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引子看谁更狠

宋,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年)春,梓州东关以西,密林狭谷中的山间小道。

青山绿水有鸟鸣,从空中俯视,透过繁茂的枝叶,间歇地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驮队,正沿着小路在林中穿行。

这是一支商队,大多由脚夫推着一种木质的独轮车,车上驮着草编的大袋子,堆在车板上一边一个,看样子像是粮食。此车当地人叫作“鸡公车“,适合走山道,由一个人推行,车轮发出难听的吱嘎吱嘎的声响,一直传得老远。鸡公车呈纵队排成一线,声音混响着,如公鸡和母鸡交相打鸣。

冯一早就习惯了,干这行的手脚上都是茧子,耳朵里也有。他没有推车,打着甩手,腰间挂了把短柄牛尾刀,正和另一个略高些的汉子前后脚地走着。他们两人和脚夫不同,他们是镖师,拉得长长的商队中如这身扮相的有二三十人。高个儿脸颊青瘦微黑,看着精壮。他也空着个手,走得随意,自己的长矛则搁在身前脚夫的推车上。

“他咋说的?“高个儿问。“他说回去兑现。“冯一答。“老子不信,王葵不是这种人。“高个撇了撇嘴道。“你还说对了,我再问他,他说是先兑现一个月的。““哼,我就晓得。“高个笑了,“这老小子打算压着我们的月钱不给。““就算给一个月,还压着一个月。“冯一叹了口气。

高个儿停下了脚步,“不行,我得问问他。“说着话他快走两步把车上的长矛顺在手中。“算了,算了。“冯一赶紧拉住他,“你这个脾气!不要生事哈,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一直赖,老子得找他。““唉!不值,算了!还得在这儿吃饭。““其他人都没压着,就压咱两个的?趟子钱也比别人的少,老子不想干了。“

“唉!你是咋了,在我这儿逞能呢?就靠咱两个?““两个咋了,你觉的不够?“高个儿反问。“嗤,那肯定不够。“冯一瞪着他“惹了事,你单脚利手的一个人,跑了也就算了。我咋办?婆娘和娃咋办?“

他俩停在路边说话,不断有人经过,朝这边儿看过来。“算了,不说了。“高个儿点头抬手,示意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又走了不知多久,“你看是不是要下雨?“冯一又聊了起来。“嗯?“高个愣了下。“我说要下雨,你看那个天“冯一的声音大了些。“嘘!“高个儿忽然将手指立于唇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噤个屁的声!鸡公车一路地“吱嘎“,大响个不停。高个儿不管,他从车板上摘下矛,在路边站定,任驮队自身边经过,然后猫下腰,向一旁的山坡上冲了几步,仰头望着密林,眯起眼睛细细看细细听。冯一看出不对,也站在旁边伸着脖子察看,他一贯相信,乌古伦这家伙的鼻子是最灵的。

“怎么了?“冯一问。“不对劲儿。“乌古伦皱眉,头也不回。鸡公车的大队仍旧无知无觉地推着朝前走。乌古伦顺手拾起地上两个鸡蛋大的石块,逐一往密林的高处扔去。在车轮刺耳的噪音中什么也没听见,没有石块撞击和落地的声响,更无飞鸟惊起,石入山林无声无息,归于沉寂。

“有埋伏!操家伙!“乌古伦忽然就暴起大吼!没有预兆,一时俱惊!

冯一一震,持刀细观,猛地被人一把拉住猫在粮车下,是乌古伦!他二人堪堪将头低下,便听闻一片轻微的弦动之声,“嘣嘣嘣嘣!“箭矢疾射而至,“啊!啊啊!“惨呼声四起!

只两轮,路旁密林中的盗匪便举刀持矛蜂拥而下,“杀!“。一边是坡一边是崖,避无可避!乌古伦、冯一操家伙就迎了上去。

老手就是老手,二人往前疾冲几步,不约而同地各自找树木半避,让过猛冲而下的长矛。而不是呆在崖边的原地,失了腾挪的空间。

冯一抢步错身紧贴树后,一人持矛擦着他身子堪堪冲过,“啊!“,尚不及回身,只隔着三步,另一匪挺矛奔着他后腰,大喊着斜刺里冲下!让不开了!冯一奋力拧身,刀口猛收,手中的牛尾刀刀把向上,刀刃朝外护住肘部,向外格挡,“当!“地一声推开矛尖!交错间,手肘顺势横斩,“嗤!“,薄薄的刀锋横着自那人腰腹间划过,发出"嘶!"的一声。“啊!呃!“叫声未停,那匪收不住脚,踉跄着冲了下去,狠狠撞在粮车上瘫软在地。激斗在继续!

乌古伦的脚边已躺下两人。一壮匪喘着粗气,口中哇哇吼叫,地上倒着的是他的同伴,此刻他已看出眼前这个看似木讷的瘦高个儿的凶悍。这匪长得墩实,脸上一圈儿络腮胡,他将矛攥得紧紧的,指着对方。这才刚交上手,他的热汗便不停地流,迷了眼。四周一片纷乱嘈杂,正在各自砍杀,而这些他都看不见,他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家伙,他试探着,想等援手。

乌古伦不知道也不在乎对方想什么,他没有停,逼了上去,双方都执矛。

近了!乌古伦径直靠向络腮胡,面对面,相距不及三步,他只盯着络腮胡的手臂!络腮胡鼓圆了眼,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啊!“似乎使上了全身之力猛刺这近在咫尺的头颅!乌古伦动了,他只是偏了偏头,脚下不停,手也没有停!“嗖!“矛尖贴脸颊而过,轻轻擦中了乌古伦的耳廓!乌古伦当面迎上对方,右手执矛只轻轻一送,“噗!“这个声音只有络腮胡自己听得见,他的喊叫戛然而止。他略微低头,眼珠快要突出眼眶,只见到下颌处有一支放大的乌红杂揉的枪尖!

枪尖随即抽去,鲜血自喉咙喷溅而出!络腮胡扔了矛,立在原地,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半边胡子被喷红了,血自指缝间还有嘴里不可抑制地汩汩流出,口中发出“嗬嗬!“地非人一般的声音。

乌古伦拔出长矛便走了,继续他的打斗,不再看络腮胡一眼,也没有碰他一下。

个人的勇武算不得什么,只过了一会儿,商队一方濒临崩溃。首先是脚夫,道路的两端和坡上被山匪堵截,另一面是山崖,脚夫蜂拥奔向来路,和道上的独轮车挤作一团。他们被刚开始的两轮乱箭惊得掉了魂,脚夫嘛,是这个样子。只有不多的人手中抓了扁担或什么的,眼见山匪们杀上,跑无可跑躲无处躲,脚夫们急得惊抓乱叫,一些人被逼得举起扁担反身加入了混战。

“丢刀!趴下!趴下!“有人高吼,不知是谁?谁丢刀?“丢刀!趴下!快!“这回弄清了,是山匪在吼,有人洪声大喝“快趴下!没你们的事!我们要钱不要命!当脚夫的,拼的哪门子的命!趴下!““嗖!嗖!““啊!“又有乱箭射来!脚夫们扔了扁担赶紧躬身趴下。乱七八糟的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或坐或趴或蹲着,高举了手,还有人重叠着压在一处,总之一个狼狈的怂样。

人数最多的脚夫们一停手,镖师们和少数几个商队的伙计立时便吃不住了,紧跟着被撂倒几个,现在他们被一拥而上的山匪们围攻。

“还打什么打,歇了吧?丢刀!“又是刚才的声音在喊话。王葵费力的架开一刀,疾退半步,趁机扫了一眼,周围全是匪!正持矛举刀,还有人在拉弓搭箭。而自己的弟兄挤在狭长的山道上,越缩越紧。

“罢了丢刀!“他叹道“弟兄们,歇了吧!“说罢,他缓慢地举起双手盯着对方,刀还在手中抓着,随即“呛“地一声,刀落了地,弹了两下不动了。

他是镖局的东家,他说不打了,其他人也不愿找死,叮呤哐啷的兵器丢落一地。“啊!“一声惨呼,一杆长矛戳在一个镖师的腿上,持矛的山匪上前一脚将镖师踹翻,“叫你丢刀,还磨蹭!都蹲着!"人为刀俎,都蹲下了。兵器被人捡走。

“哪个是王葵?“还是那个声音,冯一蹲在地上抬眼偷瞄,又是个络腮胡,圆脸敦实,看不出岁数。他粗略扫了眼周围,能看见的山匪,有近百人,手持刀矛将他们圈在当中,三面是敌一面临崖。

“我!“王葵起身。“没叫你起来,蹲着。“王葵又蹲下。“嗯。“那人点点头,却不再答话了,而是转头与其他山匪说起话来。王葵两手抱头蹲在那儿,满心的恐惧与窝囊!隔了一会儿,在这么些手下面前他终于挂不住了,愤然问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弟兄,对我们福禄镖局下这么大的死手!这趟镖走的不是啥红货,只有粮食,不知是惹了哪路仇家?"

听王葵问话,那人转头看他,笑了“没仇。我们初来乍到,没见过面。“王葵心头一阵恼怒,“没见过面你们就下黑手,不仗义啊!这是不讲江湖规矩了?“

“啥规矩?“听对方说得轻巧,王葵激愤了!劫道的居然问他啥规矩?这规矩本就是你们定的!

他抬头与络腮胡对视,大声道“这条道上的各个山头我们都拜过了!份子钱每年按规矩交够了的!““交给谁了?“王葵听了一诧,“李老大!这儿都归七家寨管,不信你问他!““七家寨的,你交给他了,管我啥事儿?““管?你,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名号不报一个,上来就打?还懂不懂规矩!“王葵在吼,听得出他的愤怒。

“规矩?规矩个屁!我说的就是规矩。“络腮胡快活地说道。

“你!“王葵一手抱头蹲在地上,另一手指着他,瞠目结舌有些可笑。络腮胡一抬手示意他闭嘴,“你给七家寨交多少,按那个数交给我就行了,日后这条道我便放你过,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哦,对了,我姓姚,大号姚顶天!“终于到正题了!

“啊?那,七家寨那边咋办?“王葵瞪着眼珠子问。“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那姚寨主?今日之事该咋办?你是存心给我们个下马威是吧?“王葵满心的怨愤却只敢试探着小心问道。“嗯,就算是吧,咋的,你不服?“姚顶天盯着王葵看。

“人为刀俎,人为刀俎!鱼肉!哪儿他娘的有天理?我就是个鱼肉!“王葵满腔悲愤,差点儿喊出声来。

他倒了口气,慢慢平复心绪,“我认栽!没啥不服的。“语气也缓了些,“只是,我若再碰上七家寨的,他们也找我收钱,该咋办?我不能两头给吧?“

“不给!是我就不给!你要是愿意给,那是你的事儿。“姚顶天说话的神态果决却又是轻描淡写。“可!““不说了,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他打断了王葵,“这次我这么大的损失,粮食我就收下了!还有兵器,我也正需要,算是你赔给我的。“他不理王葵的死人样子,舔了舔嘴唇一幅不舍的神态,“人嘛!按理说得拿钱来赎。不过呢,念在我们是初次交道,来日方长,还有生意要做,卖你个面子!人,你就带回去!“他倒是大方,也开始讲“理“了。“至于,这些推车嘛,先让脚夫把货给我推上山,然后连人带车你都领回去,以后也用得着。“说罢,他指着王葵笑骂“看你个死样子!死了爹一样,你该高兴嘛!你看,让你接着做买卖,另外你还捡了条命,说到底还是运气好!“王葵张了张口,啥也说不出来。

“咋的,没啥说的吧?我说的这些你都听清楚也想明白了?“姚顶天问。王葵点头。“认帐了?把话说清楚!我不喜欢磨磨唧唧的。““认帐。“王葵颓然应道。“嗯,那就好,我不怕你日后赖帐。“姚顶天拍了拍手上的土,“好吧!就这样。不留你们吃饭了,开始干活儿!“他双手插着后腰朗声发话。

随后便开始清理道路,镖局的人被押至道旁依旧抱头蹲下,脚夫们被长矛逼着,赶过来赶过去的搬粮食,抬尸首,还有些没死的也抬到路边。“二当家?是二当家!二!“一个山匪忽然失声唤了起来,“当家的!当家的!二当家,他,出事了!"

姚顶天还带着笑意的脸刹时就白了。“老二?“他是觉得少了啥!老二呢?咋就忘了老二呢?他两步冲了过去。

另一个络腮胡子倒伏在道旁的一棵树下,身子底下是一摊红。刚才人杂,不知是哪个镖师还是脚夫,把老二踩着或者坐在了身下。姚顶天一把将那络腮胡翻了过来,络腮胡满面的血污和泥土,眼珠子上都是!二目瞪着!已散了神。身体还未僵硬,人却已死透了。

“啊!“姚顶天暴吼一声!接着再一声,仰面长啸!“啊!“他俩是亲弟兄!姚顶天的眼珠,红了。无人声,四下一片静!

隔了一会儿,姚顶天缓慢地起身,转头,死盯着七八步外的王葵,面目因激愤而扭曲,脸色白的慎人。他把刀子从腰间抽了出来,紧攥在手里,瞪着王葵一步步地走向他,啥也不说。

“你,你干啥?“此时的王葵已经被人摁住,刀架在脖子上。他头上的冷汗刷刷地流,顺着脸往下滴。他鼓起眼,不受控制的结巴起来,“不,不是我!是,是他杀的的!"

姚顶天离他还有几步!停住了。“谁?“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就是他!“王葵的手被押着,动不了,他呲着牙瞪着眼用下巴朝一侧猛点着,挣扎着大叫“就是他,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那个金人!金狗!"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人堆处乌古伦正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两眼盯着王葵,面无表情。一杆长矛的矛尖正指着乌古伦的后脑,另有一把刀也立刻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等姚顶天发话便砍下去。

姚顶天垂手握着刀,转身呆呆地看着乌古伦,就这么站着,痴立在那儿,时间好长!他的眼眨巴了两下,终于开口说话了,“老二,哥要活刮了他,给你送行。“语音不大,还嘶哑。言罢,他再次回首,提刀向王葵走去。王葵张着嘴,他看到姚顶天眼中那阴狠仇恨的火焰!

“是他!他!不是我!“他慌了!只有三步!姚顶天对直朝他过来。“不是我!有啥都好说,我们还有生意我啊!啊啊!“他的话越短越急促,开始抓狂尖叫!像个小产的娘们儿,“啊!呃!“声音截然而止!

求生的欲望是强烈地,他挣脱了一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刀锋!而姚顶天一手紧箍着他的头,向后掰,另一只手上的刀正一点儿点儿的割开他的喉咙!血,漫涌而下!流过王葵的前胸,像艳红的瀑布

姚顶天松了手,持刀站起,就立在王葵身侧,看着他。王葵两手掐紧自己的脖子,奇怪地抽搐。他坐在地上口中呃呃地说不出话,只有血不断地涌出,这跟老二是一样的死法,只是一时还死不下去。应该也很快,他的生命在流逝,现在他能感到的,只有痛苦。

姚顶天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王葵,又转头看同样被押着坐在地上的乌古伦,无悲无喜。他已经不想再见到王葵了,只是感觉厌恶!然后提着滴血的刀向乌古伦走去。

三步,只有三步。“不能便宜了你!“姚顶天眼里有光,盯着乌古伦道,乌古伦也盯住他。姚顶天抽刀!“冯一!“乌古伦突然暴吼!近在咫尺,姚顶天被震得一愣!

没人能听懂他在吼什么?以为那是垂死的绝望!除了一个人,冯一!

不知道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看清!乌古伦猛一缩身,倒向一侧,硬生生用脸撞向了架在脖颈处的刀口!那薄薄的锋刃顺着他的面颊切出一道豁开的血口子!一直划到了耳后!而那握刀的手却没有用力再切下去,只是停在那儿打颤!持刀之匪正呆立在原地翻白眼儿,额头上赫然插着把短刀!飞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杆长矛自乌古伦脑后闪出的空档间穿刺而过!乌古伦抬手就抓住刺过的枪杆顺势朝前猛送!“噗!“矛尖插入了面前一人的肚子!“呃!“姚顶天躬起了身子,看着没入腹中的矛头满脸的不信!此时他离着乌古伦还有两步。乌古伦根本不停!抢过姚顶天手中的刀奋力一挥,“啊!“凄厉的惨叫!乌古伦夺下了矛,矛杆上还握着一条带血的断臂。“杀!“混战再起!

“冯一!“乌古伦发一声喊,手中的腰刀便扔了过去,刀把向上。冯一一把接住,反手就砍向身边的山匪。

乱了!外层的山匪围成圈,手持长矛朝人堆里戳!血!在喷!

"杀人呐!"惨呼不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一刻连脚夫都跳起来反抗!呆在原地只有被捅死的份儿!商队一方的人数虽多,但挤在一起没有兵器,处于绝对的劣势。靠近外层的人被不断地捅翻刺倒,被圈在里面的人已然抓狂!

等,只有死!不管抓着啥,拼了命朝外拥!没兵器就合身扑上,见啥咬啥!冯一、乌古伦发疯般地死砍乱杀,戳得血肉翻腾!掉落在地的兵器马上被人捡起来加入撕杀,已经没人要命了!要命就没命!山匪们举着刀矛围堵,他们还要命,所以圈子在松动,在决口!

乌古伦、冯一抢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人跟着一拥入出!脚夫,镖师,山匪,都在跑!拿刀,持矛,或者两手空空,加上伤者的嘶吼惨叫,乱成一片!相互追打砍杀,往密林深处,漫山遍野的奔逃!

乌古伦和冯一头也不回,顺着山道朝前猛跑,他俩身后稀稀拉拉跟了几个脚夫也在拼命地逃,后面有山匪在猛追。当奔过路边一辆翻倒的鸡公车时,冯一猛地刹住脚,人撞在车板上才撑住,然后剧烈地喘息。“快跑!咋了?“乌古伦也收住脚,他持矛对着身后就快要赶上来的山匪。冯一受了伤,他想。

“这个。“冯一含糊地喘着气说了声。乌古伦扭头一看,这辆独轮车上没粮食,而是堆了一口已经打翻的黑漆箱子,冯一正从箱子里抓起又长又沉的一贯钱往脖子上套,跟着斜挎在肩头,接着又是一贯!乌古伦捏紧长矛在旁边护卫,看着几个脚夫从身前冲过,他瞪着冲近的一群山匪,大口的喘气。

当冯一拿起第五贯钱的时候,他实在没地方挂了,太沉!“来了!走!“乌古伦吼一嗓,端起矛对着冲来的山匪就迎了上去,当头戳在一人的脸上!见他如此凶悍!几个山匪停下不敢靠太近,有些怵他。不过在他们身后有人正提刀赶来,其中一匪停下脚摘弓搭箭,乌古伦见势返身就跑。

“跑!“他喊道,冯一一手拎刀一手捏着那贯钱也跟着逃。“嗖!“一支箭贴着身子钉在树上颤动不已,乌古伦不再沿着山道跑,冯一随他一头扎入密林,只片刻便隐觅无踪。

该收拾残局了。此时的姚顶天姚老大还未咽气,正捧着肠子在死人堆里,在乱脚下惨嚎。不管是商队伙计还是脚夫,又被堵住了不少。“停手停手!““丟刀!别再杀了!看看老大死没死?“"死了没有?先看看!"有山匪喊道,也不清楚是谁在喊。

是老三在喊,这个山匪身形壮实,只是年岁偏大,胡须花白看上去比老大还要老上一头。他走过来,靠近躺在地上的姚顶天,姚老大没断气,只是时不时地抽搐。"老大!"他喊了声蹲下来。姚顶天嘴角有血,呆滞地盯着老三,张了张口半晌没说话。

山匪们也围了上来,老三扭头看了看众人说道"老大还有口气。"

"没救了。"有人嘀咕。

"当家的,大当家!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老三啊!"老三边喊边去扶老大,想让他坐起身。"痛!"姚顶天肠子流在身外,痛得脸都变了形,极其艰难地吐出个字来,老三赶紧把他放平。

姚老大这时眼睛瞪圆了,撑起头盯着自己破了洞的血乎乎的肚子,"想想,想办法!快!"他抓住老三的手,虚弱得随着呼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老三看上去有些为难,"当家的,你这没办法,安心去吧。要不拿布包一下吧。"老三转头吩咐道"撕条布过来。""老四。"姚老大指甲抠进老三的肉里,眼神变得冷了,颤声说,"老四!""我是老三,董贵啊。"老三大声说。

"老三?""唉,是我。老大,你有啥要交待的直管说,这儿有我呢!你放心。""你是老三?""唉,唉,是我。有什么话,你就放心说吧。""去去,叫老四过来!""老四?叫他干啥?这儿有我呢?老四去哪儿了?"老三蹲着扭头问众人,额头上拧成个川字,眼里有邪火儿。

"四当家好像在前边儿,追商队的去了。我去叫!"有人答话,说着转身就往人堆外挤。"别!不用!"老三立马叫住他,"不用去!他那是干正事儿,由他去。""可大当家他?"那小子还待说话,被身后一匪猛扯了一把"多事!"这一下差点儿把裤子给扯掉!再看老三,正抬头瞅着自己。这回他老实了。

老三董贵低下头皱着眉,看着仍旧在抽搐的姚顶天,"老大,疼得厉害吧?忍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和老二都放心去,家里人我会照顾好,兄弟们有我呢!你就放心吧!啊。"他捏住姚老大沾满血和粘液的手用力握了握。

言罢,老三起身摇了摇头,对右边儿一个瘦子道,"老大这样子太辛苦,哎,看着不忍心帮帮他,让他痛快点儿。"他说完冷眼环视众匪,没人吭声。

"你不是你不!叫,老四!"姚老大抬起血手指着老三,手抖个不停,鼓起眼就是说话不利索。该死的死不下去,就有点儿不识相了。旁边那瘦子盯了老三一眼,老三正阴着脸看他。瘦子拔出刀子就朝老大的脖子上抹去,正所谓拔刀相助。

姚顶天双脚在地上拼命蹬了几腿儿,刮起了些黑泥,然后伸直,不动,痛快了。

他们有了新老大。

山路旁,溪水边,乌古伦正靠着棵树闭目养神,冯一则在擦拭着腰刀,他左臂挂了彩,皮肉伤,扯下一块衣襟扎起来,不防事。手中的这把雁翎刀就明显好于他之前的牛尾刀,钢是好钢,背厚刃锋,锻得足。他俩歇了快半个时辰,乌古伦脸上的血迹已被清洗,颧骨下红腥腥的一道血口一直划到耳后,看着吓人,但他不介意,这只是在他身上增加的又一道伤疤而已。

“我想好了,不回去了。“乌古伦像是下了决心。“嗯?““冯一抬头看了他一眼,“回哪儿?阆州?“他问。“嗯。“乌古伦自言自语,“走镖的,要死人,也赚不到钱还受气。“

“那你干啥,干脚夫?“冯一笑话他。“资州和绍熙府交界,有座山,叫尖耳山,你听过没有?“乌古伦没有答话,而是反问。冯一敛了笑,“你说宝丰寨?走镖的谁不知道,你要去?“乌古伦点点头,“被人抢,不如去抢人。“冯一听了沉默。

“你我都是金人。“隔了一会儿,冯一开口说了一句。

“当个土匪还要讲出身?现在我们叫归义人,再说,凭你我的身手,哪里混不到饭吃。“乌古伦道,他看向冯一,“一起走吧。"

看得出来冯一有些犹豫,他停了会儿,终是摇头。“你是担心婆娘和丫头,都是女眷?“

冯一点点头。乌古伦叹气,还是点头。“你回去干啥?王葵也死了。“他问。

“嘿,镖局又不止他一家,你不是说了么,凭我俩的身手,哪儿找不到饭吃?只可惜还欠着我们的月钱,找不着人要了。“冯一说到后面也有些笑不出来,多年的弟兄,舍不得分开。他起身,将三贯钱放在乌古伦面前,自己留了两贯,“山高路远,你用得着。“他道。乌古伦抓起一贯扔还给冯一,“你家里有人等着吃饭,我两贯够了。“冯一只是摇摇头,没有再推辞。

“你就这么走了,不回去一趟?“冯一问他。“嗯,不回去了。我先探探路,等落了脚,想办法给你带信儿。“乌古伦点点头接着说道,“家里没啥东西,就一床被子,有件老夹袄两身衣裳,你都拿去,改一下还能穿。房租月钱多交了两个月,你记着替我退了。床下罐子里还有百十文,别忘了。“冯一听了,默默点头。

青山碧水林木绵绵,在一条岔道上,二人各自东西。走出了一截冯一回头,乌古伦瘦高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黑点儿。“乌古伦!“他不禁喊了一嗓,余音在山间回荡。远处的背影转身,已看不清面目,冯一忍住没说啥,只挥了挥手。那个黑点儿也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越来越小,绕过一道山梁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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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末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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