声,又没有呕出来东西来。徵端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在她嘴角擦拭。
一路开到府前街,徐远生转过身来道,“六少,三奶奶喝得这样醉,这会子回去怕有动静。”初冬的夕阳本就寒淡,投射在玻璃车窗上浮起蒙蒙的雾气。徵端抿了唇,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只见她闭着眼枕在他膝上,长长的睫毛密密交织在一起,睡得倒十分踏实,手牵着他的衣襟,目光顺着她饱满的指甲而下,指根恰是一个个圆圆的肉窝,白白嫩嫩的,倒像是个孩子的手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将手覆上去,心里觉得热的一跳,一时胡思乱想,又觉得掌心也热了些,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莫名的坠入一口深井里,贪看井口的一点天光,却将自己陷到深处,攀不出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先送到六国饭店去。”徐远生迟疑道,“三奶奶若是夜里不归,家里也难交代。”徵端微一顿,还是改了主意,“那就掉头回去。”
等车开到了新华门前,徵端想起这个时候府里该下钥了,若是叫人开门不免动静太大,他又让车绕行到西侧的灰厂夹道,过了李阁老胡同便有一排矮屋,这里原本是宫内的饽饽房,现在都是内务部的地盘,正有扇小门通入府内。徐远生亲自进去取了钥匙,也不惊动旁人,只身在前引路,绕过双亭,便是徵端如今所住的延庆楼。
过了个把时辰,颐清幽幽转醒,却见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外间豆大一点光亮,映出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这是在哪。”徵端从外间转进来,手里拿了盏油灯,“总算是醒了,外面电路断了,今晚只能用这个。”借着他手里的火光,颐清瞧清他飞扬的剑眉,忙揉了揉额角坐直身子,有些羞赧道,“是我不晓事,本就量浅,又饮多了些。”她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和衣半卧在一张罗汉塌上,窗边对置一高几,几上摆着湖石。榻旁置着一口青花大缸,里面散乱着插着几只卷轴,榻前的矮几上搁着一只云雷纹饰的铜方彝。她心知这大概是徵端的住处,更觉不好意思,撑着起身道,“我这就回去。”
“不急。”他伸手虚摁了摁她的肩,颐清脸上一红,忙往后躲。徵端发觉她误会,便缩了手,“我让人叫了你的奶妈来,想想这会儿也快到了,等她一同走吧。”颐清略觉放心些,缩了缩脖子道,“今儿怪不好意思的。”
“是你家乡的酒,多喝几杯也没什么,”他垂了垂眉眼,掩住了一丝笑意,“只是看不出你倒是个有酒胆没酒量的,一边还嚷着再来一壶,转头就倒了。”颐清羞愧的无地自容,哀嚎一声拿袖子捂了脸,“以后可怎么见人。”徵端暗自好笑,宽慰她道,“不打紧,只有我,没旁人瞧见。”见她遮着脸不肯松手,便去轻轻拉开她的手,“你要是真怕,到时可以贿赂贿赂我,不说出去才是正经。”他瞧见颐清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忙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句玩笑话,你怎当真了?你把这颗心安安稳稳地放在肚子里,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庞妈在外面匆匆赶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进了门又瞧见两人手拉在一处,胆也要吓碎了,赶忙进了屋,头也不敢抬地请了安,嘴上道,“这怎么好说的,是奴才来晚了。”两人隔了外人,反倒不好说话了,颐清挣扎着起身,徵端便想扶她,却被庞妈抢先扶住了,口里只念佛:“阿弥陀佛,我的姑娘,怎么就醉成了这个样子。”颐清羞得满脸通红,忙道,“快回去就是。”
眼瞧着庞妈搀了她出去,徵端怔怔地望着那倩影,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还恋恋的舍不得收回目光。猛听得外面鼓打三通,正是鼓声惊醒了痴梦人,一时间徵端又觉得自己痴的厉害,要说活了二十余年,少艾知慕也不是没有过,再加上有个花丛无敌手的五哥珠玉在前,十六七岁便领着自己去过堂子里,可只去了一两回他便不肯去了,五哥笑他是个不开窍的,他也不觉得这窍开不开有什么关系。可今儿许是真开窍了,这会子倒犯起相思病来。他回身坐在罗汉塌,仰面躺了下去。忽得闻到一阵淡淡的馨香,想起是她适才躺过的,没来由得心头一跳,一时觉得丝丝缕缕的气息都蹿到心里去了,不由望着桌上的油灯怔怔出神,她的一颦一笑全映在脑中,竟像是拉洋片似的,一页页放个不停转。他心想这遭果被五哥说中了,今年原是犯了桃花劫,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老话说,冬至大如年。方家是传统家庭,更瞧重阖家聚在一起,别说四少专程从外头赶回来,方慰亭难得发了话,搬出去的老五一家也回来了,四奶奶和五奶奶携了孩子一起,晚上在大圆镜中足足摆了四桌。
等到颐清进门瞧见一屋子的人,倒是吓了一跳。最里头一桌德雅和徵端挨着,旁边还空着两个座,见德雅对自己招手,颐清便过去坐下了,又听二夫人道,“淑慎这孩子老缠着你四嫂做什么,今儿不是还跟我说想进女学堂吗,还不去找你四姐姐打听打听。”淑慎温顺地站起身来,便往这桌过来,德雅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淑慎犹豫着不敢坐下,倒是颐清瞧着不落忍,笑着问道,“怎得想到京里来进学了?”淑慎飞快地瞥了一眼二夫人,声若蚊呐道,“我爹说京里的女学好,也可以常伴着姨母说说话。”二夫人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这孩子。”德雅冷哼道,“京里进学是要考外文文法的,你学过没有?”淑慎快要哭出来,脸瞬时红了。
颐清倒是挺同情她,便起身给她让了个座,淑慎十分感激地对颐清福了福,低声道,“多谢三嫂子。”颐清笑了笑,一回头见四奶奶对自己招手,干脆挪了过去,挨着四奶奶坐下了,环顾四周低声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
四奶奶怀里搂着两个儿子,见她来了,怕孩子弄脏了颐清的衣裳,便松了手让奶娘把孩子抱走,咬耳朵道,“三嫂今儿且瞧好吧,晚上五房要挑梁唱大戏呢。”颐清仔细瞧去,这厅里不知何时新设了一幅软螺钿百宝的丈余宽的大屏风,屏风后便是五房那一桌,四个姨娘莺莺燕燕的坐在一起,手里各抱着小的,中间端坐着五少同五奶奶梅氏。
四奶奶对颐清低声道,“五少不知抽了什么风,定要把八大胡同那位纳进门来,可怜六姨太还在后院里关着,这可真是有了小老婆便忘了亲娘。”颐清也觉五少糊涂,侧头望去,却见五奶奶抱臂坐着,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就在这一瞥间,厅里忽然静下来,只见四少搀着方慰亭出来,颐清笑着低声道,“四弟妹,快看看是哪个回来了。”四奶奶早知丈夫要回来,此刻见到了人,心里早像打翻了蜜罐一样,偏偏嘴上说道,“嗐,回来了也不着家,准是又被爸爸叫去办差事了。”
方慰亭的目光落在了那扇新设的屏风上,九姨太见状忙道,“这是四少新寻来的,夫人看着好,叫人安置在这里。”方慰亭看上面五光十色的镶嵌着各类宝钻玉石,皱眉道,“东西是好,就是太费工了些。”四少忙道,“这是俄国人做的,叫作‘番人进宝图’,洋人的工还是不如咱们的好,就是上头的东西倒都是好东西。”方慰亭点点头,“你这一阵子确有些长进了,过阵子把蒙藏院的差事也兼起来,一并学学办差。”得了父亲的赞许,四少面露得色,四奶奶更喜不自禁,眼角眉梢都蕴了笑意,便连淑慎也觉得面上有光,不自觉的悄悄抬头去看四少,只见四少是十分冷峻的长相,眉骨突出,眼中露白,与几个兄弟姐妹倒都不算相像。
等方慰亭坐定了,五奶奶梅氏便领了个模样齐整的年轻妇人过来见礼,那妇人溜肩长身,着一身红褂子,头帘剪的整齐,垂着眼不敢看人,反是五奶奶说道,“爸爸,这是我们房里的秋姨娘,已经有身子了。”
四奶奶对颐清努了努嘴,神色是极不屑的。谁不知道这个新姨娘是八大胡同的出身?旁人都不作声,许是瞧着日子吉庆,方慰亭的目光扫过五少,罕见的没有数落儿子,漠然地点点头。五少松了口气,心知父亲这一关是过了,不由得喜形于色。二夫人于是笑道,“罢了,都坐下吧。这一大家子的,瞧着便热闹,多有福气。”便连九姨太也凑趣道,“叫六姐姐也出来吧,今儿个过节,五房又双喜临门,六姐姐瞧着该多高兴。”五少偷眼觑父亲,只见方慰亭淡淡道,“那就叫她出来。”
这面子给的不可谓不彻底,倒不大像方慰亭平日的性子。五少怔忪间,只见二夫人已派丫头去后院里接了六姨太出来。少不了六姨太看了儿子要洒几滴眼泪,她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等一落座问明缘由,见了秋姨娘便没有好声气,眉毛一挑骂道,“这小娼妇要入门,我是决不会答应的。”
五姨太扶着她落了座,假惺惺劝道,“得了得了,你也少说两句,老人都答应了,你还折腾什么。”六姨太恨道,“谁答应,我也是不认的。”五少忙道,“柳花已经有身子了,她这阵子老闹着要吃酸的,只怕是个男孩呢。”六姨太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骂儿子,便对五奶奶数落道,“人说娶妻不贤,祸及满门。就是你不会生养,才拢不住爷们的心。”五奶奶脸上挂不住,她本就年轻,听到这样下面子的话,顿时眼眶一红,泪落如雨。
这几句话叫嚷的实在大声了些,座上别说没出嫁的德雅和淑慎红了脸,便连四奶奶和颐清也皱眉别过了头。二夫人瞥了眼方慰亭暗沉的脸色,说道,“一家子能聚在一起便是高兴的事,今儿是过节,有什么话明天关了门说。”六姨太把关禁闭的气都撒在新姨娘身上,连连摆头,“休怪我扫兴,旁的都好说,就这个下三滥要进门,我是不答应的。”
“你有什么好不答应的,”方慰亭默默放下了筷子,冷不防开了口,“都是下九流,谁又瞧不起谁?”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六姨太的脸上,她顿时面色发青,双唇亦哆嗦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颐清旁边的四奶奶十分快意,小声咂舌道,“咱们家六姨太得意惯了,只怕忘了自己的出身。”颐清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六姨太母子,心里叹息一声。原来六姨太三十年前原是当红的青衣,被方慰亭相中了纳回家,她十四岁便唱压轴,红透了的时候谁也不会拿她的出身说事,嫁给了方慰亭更是风光无限,又生下了五少,自诩也是一段梨园佳话。可此刻一句下九流,阖府都静默了下来。她觉得好像被剥光了衣裳示众一样难堪,呜咽了两声,就要放声哭起来。
瞧着她撒泼要闹,方慰亭指着五少道,“明天一早,便领了你姨娘也上外头去,支家里的银子也好,你们自己置宅子也好,以后如非到了年节,不许再回来。”五少面如土色,颤声道,“是,儿子知道了。”
五少虽然还撑得出,可六姨太一个踉跄,几乎晕了过去。她回过神来便哭着向方慰亭求情,“老爷呀,是我糊涂油蒙了心。求老爷别赶我们娘儿俩出去,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方慰亭面冷如铁,哪里理她。六姨太求方慰亭无用,转又去求二夫人,扯着她的袍襟下摆不住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